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3/229页


  这便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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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懋(mào)


第12章 苏朗
  每月逢六,楚珩休沐。
  说来也巧,他九月拜入武英殿,通过礼仪文课的考核后,自十月中旬正式任职时,其实就已经安排了每月的例行休沐。
  只是十月十六那日他被陛下谕旨点入御前,随后几天他自觉奏议录写得甚为生疏,廿六日正巧赶上御前议政,他便继续留在了敬诚殿。
  一拖二拖的,直到冬月初六,楚珩才头回出宫休沐。
  出宫前一日,初五傍晚,楚珩下了值刚走到武英殿,忽而想起从敬诚殿回来的时候,并未和陛下提起他明日休沐不来御前的事。
  他略犹豫了一下,忆及今日在暖阁里那个意外的拥抱和那声悦耳的轻笑,还是决定转身折返,去和陛下说一声。
  武英殿位处宫城西侧,从这里到敬诚殿,约有两刻钟的脚程。
  彼时敬诚殿内,御前却并不只有皇帝一人,楚珩走后不久,就有个人前来面圣。
  已是日入时分,这人的到来让外殿值守的侍卫纷纷吃了一惊――却不是因为他过来面圣的时辰晚,而是因着这个人本身。
  凌烨正在书房里闲坐着品茶,听宫人通传苏朗请见,脸上亦是露出意外之色,立时命宣。
  苏朗进来行礼请安,凌烨连声叫起,抬眸示意他坐,语带笑意:“不是说月中才回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苏朗起身到另一边坐下,格外熟稔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笑道:“这不是听说帝都最近出了件新鲜事么,就赶着回来了。”
  凌烨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什么新鲜事?”
  苏朗清俊的眸子一弯,意味深长道:“陛下擢选了位御前侍墨,还不够新鲜吗?九州诸世家哪个不知道。”
  凌烨默了默,垂眸看着白玉盏里浮沉的茶叶,半张脸藏在光线的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就连声音亦听不出什么情绪,半晌,他淡淡道:“因为楚珩很特殊。”
  “确实。”苏朗点点头,刻意忽略了陛下说这话之前反常的停顿与沉默,说道:“他的出身和境遇都很特别。”
  凌烨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苏朗放在桌案上的锦盒,指了指问道:“这带的什么?”
  “这次回颖海,得空去了趟锦都,运气不错,收了几块顶尖的锦枝墨,写在纸上满笺生香,同旁的墨都不太一样,臣觉得不错便给陛下带过来了。”苏朗伸手打开盒子,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四方墨盒,雕刻着繁复华丽的锦纹,再精致不过。
  凌烨顿时来了点兴趣:“试试。”
  苏朗捧着锦盒起身跟皇帝朝对侧的书案走去。
  楚珩过来的时候,未及进殿,隔着廊间半开着的镂窗,一眼便看到陛下身旁站了个他此前从未见过的人,霁月清风,温润如玉,分明是面圣,这人身上却并未穿着正式的官服,反而是一袭样式新巧的锦衣,入眼便是翩翩公子的清隽模样。
  他和陛下并肩站在书案后,手上执着墨锭,是在研墨。两个人有说有笑,神情间俱写着明晃晃的夷愉,气氛格外和洽。陛下和颜悦色,正偏头和那人说着什么,眼里满盛着笑意,是发自心底的高兴。
  楚珩在御前的这段时日,文武百官也好,天子近卫也罢,他们面圣时楚珩都在场过,却从不曾见陛下对哪个人能有眼前这般亲昵,熟稔到就算殿内开着窗、当着宫人侍卫的面也可以并肩而立,可以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丝毫不避忌地将高兴直接写在脸上。
  一眼看过去便就知道,殿里的那个人,在陛下心里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不知说了什么,陛下眼光一横,像是嗔了两句。楚珩看的真切,纵使是在嗔怪,陛下眉梢唇角的笑容却依旧不减分毫,哪里是真的生气。
  那人半分不怵,似乎还开口还了嘴,惹得陛下抬手作势要打。
  他身形往旁边一撤,手上也没仔细留神,墨锭上沾染的墨汁随着动作四散飞洒,有一两点竟直接溅到了陛下的衣服上,不偏不倚正巧在金线龙纹上留下两团墨色的渍迹――正是楚珩今日在暖阁内给陛下换的那件崭新常服。
  楚珩的视线凝滞在那团墨渍上,心里突然无端生出一点来历不明的火气。
  殿内的两个人依旧和乐融融。纵使是龙袍脏了,陛下也仍未动怒,随意拿绢帕擦了两下,见那墨迹晕得更深,也只是伸手隔空指了指罪魁祸首。
  那人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是随意说了两句赔罪的话,又走回陛下身侧继续磨起墨来。
  也不知怎么的,眼前君臣相得的一幕忽然变得格外刺眼,楚珩半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垂着眉眼站在檐廊下。
  直到今日亲眼见过,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在肃严端重的大胤天子面前,有这般独一无二的亲昵待遇。
  帝王恩宠,不外如是。
  大概是见他站在廊下窗前迟迟不再向前,在外值间守的殿前侍卫走上前来,以眼神询问。
  楚珩回过神勉强笑了笑,侧眸朝殿内看了一眼,便转身向殿外走去。
  许是雨霁后的太阳格外眷恋苍穹,楚珩大步踏出殿门外,见天边的夕阳正不留余力地撒着仅存的光辉,火红的霞光染满天际,抬眸望过去,直刺得人双眼酸涩。
  方才的那名殿前侍卫跟着楚珩一起出来,疑道:“你不是有事面圣吗,怎么不等了?”
  楚珩摇摇头,只道:“也不是什么急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也好。”那侍卫点点头,随口道:“里头估摸着还要聊一会儿呢,苏朗离开帝都月余,今日才刚从颖海回来,和陛下定然有不少话说,说不准陛下等会儿还要留膳。”
  楚珩心中一动,重复道:“苏朗?”
  那侍卫一拍脑门:“哦对,你才来帝都不久可能不认识,苏朗是天子股肱颖国公苏阙的嫡次子。”
  他伸手比了比拇指,啧了一声道:“说起来,他和你算是同僚,也在武英殿。不过这位啊,同旁人可都不一样,他和陛下是打小的交情,从前一块儿在顾公座下学过武,有着师出同门的情分。”
  侍卫不禁感叹了一声:“苏朗这人啊,家世人品样貌才干样样都拿的出手,他是颖海苏氏惊才绝艳的二公子,天子跟前一等一的近臣,陛下最是亲近信任不过。”
  他碰了碰楚珩的肩,放低了声音道:“里头的场景你刚才瞧见了没,人家那才叫‘近’呢。”
  楚珩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算是附和,浅笑着同殿前侍卫道了别,便大步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天边的夕阳将坠未坠,将楚珩的影子无限拉长,抹在地上,像是重重宫阙间一笔不起眼的潦草墨迹。
  从敬诚殿到宫门的路很长,昨夜才下过雨,傍晚的冷风从宫道的尽头吹来,满身都浸染在冬日的寒意里。
  他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可是金线龙纹上那团的墨渍,却如何都挥之不去,阴影似的蒙在心头。
  方才内殿里刺眼的一幕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些无端而来的火气被迎面而来的凉风一吹,渐渐变成了更加莫名其妙的酸楚,沉甸甸的一团压在心头。
  楚珩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苏朗研墨,陛下站在一旁兴致盎然地看着,有说有笑。
  他研墨,动作慢了不行,浓了不行淡了也不行,怎么都是不行。
  他头一回去御前的时候,陛下曾说过一句话:“朕打你,再疼也得忍着,受不住也不能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认。
  可直到今日才明白,哪里是不能躲,而是没有情分才不能躲。
  所以他不能,但苏朗能。
  不止能躲,就算弄脏了陛下身上的龙袍也无妨。
  楚珩攥紧手心,尽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加快脚步朝宫门走去。
  敬诚殿内,苏朗手里的墨锭才只磨了一点,就扔下了,擦着手朝皇帝道:“算了,臣还是不磨了,留着让御前侍墨过来给陛下红袖添香吧。”
  凌烨闻言笑骂:“朕看你是皮痒。”
  苏朗半分不怵,扔下锦帕摊了摊手道:“这锦枝墨研磨过后确实会有香气,天子近卫服的袖口又是赤色的火云纹,这可不就是红袖添香么。”
  凌烨哂道:“歪门邪理你倒是在行。”
  苏朗笑:“臣先告退了,明日就不进宫了。回京的路上碰到了个祖宗,说好要陪他在帝都玩两日,等他初八面圣请安的时候,我再同他一起过来。”
  凌烨睨他一眼:“刚回来就敢告假,回趟颖海放肆得没边儿了。初八过来,那你这会儿还进宫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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