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28/229页


  “令人痛心的不是错,而是不知悔改,非要螳臂当车,行些悖礼违义之事,等撞了南墙,见了棺材,已然为时晚矣……穆夫人,您是楚侍墨的师父,也不想让他有一朝日重蹈那梅氏子的覆辙吧?”
  林氏自问这一番话已经足够推心置腹,稍微有点理智懂些道理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果然,穆熙云笑了一声,缓缓开口说:“早闻堰鹤沈氏诗礼之家,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林氏心里一松,刚要出言谦谢,却不想穆熙云忽而话锋一转,说道:“我们漓山一叶孤城,穷乡僻壤,蕞尔之地,又不问世族之事久了,见识难免浅薄,论礼法辩纲常,不及堰鹤城多矣。”
  她这话像是自谦,但也谦得太过了,一叶孤城虽地处东极,但漓山数百年武道传承,桃李遍布九州,近年来更是连出两位大乘境,一叶孤城早有“东都”之称,繁华鼎盛,比起宁州州城韶都也不遑多让。真论声名实力,放眼大胤九州,除了宜山书院,还有哪个敢与之相较?
  林氏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果不其然,穆熙云勾了勾唇角,又道:“所以啊,林夫人方才所说的‘以辅圣躬,以兴宗室’我不太懂,我只知道圣人也是人,陛下也是要过日子的,人吃五谷杂粮,便生七情六欲,在这一点上,我徒弟跟陛下没什么两样。林夫人可能不清楚,我们漓山呢,在婚姻情爱之事上,是不太讲究利益取舍的,人活一世,若是事事都要权衡利弊,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一向觉得,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称的。”
  “如您所知,我徒弟确然是喜欢陛下,我没有阻拦他,是因为日子是他的,其中冷暖喜乐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是缘分对了,日后说不准能像敏诚亲王与端武襄侯一样,传为一段国史佳话。若是个中滋味不好,那就像您刚才所说的,年轻人嘛多少都会犯错,一别两宽,退出来就是了。”
  林氏觉得穆熙云简直不可理喻,她怒极反笑,胸前起伏几下,冷冷道:“退出来?穆夫人说得容易,您以为高足是什么层面的人?以史为鉴,梅氏子的下场您没忘吧?”
  她话音陡然拔高,穆熙云却只是容色平静地看着她,半晌,淡淡道:“林夫人是说流放而亡?”
  林氏不言。
  穆熙云轻笑一声,“林夫人,我徒儿是什么层面的人我清楚,不消您来提醒。我既然敢说这话,自然有我的道理。”
  林氏一噎,刚要开口,穆熙云又道:“楚珩自小在我与家夫膝下长大,我夫君这人最是护短,他虽没什么大本事,但我想,腾出手将徒弟完完好好地带回一叶孤城,还是行的。”
  ——穆熙云的夫君是东都境主叶见微,大胤的五位大乘境之一。
  林氏目光闪了闪,紧接着又听穆熙云叹了口气,状似惆怅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在这一点上,他徒弟就随了他,只不过阿月脾气不太好,他放在心里的人,那是绝不准旁人擅动的。”
  穆熙云的话说得含糊,林氏捕捉到了其中的“阿月”二字,下意识地就与漓山东君姬无月对上了号,旋即联想到东君出手千诺楼后,在人前“不为帝喜”的御前侍墨转瞬就翻了身,给了皇帝一个在人前亦顺理成章恩宠楚珩的理由。难道这漓山上下,是真觉得楚珩跟皇帝,合适?
  沈黛在一旁听着,此刻已经攥紧手帕转过头去了,林氏余光瞥见女儿,咬了咬牙,厉声质问道:“穆夫人,漓山是真的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她话音一落,穆熙云却摇头嗤笑:“林夫人,您此前说要与我掀开天窗说亮话,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我不妨也给您掀一回窗——”
  “且不说如今太子既立,国本已定。只说这两情相悦之事,有史为鉴,太祖首肯,敢问,我徒弟喜欢谁,陛下喜欢谁,到底是冒了天下的大不韪,还是冒了你堰鹤沈氏的大不韪?”
  这话可谓撕破脸皮,直戳林氏的心窝,她呼吸一滞,脸颊狠狠颤动几下,却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穆熙云颔首致礼,示意先行一步,“我们漓山偏远之地,见识短浅,言行粗鄙,若有冒犯之处,我自身以及再代家夫,一齐向您赔个不是,还望林夫人海涵。”
  ……
  彼时几个来打猎的人,在寿云山上逛了一圈,意料之中的连根兔子毛都没摸到。
  眼看日头已经到了午时,韩澄邈顶着楚珩的白眼、楚琰的不解,在苏朗、叶书离、萧高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中,领着几个人浩浩荡荡地往长宁大长公主的山庄来蹭饭了。
  --------------------
  ①沈黛与顾柔则不一样的原因,见顺星(五)②撕X这章主要是为了九年仅有的一个重要剧情点而铺垫,另外师娘快要离开帝都回漓山了,考虑到沈氏这些人日后行事手段的逻辑,在此之前必须让他们意识到花虽然弱小可怜但不无助,背后有人,以师娘的口吻最为合适。③太祖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bushi)。世界观设定里,异性主流,但对同性相对宽容的背景,主要是出于我个人的私心,不是很想从社会背景上施加太多阻力。类似出于私心的设定,还有前文提及的女孩子不拘于后宅,一般十八岁后开始议亲等。架空不必考据~④整本书所有人物的言行都是置于他们所处的世界来讲的,勿轻易代入现实。


第132章 重九
  午时已至,宾客入座,帝都城里数得上名姓的世家女眷来了大半,先前在庄子里赏花闲逛的时候还是各聊各的,眼下都聚到一处便有了相同的话题——女孩子谈衣裳首饰,长辈们谈女孩儿们。
  家里有适龄公子的,眼下可不就挑花了眼,这个也好那个也妙,当娘的犯了难,怕不是只有本人来了才行。
  长宁大长公主拿着这话打趣韩国公夫人,几个人正笑着,外头公主府的内侍忽而疾步走了来,侍女问询过后上前附耳禀报,大长公主听言顿时笑了出来:“快,快让他们过来!”
  又指着韩国公夫人笑:“才说正主,这正主不就来了?”
  韩国公夫人正摸不着头脑,旁边的人拍了她一下,她一回头,这才看见几个身着骑装的俊俏郎君走了过来,打头的可不就是她儿子韩澄邈。
  《周礼》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眼下虽还没开春,但山庄里花儿开得正好,长辈们都在,避是不用避的。几个人转过花径一进来,立刻就吸引了宴席上女孩子们的目光。
  长宁大长公主笑弯了眼,连连招手唤他们上前:“你们是听着什么信儿到我这来了?”
  她只是随口打趣儿,却不想歪打正着还真戳到了世子心事,几个人给大长公主和在场的夫人们行过礼,就不约而同地望向韩澄邈,后者轻咳一声,楚珩斜了他一眼偏过脸去,而这一侧头,却刚好注意到右侧前座有道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
  苏朗忍俊不禁,连忙替好兄弟解围,上前将他们来蹭饭的意图和大长公主说了。
  苏朗七岁就到了帝都,在顾公座下学武的时候和皇帝是师兄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其他几个人且先不说,苏朗有多大能耐,大长公主可清楚得很。
  一身文武功艺摸不着只兔子?大长公主满眼含笑,从他们几个身上缓缓扫过,及至楚珩时,忽而顿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见到坐在那里的是文信侯夫人林氏以及她的嫡女沈黛。林氏脸色掩不住的难看,眼神格外复杂地看着楚珩。
  大长公主心里咯噔一声,拿帕子掩了掩唇角,很快又回过头露出笑容朝着苏朗:“行,你小子既跟我开了口,还能少了你们一顿酒吃。”说着招来内侍:“去把初二陛下赏的鹤年贡酒拿给他们。”
  内侍应是。在外男女不便同席,几个人去隔壁花厅,临走前,苏朗看了一眼忍不住往楚二小姐那里瞟的韩澄邈,低笑上前在大长公主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大长公主听完便是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韩澄邈,见后者不太自在地偏过视线,大长公主旋即轻笑出声,点点头,在苏朗身上拍了几下示意他们先去。
  等几个人走远,大长公主暗中打量了一番坐在穆熙云身边的楚歆,转过头继续打趣起了韩国公夫人。
  赏花宴的气氛格外松快,说说笑笑,待宴过三巡,大长公主十分自然地招手唤了楚歆过来,笑道:“那鹤年贡酒喝着不烈后劲儿却足,底下人是拦不住你哥哥他们几个的,我们这些长辈们就不去搅和他们的兴致了,免得再拘束,你跟着侍女过去看看,别让真喝醉了走不动路就成。”
  楚歆福身应诺,顶着大长公主意味深长的目光,耳根微微红了起来,跟着侍女去了。
  花宴上的这点小水花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时下男女大防不严,更何况她亲哥哥楚珩、亲弟弟楚琰都在花厅里,总不会失了礼节。
  楚珩上午听到叶书离说“专程来叫”楚琰同往寿云山打猎,就知道姓韩的这小子“包藏祸心”。果不其然,趁着吃午饭的功夫,蹭阿琰的光,如愿见到了阿歆还不够,又说上午时间仓促什么都没猎到,提议下午再去寿云山上逛逛,在他好兄弟苏朗的帮腔下,“顺势”邀了阿歆也同去看看。
  楚珩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甩了。只可怜了楚琰,一花厅的人,只有他还被蒙在鼓里,甚至听了韩澄邈的提议,还觉得他姐姐趁此机会一同出去跑跑马松快松快,甚好。
  这也就是穆熙云带楚歆出来方能如此,若换了楚家嫡母叶氏……楚珩显然也清楚,见楚歆自己不反对,便也没拦着。
  临行前,他们过来向长宁大长公主辞行,此时午宴临近尾声,夫人们四散开来,有些已经离席去逛园子了。他们几个过来,倒没再引起什么注意,趁着韩澄邈苏朗他们去和各自母亲打招呼的功夫,大长公主将楚珩单独叫进了隔间。
  方才宴席伊始,她观楚珩目光在沈黛身上停了几瞬,心里便有了数,她怕楚珩跟侄子闹别扭,又不好直问,只试探着道:“珩儿,陛下在别苑做什么呢?你今天怎么有兴致跟他们一道来寿云山跑马了?”
  楚珩听言便知,笑道:“趁着上元节之前来露园看看阿歆阿琰,便跟着他们来了您这里。陛下说要给我画幅画儿,晚上我回去看。”
  他微微弯眸,语调轻快,带着丝促狭的意味,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大长公主松了口气:“重九一手丹青还是起小他母后教的,虽然后来徽音走得早……他少而聪慧,仿着他母后的遗作,在宣熙前几个年头钟太后说了算的时候,将这笔丹青重新学了起来……算了,不提这些,反正趁着年节他没事,让他多画几幅。”
  楚珩侧头:“重九?”
  “嗯?”大长公主纳闷,“你不知道吗?”旋即笑了起来:“肯定是他没好意思和你说,他生在重阳,便有了‘重九’这个小名。不过没人再当面叫罢了。”
  万寿节和重阳同一天,这楚珩知道,不过凌烨的小名,倒是头回听说,他摸了摸下巴,心里有了点主意。
  大长公主见他露笑,心里的那点隐忧终于烟消云散。也无怪乎她担心,实在是沈黛这事说难不难,但说好办,却也有难处,落在楚珩心里,万一再成个疙瘩那就不美了。平川凌氏虽是皇族,但却容易出情种,从太祖皇帝凌昭远就是,到后来太祖幺子敏诚亲王,一代一代的,甚至是先帝那样冷酷的一个帝王,最后都还是栽在了惠元皇贵妃手里。
  从千秋朝宴大长公主看出凌烨喜欢上楚珩开始,就知道要“糟”,怕得就是她皇帝侄子这样的,从前清心寡欲,千人万人不入眼,可一朝动了念,那就是到心窝里,再拔不出来了。
  大长公主琢磨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和楚珩说一说沈黛的事,门外侍女突然敲了门,说是阳嘉郡主正在寻她。
  大长公主闻言连忙应了一声,带楚珩出去隔间,先去应付女儿。楚珩便去寻穆熙云说待会带楚歆去山上跑马的事。
  也是巧了,他和大长公主才分了道,转过回廊,还没走出几步,迎面恰好撞见了文信侯嫡女沈黛——先帝口谕里给陛下选的“准贵妃”。
  沈黛没有说话,方才宴前她和楚珩有过短暂的对视。她先前并没怎么见过楚珩,只是听家里人提及这个名字时,除了对他没什么本事的不屑,还有便是他的样貌。
  无一例外,所有见过楚珩的人都会说他“好看”,沈黛也是,不用其他繁复修饰,这两个简单直白的字来形容他最合适——看到楚珩的第一眼,脑海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就是这么个词儿。
  单论样貌,楚珩比她先前见过的楚歆有过之而无不及,眉眼鼻唇,如诗如画,看得人忍不住自惭形秽。
  母亲说他“男宠佞幸”,但说实在的,从楚珩身上是绝看不出一丝半点的——他俊美,但并不女气,身形挺拔如松柏,颀长修丽,从走廊另一头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清泠泠如孤山朗月。
  沈黛停下脚步,微微捏紧手中的帕子,等着楚珩开口说第一句话——方才宴前,他回应过母亲和自己的视线,虽然很短暂,但沈黛从那一眼可以确定,楚珩已经知晓了先皇遗命。
  沈黛微抿着唇,看着他由远及近走到自己身前,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千想万想怎么都想不到,楚珩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她身上一瞬,然后很快地,连停留也不停留,继续朝前走了。
  沈黛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她确信楚珩知道。
  可是,他不在乎。
  或者说,根本就没把她放在心上,只看了一眼就翻过去了。

当前:第128/22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