《缱绻三个世纪》第2/2页


第九章

有一刻,以初以为母亲悲伤过度,太生气了,以致语无伦次。但她清楚地说着,“我就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不能生育,要跟他离婚,叫他另娶个可以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他死也不肯,说我若不要他,他就去跳海、上吊、服毒。怕了他啦,就依了他。他说的嘛,世界上多的是没父没母没家的孩子,我们领养几个呀,就领养了你们三个。”以初轻轻倒抽一口气。听得他母亲又说道:“谁知道他还是需要有个亲生的骨肉。这我了解的嘛。他不该骗我呀,还一骗骗了几十年,太过分了嘛,你说是不是?我是很好商量的嘛,对不对?”以初脑子里绕着伟志说的话。你们的外表截然不同。这现象很有趣……他有些为事情的真相倒错感到啼笑皆非。“他骗我也罢了,不为他的亲生儿子着想,太荒唐了。孩子不能跟着自己父亲姓,算什么呢?私生子吗?老东西真是老胡涂呵!”“妈,”以初扳过母亲的肩,“爸纵有再大的不是,就事论事就好。你刚刚告诉我的,千万不要对以华和以欣说。那两个毛毛躁躁的,搞不好离家出走,妈眼泪哭成河也只会把他们越冲越远。”“说什么?对他们说什么?以华和以欣干什么要离家出走?”以初安抚地按摩她紧绷的肩。“他们俩老吵来吵去斗个没完,就是都好强。教他们知道弄了半天爸爸是人家的,不是他们的,他们会受不了的。”“什么?”于婷大梦初醒般猛眨眼睛。“把我的眼镜拿来。你说什么爸爸是人家的?”以初给她拿来眼镜,她手忙脚乱戴上,好像它有澄清她说过的话的作用似的,直盯着他。“你可别胡说,以初,你们都是我和爸爸的好孩子。”以初莞尔而笑。“是,我知道,妈。”他母亲最可爱的地方,便是不论发生任何大小事,她得到适当的发泄之后,立刻雨过天青。“伟志呢?我们得好好安慰一下那孩子。真冤枉,来找爸爸,平白地教以欣打昏了两次。”“以欣打他?”到楼下时,以初已听完上午发生的事,要不是伟志的事尚待解决,这还是件严肃的大事,他真会忍不住地大笑。经过客厅时,他们发现家里其他成员都在那,包括伟志。父亲正一脸严肃地向伟志说话。“你想清楚再回答,年轻人。你要知道,一声“爸”叫出来容易,这个字却可以毁掉我们整个的和谐家庭关系的。”“我明白。”伟志歉疚万分地看过每一个人,特别在于婷脸上停驻了一下。“我一时脱口而出,实在是情不自禁,我无意伤害或破坏你们的家。”“伤害已经造成了。”以华冷冷说。“我知道你的处境也满令人同情,可是你就这么闯进来找爸爸,太出人意料了嘛。”以欣倒是听了以初的话后,态度变和缓了。“你要认也慢慢认呀。还好这屋里没人有心脏玻”“你们谁也不许怪他!”于婷走到伟志旁边,瞪着她丈夫,“你不认他,我认。从今天这一刻起,伟志是我们娄家的孩子。你几岁,孩子?”她转脸问伟志。他表情变得十分柔和。“三十一。”“三十一,比以初小,比以华大,好现在起,你是娄家的老二。”则刚一脸的哭笑不得。“太太,你先别乱认什么老大、老二好不好?这事让我来处理。”“你处理了三十几年,处理得乱七八糟。我认他认定了。”“他说得明白,要认也不迟。”则刚冷静而平静。“年轻人,你父亲到底是谁?他叫什么名字。”“这种问题你也问得出口!”于婷喊。“不,我愿意回答。”伟志平和地说,目光直视则刚,充满不可能错的感情。“你是我父亲。”“什么……”则刚嚷起来。“但,”伟志不慌不忙接下去,“你不是我在这里的父亲。”则刚的紧绷松驰了。“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他说我不是……”他顿住,挑起半边眉,“不是你“在这里”的父亲?”“你那一锅把他敲得更口齿不清了。”以华小声向以欣埋怨。“也许敲太轻了,”以欣小声回道,“重一点或多敲一下,他大概就口齿伶俐了。现在补上也不迟。”她跃跃欲试。以初在她后面抓住她的肩膀。“你待着别动吧!祸还没闯够啊?”“我真的没法解释得更清楚详细了。”伟志面有难色。“我不是来找父亲,或来破坏你们,我是……意外来到这的。”“这句话好熟。”以欣喃喃。“是啊,我也听过。”以华思考着。以初脸上的血色在消褪。伟志。他想起来了,他记起谁向他提过这个名字了。伟志是位科学电脑专家……我的好朋友……他发明了一部时光转换机……会是同一个伟志?所以他吞吞吐吐,无法解释他的来处?但,父亲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个方法求证。“伟志,”静静地,以初笔直望住他。“你不止从事电脑研究,你是一名科学电脑专家,是吗?”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诧光芒,对以初来说,等于是致命的一道闪电。无庸置疑,此人来自恩慈口中的二三OO年。他“意外”来此的原因和目的,不言可喻。“你知道我的工作?”伟志的目光锁住他的。“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告诉你。”“是的。”以初简答。两个人交换、衔接的是心照不宣的眼神。好像他们很久以前认识似的。以初的家人纳闷地来回看他们。“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伟志问他,并强调,“私下,单独。”“当然。”以初立即允诺。“请稍候,我要拿我的东西。”伟志不知该问谁,他的目光落向以欣,“请问我在何处可以找到我的衣物,姑奶奶小姐?”“我去拿。”以欣涨红着脸走开。“以初,你们以前认识?”于婷问。“他是位科学家,我听人提过他的大名。”以初如此答。“妈,爸不是他的父亲,至少是像他说的,在这里,他们没有父子关系。你应该相信爸,他没有背叛和欺骗你。”“谢谢你,儿子。”则刚感动、感激地说,向他妻子伸出双手,“以初不会骗你吧?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他。”“谁来敲我一记,掐我一下好不好?”以华一头雾水地申吟。“乐于效劳。”正好回来的以欣手下毫不留情地往他胳臂上掐下去。以华惨叫时,她将装在袋子里伟志的长裤交给他。四目相交之际,她的心又莫名地加速跳起来撞她的胸口。“谢谢你,姑奶奶小姐。希望我们还会再见。”伟志的声音充满真诚的期盼。以欣这辈子首次在一个男人的深深凝视下,羞赧得说不出话来。以初和伟志离开时,他父亲把母亲拉在身前,轻言细语低哄。他知道母亲不会为难父亲的,只是无论如何料不到这椿险险造成的家庭悲剧,到头来成了降临在他身上的困境。上了他的车后,伟志好奇地打量他的车子内部,注视他操作、驾驶的表情和反应,而且和恩慈如出一辙。“我来猜猜,”以初涩涩地道,“在你们那,它叫“铁龙”,而且完全电脑机动化。”伟志眸光闪亮。“你不是猜的。上帝,这比我预期的要简易、迅速。”他十分兴奋。“运气太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不能带走恩慈。”以初直截了当地说。“恩慈?哦,你指章筠。”“她不是章筠。她是凌恩慈。她是我的妻子。”“妻子。你是说妻女。她和你结婚了?啊,真快,她才来不久嘛。她嫁给你,所以改名换姓?”“她本来就是叫凌恩慈。我们结婚好几年了。”伟志不和他辩驳。“听我告诉你一件事,”他静静说,“事实上我是试管婴儿,我母亲借取前人的精子加她的卵子,我在试管中成形,在实验室中长大。”以初震愕无比道:“你是说,我爸爸有捐献精子给精子银行,而他的精子一直保存到未来世纪?但是你怎么认定他就是你父亲?”“对不起,恕难奉告,这是机密。还有我希望你们能忘记我们来过,因为这是一项失误的安排,很多既定的事件是人力难以改变的。”“未必。例如恩慈,她就回来了。”“她回来不是出于你或这里其他人的预设或安排。只能说是个不可思议的巧合。你确定章筠就是你过去的妻子凌恩慈?”“每一寸都是。”伟志沉吟半晌。“介意告诉我凌恩慈出了什么事吗?”回忆那个意外仍会带给他深沉的痛苦和自责,但以初告诉了他。或许,他辛涩地想,他需要一个专业的人,一个和恩慈来自同时同地的人,向他肯定她不会离开他,或……斩绝他的自欺,让他认清她终究是他虚无的空望。那么,也许对形同被扣押在此的恩慈,及他自己,都是个最终的解脱。“我不该说的。”伟志思虑良久后,叹息道,“但我觉得我欠你一份情,而且你似乎不是个莽撞无知之辈。不错,我们为章筠做电脑移转,自中心找来的冷冻体,原本姓名早已不可查,冷冻的起始时间的确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这位你们借用恩慈身体的移转者,章筠,是位外科医生?”“顶尖的。我这么说吧,医学界女性当中,章筠的成就至今无人能及。因此她在飞行巴士坠毁之后.被发现脑部活动并未死亡,我们决定倾全力留住这位再找不到第二位的医学界奇才。”以初觉得他胸口不停地紧缩,令他呼吸困难。“所以,你专程来带她回去。”“她非回去不可。”“她在这同样可以行医,同样可以拥有卓越的成就和声誉。”“你提到的两点,以初,章筠并不关切。病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样。对,她在此也可行医,问题是,相隔三百年,我不用实地去看,也想得出这之间的科技的大变化。即便在我们来的年代,一日不努力钻研,明天极可能被新科技淘汰的就是你。章筠在这没法伸展的。二三OO年的医疗器材和科技化,不是这个年代的医学界能想像的。我没有轻慢的意思。”以初点头表示了解。“你们做你所谓的“脑意识移转”时,你本人在场?”“不错。”“恩慈若被你们借用了,她此刻应该不在寄存的冷冻室了?”“这……”伟志无法立刻作答,“你的意思?”“带你去见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飞一趟美国,证实你们借用的是我妻子的身体,我要看她还在不在。”“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旷,你们的“铁龙”却一齐拥塞在地面呢!”以初看他一眼。“我说错了什么?”“不是,是恩慈初回来时,也有过相同疑惑。”伟志大笑。“原来你还不相信我的来历。”“坦白说,我已经不确定该相信什么了。自再见到活着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坚持我的信念,不理会、不思考其他,才免于发疯。”他苦笑承认。“很抱歉,我没法说我了解。”伟志衷心地说。“你需要到冷冻室求证的美国有多远?我们现在可以起飞了吗?”“这不是你们的“铁龙”,伟志,它不能飞,只能在地面上驾驶。”以初忽然想到一件事。“啊,恐怕你没法和我搭飞机出境呢。你没有护照,也没有身分证可以领护照。”伟志听不懂,他耸耸肩。“可有其他方式?”以初思考着。“我先打电话询问好了。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饭店,可好?”“我不能先见章筠一面?”“抱歉。”※※※※“什么意思,你们没法查?”以初怒不可遏,但压着低沉的声音,担心恩慈听见。“根据电脑上的纪录,尊夫人的冷冻体被借走了。至于借去做研究的单位,属于最高机密,我们一般职员无从亦无权过问。”那公式化的刻板声音令他十分着恼,然而发火无济于事。事实上,他一听说恩慈冷冻的身体不在保存柜中,身体已冻结僵硬得发不出火了。“那么接给有权过问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体被谁借去,及借去做何用处。”“主管都开会去了,娄先生。纪录里有你的电话,等有消息,我们会和你联络。”对方语毕即挂了电话。以初再拨就只听到一长串的电脑语音服务,无论如何接不通了。他们不会和他联络的。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体,此刻就在屋里某处。他应该高兴,不管她的意识是章筠或恩慈,她确确实实等到了她需要的新纪元医疗,她活过来了。然而他全身窜过阵阵的寒颤,他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绝望。一如当时失去恩慈之际。事实摆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她爱他,或说,再度爱上他,他毫不怀疑,然而正如她自已说过,伟志也一再强调,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一九九四年。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这个认知撕裂了他。他近乎盲目的走出书房,急迫的要见她。自欺也罢,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觉到她。“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他绝望的叫唤响彻屋子每一个角落。她从二楼一个房间跑出来。“我在这儿呀,以初。”当她和他在楼梯中间相遇,他一把拥住她,他拥得她那么紧,几乎把她挤碎。“恩慈……哦,恩慈……恩慈……”他呢喃她名字的声音充满痛苦,他的双手紧紧圈住她仿佛他这一生再也不放开她了。“怎么……”她勉强自他紧箍的臂弯中仰起脸。“以初,你怎么了?”他像看一个梦境般,灼热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然后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你是我的,恩慈,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是我的。”“你发什么疯?”她在他纷纷密密印在她脸上每个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问,“谁要带走我?带我走去哪?”“答应我,恩慈,答应我你绝不会离开我。”他再度将她紧密地拥祝“你要什么,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不离开我。”“叫我章筠?”章筠觉得好笑又惊奇。这个名字不知几时起,竟似乎离她好远好远了。“我都已经习惯你们每个叫我恩慈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以初?”“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恩慈。我不能。”他眼中闪着痛楚的泪光。“啊,以初……”他吻住了她的叹息。他的嘴唇颤抖,他的身体也在颤抖。她感觉到他的泪水滑进他们的唇中,她感觉到他带着近似绝望、无助的激情。当他抱起她而仍激切、渴望地吻着她,走进卧室,她的思想开始蒙上一层浓雾。又发生了,她无力地在一丝薄弱的思维中想,只要他们一开始缱绻,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欲望熊熊的燃烧。两人的呼息渐渐平稳之后,以初慢慢把身体挪开,一手爱恋地抚拂着她浮着薄薄汗水的肌肤,她美好的曲线。至少有一点他们没有骗他,以初想,她的确完好如初,没有受到半点损伤。“以初,你在想什么?”她读着他复杂的眼神。“你爱我,你为什么不肯说?”他在祈求,章筠无声地叹息。她不说出来,因为她不想把他们的感情白热化。那有点像说了之后,她就真的走不掉了。章筠是舍不得他,舍不得这份浓得化不开的爱。不仅止以初,还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来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这房子,屋里的每一件家具、美丽的花园。然而二三OO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责任,有许多需要她的人。她困扰的沉默表情撕扯着以初。“你爱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属于这,只要有机会、有可能,你还是要回去你来的地方,毫无犹豫,毫无留恋,是吗?”不,不是的。若是一个星期前,或再早些,她会毫无迟疑的肯定回答他,现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给他希望,他还是不够痛苦吗?“以初,你……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他的眼神阴暗了,变得面无表情。“你什么也不必说。”他下床拿起长裤。“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他扣好腰带,穿上衬衫,边扣着扣子,边僵着背走了出去。章筠起来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衣服好也爱上了,每次穿上它们,它们就像她的第二层皮肤般亲密地裹着她,柔软地拂着她,欢迎她回来,让它们回到她身上似的。她走到门边时,以初回来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种看她最后一眼般的空绝。“这些,我现在还给你。”章筠迷惑地接过来一个信封。“还给我?”她朝信封口内看一眼,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遗失的磁卡和支付卡。她猛抬起头。“你一直藏着它们?”她不是在指责,她感到心痛。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说的是真说,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都不重要,它们只是两个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他爱她,他真真心心的爱她。当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着她回金瓜石找她遗失的磁卡时,他是忍着多深的痛呵。热泪在她眼眶涌动。以初认罪地点点头。“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你了。”他的音调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椎心痛苦。“我只有一个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别,求你,不要不告而别。”叫出“章筠”这两个字之后,他的身体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以初不愿让她看见他崩溃,话一说完,他迅速转身走开。也是他突然改变的称呼,教章筠怔住了。有一刹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谁,仿佛“章筠”于她是个陌生人,和她无关。她回过神时听到砰的开门声。她跑到他曾独睡的客房外,举手正要敲门,里面传出的沉痛哭声让她举在空中的手僵住了。她曾听过这悲绝的哭声。她听过的。醒醒,恩慈,醒醒埃你睁开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丢下我走了……不要呵,恩慈……你醒过来吧,求你张开眼睛吧……她闭上眼睛,下巴轻轻颤抖着,放下举着的手,她颤抖跌撞走到栏杆边,靠着它,她慢慢吸气。然后她倏地奔下楼,奔进客厅,停在那幅油画前,凌恩慈自画像中向下对她妩媚又顽皮地微笑着。“为什么?”她问画像,“为什么你要我听见那些声音?为什么你要我认为我是你?为什么?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爱的,就像……我现在和他一样。如果你真的爱他,你怎么忍心见他这样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她的手蒙住脸,再也无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顿,痛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她难受地住外走。她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她需要摆脱莫名其妙的阴影。听到叫她的声音,章筠停住脚,茫然四望,才知道她离开了屋子,走到山道上来了。“你要到哪去,恩慈?”以华在车内对她招手。“上来吧,我送你别又迷路了。”章筠上了车。“天都黑了,你要去哪?我哥呢?”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个人。“你知道念慈住在哪里吗,以华?”“知道埃”以华皱眉,“干嘛?你要去找她?那个女人神经兮兮的,你还是离她远点的好。”“麻烦你带我去吧。”她的口吻是坚决的。“你找她做什么呢?”以华嘀嘀咕咕把车开到一条巷子,然后在那掉头开下山。“她这人住在半山腰上,左没邻右没舍的。”“她一个人住?”“恩慈在的时候还常常去看她……”他闭了口,察觉他在对着恩慈说恩慈,说得好像恩慈不存在。“我哥不在啊?”他赶快转移话题。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在。”他瞥她一眼,发现她哭过。“吵架啦?”她不想多做说明,便点点头。“嘿,奇闻!你们也会吵架?像你们俩,一个终日轻言细语,一个温温柔柔的,告诉我,怎么个吵法?”眼泪一眨眼间又升上来,章筠把脸转开。“哎,告诉你一件新鲜事。”见气氛不对,以华马上再换个话题,用好玩的口气,他叙述以欣如何一时仓皇又一时发挥起她的奇驴无比天才,连把闯进他父母家的一个陌生人打昏两次。“结果那个倒楣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为他说得不清不楚,差点掀起轩然风波,我妈以为我爸爸另外养了个女人养了三十几年。闹了一大场,根本是个误会。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有点蹊跷。我怀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说话时,开导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问他话,他就翻供了。”以华敲一下方向盘,点着头。“准是这样。最后是大哥把那小子带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个钟头,就把愁云惨雾拨开了。不过我还是想来问问他,他答应那小子什么条件,才把这事摆平,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变主意不认爹,改得太奇怪了?”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发现他说了半天等于都在自言自语,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没听见。她为什么忽然和大哥吵架,接着就要去找念慈?这个问题蓦地浮现,以华呆了呆。啊,老天,该不会……凌念慈缠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真有什么,该是恩慈车祸之后的事吧?她为失去姊姊难过得自杀,大哥为失去爱妻伤心欲绝,两人互相安慰,安慰出感情来了?他忆起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边搂着念慈安抚她,她偎着他的情景,他又想起之前他没有很在意的一个疑惑,念慈每回自杀,以初总是第一个适时赶到她住的地方。为什么数度将念慈自自杀边缘救回来的,是以初,不是恩慈?在他越思越想越惊愕间,念慈的住处到了。“就是上面那间房子?”章筠问。他一向开朗的脸沉下来。他点点头。“我大哥向你承认了?”章筠以为他指的是以初藏她的东西。她黯然点头。“你也知道这件事?”“我刚刚才突然和其他一些事联想在一起。”以华太惊诧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以初会做对不起恩慈的事。“你打算怎么办?”章筠耸耸肩,那张磁片和支付卡并不能带她回去。遗失它们,她着急,因为回去后,在那边它们是重要证件。“我去和她谈谈。”她决定先不想这些,去看看念慈再说。她自见过那女,始终对她有份放不下的牵 挂和惦念。“好吧。我想我不要夹在中间,你们比较好说话。我在这等你。”“你若有事……”“我没事。我等你。你若需要我帮忙,叫我一声。”他想的是万一神经质的念慈发起疯,又闹自杀,恩慈控制不住情况。屋内没有灯光,坐落在黑暗中的平房看上去孤伶伶又冷凄凄的。章筠以为屋内没人,不过她还是敲了门。没人回应,她试探地旋转门把,门应手而开。她迟疑地跨进门,室内一片漆黑,空气中的气味潮湿阴冷。她不加思索地伸手按了门边墙上的开关。念慈就蜷坐在沙发角落,身体弓得像个球,她用双臂挡在眼睛前面,遮住突来的亮光,可是并不发出声音,似乎她不关心来的是谁。“念慈?”章筠小声唤她。她的头像碰到弹簧似地弹举起来,身体向已无处可躲的沙发角落没命的塞。“不要!不要!你不要过来,我错了,姊,我错了!你不要抓我!我错了!”“我不是你姊姊,念慈,我……”“你不要我这个妹妹了,我知道。没有关系,是我活该。没有人要我,我习惯了。我不好,我不好。”“我要你,我关心你,念慈。但你必须冷静下来,和我谈谈。”“不!不!”她歇斯底里、沙哑地嘶喊,泪水滚滚而落。“我不要你的慈悲!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可怜我!”“念慈,我……”“带着你的高贵、你的无私、你的完美,走开!走开!”章筠不敢前进,念慈的反应和言词,再度绞痛着她,她望着她,也再一次感觉到那强烈、深刻的联系。“我不要你可怜我,为什么你不明白?”念慈痛哭失声。“你曾经爱我。你不爱我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可是请你不要可怜我,我不是可怜虫,我是你妹妹,我不是可怜虫。”“我仍然爱你呀,念慈。”“不,你离开我了。你把我丢在山上,让那些人嘲笑我、欺负我。”她开始抱着自己的身体摇摆,哭得像个无助、无依的脆弱小女孩。“你走了。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你还是走了。爸爸生气,骂我没出息,没有用,废物。他打我,因为我不要你走。我是废物,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会怕。我好怕,姊,我好怕……”泪水泉涌而出,顾不了那么多了,章筠上前坐在她旁边,将她拉过来拥祝“不怕,念慈。姊在这,姊没走啊,姊在这。”念慈紧紧抱住她。“你走了,没人跟我说话,没人教我写字,没人教我读书。爸死了,他们说是我害的。我不吉祥,我一天到晚生病,我走路都走不好,他被我的病和愚蠢害死了。”“胡说,他们胡说的,念慈,不要听信这些胡言乱语。”“我会走路了,姊,我现在走路不那么常跌跤了。我天天走路,走好远好远,跌倒爬起来,站好,再走,一直走,一直走……你教我的。”“我很高兴,念慈。”章筠碎心地温柔哽咽低语。“我好高兴。”“小弟死了,他们也怪我。是我的错,我的错。”“他自己不学好、不听劝,怎么怪你呢?”“他们说我是扫把星。”“你是念慈,你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我告诉你的星星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念慈仰起泪痕满布的脸,小女孩的神情不见了,她眼中闪着少女情窦初开的光辉。“他说我是小星星,他说好多好美的话。”那光辉瞬间消逝,“然后,他也走了。他说抱歉。他说抱歉,那是错误。他说那是错误。”她忽地狂笑起来,但更多眼泪淹没她瘦小的脸。“念慈……”“我怀孕了,他说抱歉。我怀孕了,他说那是错误。我怀孕了,他走了。”她说一句,哭一阵,说一句,哭一阵。章筠小心地扶住她的双肩,望住她,“念慈,小孩呢?”“小孩?变成血了。好多好多的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好痛好痛。”凄楚地,她首次真正望住章筠。“但是你不会了解,你从来没有痛过。你才是那颗最亮的星,星星是不会痛,不了解痛的。”章筠不自觉地抓紧了十指。“告诉我,念慈,流血之后呢。你怎么做?”“你不了解。”她没有回答她,摇着头,继续喃喃,“以初了解。除了以前爱我的姊姊,只有以初不会笑我。他对我好,他了解。”章筠的手由女孩肩上掉下来。“你发生这些事,以初都知道?”“他了解,他统统了解。他对我好。不要傻,念慈。”她开始学以初的温柔口气,重复他对她说的话。“失足一次,可以站起来,重新开始,这和你跌跤再站起来,重新起步是一样的。为自己活,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想法。”“你告诉以初,没告诉你姊姊?”“我没有和你争。他对我好。你出车祸。我错了。我没有和你争。你不放过我,我不放过我自己。我没有再自杀。我不会。我要惩罚我自己,痛一辈子。你不要找我,也不必找我。我不要你原谅。我不原谅自己。”念慈忽然跳下沙发,行进房间,将门砰地关上。章筠没有过去,她坐在那,看着门,脑子是空的。



第十章

她和以华回到家时,以初也是同样的表情坐在沙发,望着门的眼空空洞洞。看见她,他很慢很慢地站起来,眨了好几下眼睛。“我……”他咽一下干涩的喉咙,“我以为你走了。”章筠心中充满酸楚,静静地说,“我不会不告而别的。”以华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你要走去哪?”他的火气升上来。“要走也不该是你走。大哥,你怎么可以……你太令人失望了!”以初只渴望地紧盯住章筠,她的意识和整颗心也只有他。“你明明仍深爱恩慈,你怎能……难怪你那么轻易就和向伟志交上朋友,说服得他服服帖帖;那么容易就安抚了妈。我实在想不到你……”“向伟志!”忽然,章筠听见了。她望向以华。“你刚刚说“向伟志”吗?”“是啊,就是我跟你说了半天你没听到的愣小子嘛。他……”章筠转向以初,目光炯炯。“你见到他了?我那个朋友,伟志?”“你的朋友?”以华迷惑了。以初很慢地点一下头。“他来找你。”“他来了?伟志来了?老天!”以初以为他不可能更绝望了,她兴奋的反应却又把他推入更深的冰窖。“他在哪?伟志人呢?”她抓着他的胳臂急切地问。“我要见他!我马上要见他!”机械地,以初又点一下头。“我带你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向伟志怎地变成恩慈的朋友了?”以华问。没人理他,他们已走出去了。他也赶忙跑出去。◇◇◇“以初!”开门见是他,伟志很高兴。“我以为明天才会见到你。你联络得到……小筠!”以初站开一步,注视章筠和伟志互相伸手紧紧一握。“伟志!”“小筠,我说不出有多高兴看见你平安无恙。”接着他们笑着拥抱。以初看得出那是好朋友、好伙伴的拥抱,仍然,他感到满不是滋味。“谢谢你,以初。”伟志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谢谢你送小筠来。”以初百感杂陈。在他心目中,她是章筠也罢,是恩慈也好,她都是他的妻子。眼前的局面,却像似他将她拱手让人,连个竞争的机会都没有。他并不心甘情愿,可是他既成了局外人,他能说什么?“你们谈吧。我回去了。”结果他说。强持着冷静,他面向章筠,“你……走之前,我还会见到你吧?”“会的,以初。”她柔声承诺。门关上了,以华才结结巴巴找到他的声音。“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恩慈要跟他走吗?他叫她什么?他到底是谁?”以初推着他僵硬的身子走过饭店走道,走向电梯。“他是恩……章筠二三OO年的朋友。他来接她回去。”“二三……哎哟!”以华转弯时一头撞上墙壁。☆☆☆“你不回去?”伟志愕然。她摇摇头,低声说,“暂时不。”“为什么?”他打量她。“你变了,变得……”“女性化?”“有魅力。”他想起以初用的字词。“你爱上他了?他告诉我,你是他的妻子。”“我有个问题,”她笔直望着他,“若我们是好友,你就该诚实坦白的回答。”“你要知道你的手术。”“不止是面部整型吧?我整个人几乎是凌恩慈的再版,从头到脚都是。她穿的衣服、鞋子,尺寸和我的完全吻合。”“我们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不相信巧合。”他叹一口气。“这里面其实还是有好些奇妙的巧合,小筠。”听他详述完,她张大眼睛,吸口气。“所以我来到这里,有点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她喃喃。“原来我用的是恩慈的身体。来此后,我的感受非常奇异,好像原来已死的一些东西,一点一点、一件一件的在复苏。”“唔,这个现象值得我们下次做同样转换时做进一步研究。”伟志还是那个满脑子除了实验就是研究的伟志,章筠原来也如此,遇上不寻常的现象,首先想到的就是进一步探讨。现在,她不一样了。她的躯体中,她的生命中,多了许多生活化、感情化的东西。
“我最初急着要回去,可是没有几天,我很快融入了这里的一切,人、事、物,就像我一直是它们的一部分。我爱上了以初,几乎一开始就爱上了他。”伟志踱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你为了他决定留下?”“不单是他,伟志,但他是主因。”她又吸口气。“凌恩慈死之前似乎留下许多未了的事。她的车祸,我怀疑和那些事有关。”“你找出来又如何?既成的事实,不能因为你代替她活着而改变。”他跨一步到她面前,面容严肃。“你的病人、你的工作怎么办?人不管了吗?”“我关心我的病人甚于我自己,你知道的,伟志。”她恳切地说,“但他们不是唯一需要我的人。”“这里的人--我想你指的其实只有以初--需要的不是你,小筠,面对事实吧,他或还有其他人,需要的是凌恩慈。你不是她。”“我是!”他们同时震愕地望住对方。“就某方面而言,我是。”她半昏乱、半清醒地补充。“你不仅外表改变,你变得不像你了,小筠。你一向理性,头脑清晰,条理分明,从不感情用事。”“也许因为我不是我,你们把我放进另一个女人身体的一部分了,记得吗?”“思维组织是你自己的,小筠,我们为你借来的躯体,是拿来接受你的思维掌握,做更多有益国家社会的事,救更多人的生命,你现在由这具躯体来操纵你,是本末倒置了嘛!”她烦乱地走开。“你怎么知道章筠的脑组织完全、彻底的取代了凌恩慈的?也许恩慈仍有她自己的意识。你们使章筠的意识复活的同时,她的也苏醒了。”伟志露出笑容。“听听你说的,小筠。凌恩慈是脑死,再加上她冰冻了三百年,她的意识还会苏醒?你得先说服你自己。”“是真的。”她转向他,脸上闪着他从未见过的柔美光辉,同时又有一股女性的楚楚可人。“她在一点一点的苏醒,伟志。就在这儿,”她指着她的脑,“这儿,”她的心,“还有这具冰冻三百年的躯体。她活着,伟志。我活着。”她伸手覆面,轻轻啜泣。伟志看了她许久。“我从来没看你哭过,小筠。”他轻声说,有些手足无措。她缓缓放下手之前,用手背抹抹脸。“我不能走,伟志,现在还不能。”他又望着她好半晌,终于屈服的叹口气。“好吧,我等你,你需要多少时间?两天够不够?”她失笑。“我哪里知道。你不能等我,你得回你的实验室……”她张大眼睛。“你要如何回去?”他从他衣服口袋拿出转控器给她看。“有这个,就可以回去了。这是我后来研究出来的,若不是你忘了拿走,就是我还来不及告诉你。”“你没告诉我。”她看过之后还给他。换了来此之前的她,定要锲而不舍问他一大堆这个转控器的研究过程。伟志摇摇头。“你倒很庆幸你不知道有这个东西似的。”“你错了;我走的时候若已知道有它,我绝不会不带的。”他点点头。“你真的不跟我回去?”“我没有说不回去。”但她的口气并不坚定。“这样吧。你今晚再想想,明天你若仍决定暂时留下,我就先走,过些时间再回来接你。”章筠一时想不出其他方法,她的确还在走与不走间徘徊,真正牵引住她的,还是以初。她菇最后还是要走,没有伟志的转控器,她仍回不去。她拨电话找以初来接她,电话没人接,放下听筒时,看到伟志的表情,她不禁莞尔。“你已经比我学得快了,我来了好几天才会用手开门。”“我观察,并将视窗里吸收到的立刻输入行动组织,而且,”他向她眨眨眼。“我没有双重身分的困拢阻碍我的专注。”“是,你历害,科学家。”“找不到以初,你如何回去?”“哦,不要紧,我口袋有钱,我现在会叫计程车了。”“计程车?”“你还有得学呢,科学家。”.章筠在医院时搭过电梯,因此她驾轻就熟地用手指操作它,回到大厅,结果以初就在那等着她。
“你是……来说再见?”他全身紧崩。“我找你带我回家。”回家两个字如闪电般又敲醒了她部分仍处于昏乱的意识。她挽往他的胳臂,轻声说,“我们回家吧,以初。”是的,这儿是她的家。她怎么还犹疑着要回去二三OO年呢?她几乎想立刻上楼告诉伟志,她不走了。以初眼中升上一层湿雾,骤来的松弛感几乎使他站立不祝他勾紧她。“好,我们回家。”他快乐地颤声低语。“我……现在该叫你什么?”“恩慈呀,这是我的名字,不是吗?”☆☆☆章筠没有听到电话响,是以初起床的动作惊醒了她,但她醒了一半时,仍在梦中的一半却听到了电话铃声,迷糊中,她看到以初坐在床侧的背影。“我马上来。”他小声地说。我马上来。另一个以初,另一个声音在她脑中重复。她闭上眼睛试图分辨、以初正好回头,见她熟睡着,他消消下床,很快地穿衣,出去了。章筠听到轻轻的关门声,撑起上半身,看床头的夜光钟。一点四十五分。这个时候,三更半夜的,他去哪?会不会他家人出事了?她立刻起来,穿了衣服,跑下楼,正好听到以初的车子开出大门。接下来她的行动和反应完全是下意识,不在她思考能力中。她上了以华的车,顺利地启动,加足油门,追了出去。章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追以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这个时候,他去见什么人?这个疑问是她脑子里那个纠缠了她好久的声音,不是她的。当她看到以初的车在前面不远处时,她十分意外,他出门时开得很快,她不以为她追得上他。倾盆大雨没有半点预警地忽然哗哗而落,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头和车窗。章筠惊骇地看着她熟练地握着方向盘的手,然后她的眼睛有自主意识般,卖力地穿过浓密的雨雾,盯住以初的后车灯。他的车驶上了以华带她去念慈住处的山路。一个闪电照亮了迷蒙在大雨中的以初的车子。她眼睛眨了一下,再向前看时,她的身体忽然开如发冷。以初了解。他对我好……我没有和你争……他对我好……她甩甩头。他了解……他统统了解……他对我好……你不了解……你没有痛过……你不了解……“念慈。是你。原来那些神秘的电话,是你。你和以初……我的亲妹妹,我最疼爱的妹妹和我丈夫……”雨突然停了,像刚才那场骤雨,是她的想像一般。她停了车,注视以初下保时捷。当他把扑向他的念慈拥住,章筠--恩慈,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后,所有被冷冻的一切都回来了。不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发生过的事是一场恶梦,她现在又在作相同的可怕的梦,她不要再经历一次。你错了,念慈,我会痛的,你用这种方法来教我认识痛吗?你知不知道,当你小时候,你受尽病魔的折磨,你那么的瘦弱,我有多心疼?你没法上学,在学校受人欺负,我多心.痛?我必须离家去学校,没法再在你身边保护你、照顾你,我多心焦?我每个星期赶来赶去,为的就是要回家来看看你啊!
“你走了……你丢下我……你走了……”她想走,想离开,她的四肢和身体都不听她的大脑使唤。她木然坐着,等着,好像她手无缚鸡之力,可等着她已知将会看到的打击来击得她粉身碎骨。破晓时分,以初出来了。一切都和上一场恶梦-样。当他呆若木鸡看向她,她僵硬的手脚才去发动车子。以初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上帝,不,别让同样的事再来一次!不!“恩慈!”他喊着,跑向她。她掉转车头时,他跑到她车窗边,用力敲打。“等一下,恩慈!听我说,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他飞快地说着,但还不够快,几乎把他撞倒在地上后,她飞也似的开走了。这次以初没有浪费时间,立刻跳上他的车,疾追而去。车身因车速过快而轻颤起来,但仍不够快,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不要,恩慈,求求你开慢一点。不要再来一次,千万不要呵!再一次,上帝忽略了他的千祈万祷。他看见她的车迎面撞上大卡车,弹飞向空中,重重坠落,开始朝山坡翻滚,以初发出广声撕裂他心肺的锐喊!“不!恩慈!不要!不!不!”☆☆☆“以初!”伟志意外的声音尾音还在,又发出更意外的一声,“以初!”面色惨白的以初砰地跪在他面前。“以初!你做什么?起来,起来!”他怎么拉他都不动。“求求你,伟志,求求你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求求你1”“救谁?你起来再说好不好?”“恩慈,救恩慈。你一定要救她,伟志,求你救我的妻子。求你救她。”伟志叹一口气,放弃了,不拉他了。“以初,你不起来,你去找别人救你妻子,我不理会你了。”以初才摇摇晃晃站起身,伟志把他拉进去,关上门。“发生什么事了?”“一模一样,”以初仿佛掉进了一个永远无法醒转的恶梦深渊,整个人完全没了生气。“和两年前一模一样。若早知同样事情无法避免,我情愿她不曾回来过,我但愿我没有全心全力的挽留她,让她再受一次相同的苦。”伟志听他凄怆的说明,也觉得整件事巧合得匪夷所思。“他们这次甚至几个小时内就宣布她没救了。可是我知道她还有救,因为你在这。”“喂,你别再下跪埃”伟志揪着他的胳臂,“你不必如此的,我若能救她,会袖手旁观吗?她在哪?快带我去吧。”到了医院,伟志发现则刚、于婷,那位姑奶奶小姐和以华,全部都在。他们看他的眼神使他知道他们已知他来自未来。他们也和以初一样,相信他是章筠唯一救星。看到加护病房内的各种维生器材,及接在她鼻子上的管子,伟志皱皱眉。这些东西搬进他的研究室和实验室的话,他看都不会看第二眼。他简速地为昏迷的章筠做了些必要检查,转身面向屏息看着他的以初。“她还活着。”以初说不出话来,只在喉咙发出个松弛的声音。他奔出病房去告诉他焦急等候的家人。“她活着,爸。”他承受不住了,面朝墙,脸靠着臂弯,闷声喜极痛哭。同时,他不住继续喃喃,“她活着……她活着……她活着……”听到伟志的申明,在病房的护士跑去把稍早劝以初节哀,要他准备后事的医生紧急找来。他绷着脸直接找上还在病房里凝视着凌恩慈的大胆妄为男人。“这位先生,我必须请你离开。你不可以在这危言耸听,影响病人家属的情绪。”“你是……”伟志看着他白色外衣上的名牌。“赵医生。幸会,我姓向。”医生满脸不高兴,还是很有风度地和他握握手。“你宣称凌恩慈还活着?”“我不是宣称或自称。她的脑暂停止活动,但没有死。”医生皱眉。“你还是离开的好,向先生。”“他是我请来的。”以初又进来病房。“我信任他的判断。”“那么,看他来自哪家医院,娄先生,你可以为尊夫人办转诊,移送过去。台北任何其他医院,任何一位专门医生也同意她有希望复苏,我祝福你。”“请留步,赵医生。”伟志留住欲拂袖而去的医生。“你的观察和诊断没有错,但是请再给他们……至少一个星期的时间,还不要忙着宣布她的死亡。”赵医生的表情和缓了些。“我是为病人家属设想。她在这里多待一天半刻,他们就增加一笔可观的负担。人力无法挽救,机器,以她的情况,恕我直言,就算能帮她苟延残喘,对她需要安息的躯体也是种不必要的拖延。”“是,我们了解。”伟志抢在以初之前发言,边使眼色要他不要插嘴。“我想他们有能力负担,只请给病人和她的家属最后一个机会。”“随便你。”医生走了。“不要怪他。”再一次,伟志阻止以初的不满,“他的观察和诊断真的没错。”“但你说……”“我知道我说了什么。她的脑部活动是呈现静止状态,对周遭的一切都不会有反应。以这里的医疗设备,赵医生的说法是正确的,人力或机器都帮不了她。”以初方才的喜悦瞬即冻结。“这里是台北设备最好、最齐全的医院了。”“我不能在她昏迷的时候带她回去,她无法承受这种强劲的冲击。”他双手搭上以初的肩,凝肃地说,“所以,她能不能醒或活过来,以初,全看你了。”他怔祝“我?”“对,你。”伟志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现在确知她的确是凌恩慈的手。“你要用无比的耐心,用你对她的爱,把她唤回来。”“唤?”“唤。每天,只要你有力气,夜以继日,对她说话。任何话。你们分享过的美好事物,你们曾计划一起做的事。说真话给她听。叫她的名字。若你们曾发生误会,对她说明。说话,不停地对她说话,强迫她听你的声音。用你的声音唤她回来,以初。”第一天。“……还有,你记得吗,恩慈?那时候我好紧张。当我们经过你家后山那棵大树,我终于鼓足勇气,吻了你。那一天,恩慈,才是我生命的开始。认识你那天,是我的双眼首次见到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物的……不,不,我不是指你是事或物,我的意思是……我爱你,恩慈,我爱你。你醒一下好吗?张开眼看我一下,好不好?恩慈,恩慈……”第二天。“我说到哪里?对了,我急着去看你,两双脚穿了不同颜色的袜子,有一双还里外颠倒。你爸爸问我台北的男人是不是流行这么穿。我窘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硬着头皮说是。结果你爸妈应我爸妈的邀约到台北,到家里吃饭,互相熟识时,你爸也穿了一双一个颜色,一双里外倒过来的袜子,还把双脚举给大家看,表示他很时髦,并不落伍,大家都笑翻了。 哈哈哈。”他硬从乾哑的喉咙挤出笑声,笑着笑着,眼泪滚滚而落,他趴在床边,抓住恩慈的手贴在脸上,哽咽低语。“恩慈,你醒一醒,醒一醒吧。五秒……半秒也好。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眨一下睫毛,或者勾一下手指。晖一下?”他盯着她的眼睫。“勾一下?”他盯着她的手指。全没反应。“好,没关系。你大概很累哦,你睡吧。我说个故事给你听……”第三天。“……结果他去了那边,一直傻等,她却在另一个地方等。 过了几个小时,她忽然想起来,啊,他也许在那边,于是她急忙赶过去。但她过马路时太急了,没注意到一辆车对她开过来……不,不,不,这个故事不好。我重说一个。重说一个哦,恩慈,把刚才那个忘掉。我重说……说……说”他抓着头发,跪伏在病房地板上,压抑着不敢出声地辍泣。过了一会儿,他站起瘦削的身子,晃到床边,执起她的手,用双手捧祝“恩慈,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自从爸--你父亲--和小弟的事件后,念慈一直恍恍惚惚,她相信一些无聊的人对她的指责,认为爸和小弟的死皆因她而起。她内心深深自责,她不敢告诉你。你在她心目中太完美,小时候你是她的偶像,她爱你,崇拜你……”“长大以后,你变成我的压力和负担。”以初愕然抬头,慢慢走进来的念慈没有看他,她悲伤地笔直走到病床另一侧。“你拥有我想要、想望,但心里自知我永远得不到的一切。面对你时,我自卑得抬不起头,于是我再也无法面对你。但是在我最最绝望时,给我一个安身之处的仍是你。”闪一下眼睛,由着泪水滑落,她吸一口气,再凝望着恩慈宛如死去、又宛似在平静沉睡的面容。“你教我读书,充实了我本来空白、贫瘠的生命。也因为看了那许多你买给我的书,我知道人要坚强,不要轻易向环境屈服,向命运低头。可是,姊,我不是你。我仍然是脆弱的。当我需要你,却无法面对你,我转而找我认为可以代替你来爱我,了解我,关心我,不像别人用轻视、嘲笑对待我的人。我找了以初。”悲泣使得她停了下来,慢慢吸口气后,她低低地又说,“我没有和他怎样。我没有和你争。那天你来……你走以后,我明白了。你是爱我的,姊。你爱我,所以你死了一回,又回来,来给我一个解释和消除罪恶感的机会。我现在解释完了,你如果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我,请你睁开眼睛,好吗?”床上的恩慈依然没有丝毫反应。病房的玻璃墙外,则刚夫妇、以欣、以华都来了。他们都听见了念慈的痛苦泣白,望着一动也不动的恩慈,和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以初,每个人都落着泪。以欣伏在以华肩上哭,以华伸手搂住她。这是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一起不斗嘴的一次。“恩慈,你听见了吗?你明白了吗?我答应念慈,不把她的无助和她的自觉懦弱无能告诉你,所以我瞒着你。我也是想不要你担太多心,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念慈。我没有做背叛你、对不起你的事,恩慈。”“只要你张开眼睛,亲口告诉我你原谅我,姊,我再也不动不动厌世了。我会走出来,姊,我不会再躲在山上。我今天走了好长的路下山的。你张开眼看看我,我今天一次也没跌跤。你看看我。姊,你看我一眼吧。”“醒醒吧,恩慈。我爱你,我是如此如此爱你呵!你怎能舍得下我?你怎能啊?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再一次离开我,丢下我。你要是执意不醒过来,这一次,我不要再经历没有你的痛苦了。你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我陪你一起。”“以初!”他父母慌地大叫。“大哥!”以华、以欣也大喊。病房门外另一边,几个护士早哭成一团。“姊,我跪下了。”念慈痛哭着屈下膝。“你几时醒,我就跪到几时。”“我也跪下来求你,恩慈。”以初泣不成声,日夜不停地说了三天三夜,他喉咙沙哑得像装了砂子。“你若必得回二三OO年,你回去吧,我不留你。只要你别死,只要你活着。恩慈……恩慈……”“她哭了!”以欣喊,手舞足蹈地隔着玻璃指着病床上的恩慈。“她哭了!大嫂哭了!她听见了!”跪着的念慈和以初同时跳起来。两行泪顺着恩慈紧闭的眼角滑过太阳穴。“她活了!她活了!”以初为她拭去泪,又滑出两行。“恩慈……哦,恩慈!”“她的手指在动!”以华大声告诉以初。他们全部兴奋地跑进了限定只能有一名家属作陪的加护病房。“勾了两下了!”于婷欢喜地抽泣。以初盯着看时,她在他这边的五双手指都动了,很轻很轻地向手掌弯了弯。“看到了,我看到了,恩慈。”他又哭又笑。“请出去,各位,请出去好吗?”得到护士通知赶来的赵医生把所有的人赶出去,只留下以初。他揭了揭恩慈的眼皮,拿听筒听她的心跳,测她的脉搏,再盯着脑波仪器看了半晌,他不可思议、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然后他拉掉了恩慈鼻上帮助她呼吸的管子。“你这是……”以初紧张起来。医生转向他,满面惊奇。“恭喜你,娄先生,看来你的真情感动了天,制造了奇迹。”“啊?”以初伸出双手接握住医生恭贺的手,用力摇着。“谢谢,谢谢你,医生,太谢谢你了。”“你不用谢我,谢你自己吧。你太太醒来后,也该好好谢你。现在,你在这吵了她几天几夜,说学逗唱无所不来,既然她没事了,你何不去睡一觉,好好洗个澡,刮刮胡子,也好让她清静一下。”“姊说医生说的对。”念慈说。以初马上来到床边。“她说话了?”恩慈没有张开眼,但眼睑清楚地眨了两下,手指则朝外摇了遥“好,恩慈,我回去洗个澡。我一定臭死了吧?对不起吵了你这么多天。我回来的时候,你要是睡着的,可不可以和你说话?”她眨一下睫毛。以初还没走到门口就昏倒了。大家怕惊动恩慈,再把她急晕过去,悄悄地赶快把他抬走。



尾声

以初含笑注视在花园中悉心照料新种玫瑰、大腹便便的妻子。劝她不要太劳累是多费唇舌,事实上自她“复活”后,她精力格外旺盛。现在她做的衣服交给已大学毕业的以欣,和逐日开朗起来的念慈,一同经营管理他和恩慈出资的服饰店销售,几乎供不应求,恩慈这个自称没有一点生意眼和生意头脑的人,已和以欣商量着要开分店。有时候,以初会忍不住忆起她睁开眼睛那一刻。他和伟志分立床两侧。“章筠,恭喜你去而复返。”伟志说。“这趟路走了三百年哪!难怪你睡这么久才醒。”恩慈奇怪地看着他。“去而复返?三百年?你在说什么?”“恩慈,”以初对她说,“他是伟志,你不记得了吗?”“谁是伟志?章筠又是谁?”伟志后来匆匆走了,回去二三OO年,深入研究以后再使用冷冻人体时,恩慈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比率。他们可不能每次完成创造出一个新的人,随即又失去他们。以初对他的研究不感兴趣,他珍惜每一刻拾回的爱,不管恩慈是否完全忘了二三OO年,他绝口不提。电话铃声使他折返进屋。“大哥,你猜谁到我们店里来了?”以欣不是问,她在那哇哇叫。“我哪知道?快说吧,恩慈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她预产期就在这两天,”“是那个向伟志呀!他从屋顶下来,把我们的天花板穿了个大洞。”以初吃一惊。“他人呢?”“呃……我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人,拿椅子砸他……”她还没说完,以初大笑起来。这时恩慈捧着肚子进来了。“恩慈!”以初连忙摔下话筒,赶过去扶她。“怎么样?要生了吗?你别动,坐着,别动啊,我打电话叫救护车。”他拾起吊在桌子边的话筒。“大哥,喂,大哥?”以欣还在那叫嚷。“你去应付伟志吧,恩慈要生了。”他挂断,却忽地怎么也想不起医院的电话号码。“伟志来了?”恩慈在阵痛间问,“你不用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告诉以欣,赶快把伟志送过来。”“哦,好。”以初打完电话,才想到--“你记得伟志?”他瞪大眼睛。恩慈只是笑。(全书完)


您好!您下载的小说来自 www.gouyg.com 欢迎常去光顾哦!
本站所有资源部分转载自互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狗狗书籍网(gouy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当前:第2/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