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34/229页


  “那我可冤枉。”凌烨将氅衣递给楚珩披上,说,“方才只闹了一阵,昨晚可是好好睡觉了的。”
  那身上这股疲劲是怎么来的?楚珩思忖了一下,觉得罪魁祸首还是在眼前的人,声调拉长:“噢,那再往前呢?”
  正月十二,他们在枕波别苑住的最后一晚,光阴格外珍贵,凌烨抱着他在梅花园的温泉池子里“不知岁月长”。
  可那也是前天的事了,却不知怎么的,楚珩总感觉精神有些不济,像是着了点风寒。凌烨要宣太医来看看,正巧内侍呈了晚膳过来,楚珩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凌烨见他一心要吃饭,食欲倒是凑合,便没有再提太医这一茬。
  翌日正月十五,上元节,宣熙九年的春蒐拉开序幕。
  随着号角响起,令箭射出,年轻的世家子弟、近卫禁军挥鞭骋马,奔腾入林,阅台边只剩下了各家长辈和一些不便下场的女眷,太后携着敬王妃也来了。
  再边缘化的著族子弟也比外头的寒门之士有更多登青云梯的机会,春蒐就是他们的主场,是扬名君前、彰显本事的大好机会。
  位高权重的王侯将相们不过是进猎场走个来回,捉二三只野兽做做样子。就连陛下自己,猎过上林苑里的第一只雄鹿后,也返回了阅台,特意将场子让给了底下这些亟待出头的年青英才们。①
  狩猎首日的名次历来最有看头,加上今天又值上元佳节,陛下恩旨加了双倍的彩头,待猎鹿的鸣嘀响彻上林苑上空后,所有的年轻儿郎们再无顾忌,愈发活跃了起来,纷纷争抢着去捉苑中的第二头鹿——这可是名次之外,另有的大彩头。
  这种人人卯足了劲奋发向上的时候,个别不上进的人就显得格外突兀了,譬如御前侍墨,楚珩。
  御驾返回阅台,皇帝身边随侍的其他近卫都下了猎场,唯独他还在,一身绀紫色的猎服骑在马上,身姿颀长挺拔,伴在皇帝身边,于泱泱人群中分外显眼。
  春蒐是京中盛事,除了年轻俊杰们外,帝都大小世家的夫人们基本上也都到齐了,只等着狩猎的名次出来,好“榜下捉婿”了。旁的不提,至少这钟平侯家二公子的样貌可真没得说,紫色最是挑人,而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将人衬得愈发标致,好个齐整模样。
  要说这气度也着实不赖,圣驾面前,这无甚本事的御前侍墨非但没有被比衬到泥土里,反而因着衣裳配色讨巧,沾了陛下的光——他衣衫上的绀紫正是皇帝领襟的颜色——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马过来,倒颇有几分相得益彰的意味,好看的人凑到一起,怎么看怎么觉得养眼。
  落在阅台上的诰命们眼里就各有各的想头了,当下便有些小门世家的夫人过来向穆熙云打听楚珩。大家都是高兴的时候,可有心人却拉下了嘴角。
  文信侯夫人林氏望着楚珩这身和皇帝隐隐相配的衣服,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这佞宠之臣不知耻就罢了,如今反倒愈发放肆,都舞到人前来了,以为靠着这身不三不四的衣裳就能和皇帝天作之合了不成?
  堰鹤沈氏是鼎赫著族,林氏的座次靠前,脸上的不愉一分不少的落在了上首钟太后眼里,她唇边漾起一点笑意,扶着敬王妃的手慈和道:“要说咱们陛下的眼光真是好,从武英殿挑的这御前侍墨平日看着不声不响,如今拉出来在天光下却一点儿都不寒碜,跟陛下待在一块儿也没显得配不上,倒是君臣相得。”
  太后发了话,底下的人自然应和,只当是太后在臣子们面前摆慈母样子,说两句场面话,可林氏听在耳里却膈应极了,心里不由一激——钟太后恐怕早已知情,这对天家母子有着血仇,皇帝养男宠而不纳妃,太后才不在乎,说不准还要乐见其成地帮一把。若有了她的首肯,楚珩进内廷也并非什么难事,宫史里又不是没有先例。
  林氏顿觉有口郁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
  皇帝下马行进阅台,来做样子给太后请安,御前侍墨随天子影卫暂候在阶下。台上众人齐齐起身迎驾,皇帝走进来,朝尊座上的太后颔首道了声“母后”,挥袖叫众人起身。
  太后点点头,慈眉善目地道:“皇帝来得正好,我们正聊你那侍墨呢。”
  太后开了话头,在座的诰命们纷纷跟着将楚珩夸了一通,林氏看在眼里堵在心里,忍不住接着话道:“样貌是有了,再要将本事亮出来瞧瞧才是真的好呢,楚侍墨在漓山学艺多年,想来也是有些本领在身的,只是怎么不见下场?”
  此言一出,阅台上霎时一静,皇帝神色淡淡的,瞥了林氏一眼,没有说话。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文信侯夫人是怎么了,突然问出了这么个揭人短儿的尴尬问题——要知道楚珩的师父穆熙云可就坐在这呢!真要照实了说,陛下面上也不好看啊!
  这话要人怎么接?
  阅台上默了片刻,穆熙云放下茶杯正欲应声,却不想客座上的南隰国师镜雪里突然开了口:“当然是为了给其他人留面子。”
  镜雪里望着底下循声抬头、眼神冷凝的人,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镜雪里盯着楚珩的脸,悠悠继续道:“我看小哥还是有些旁人不及的可取之处的。”
  ……她打圆场,众人却是没料到,不是都传漓山和巫星海有仇么?这话虽然勉强,好在也有点歪理。
  而穆熙云却从中听出了点别的意味,眉心一跳,立刻接道:“我徒儿别的不说,射猎功夫也算娴熟,林夫人要是想见识,不妨让他下场一试。不过就像国师说的,若是在场的世子们输给了他,恐怕就不太好看了。”
  林氏一噎。在座的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世家夫人,谁人不知文信侯世子沈英柏虽智珠在握,却身有不足,素来体弱,在武道造诣上难免缺短。春蒐这类武事,沈氏历来都是押宝在家中庶子和旁支族子弟上的。
  被人反唇相讥戳到了痛脚,林氏只得勉强按下心头的郁气,没再提让楚珩下场的事。可她歇了心思,有人偏不。
  镜雪里站起身,勾唇笑道:“刚来大胤帝都的时候就曾听闻上林苑中养的鹿最有野性,难以近身,既然有幸到了这儿,不去见识见识就有些可惜了,先与陛下和太后告退,我也去捉一只来瞧瞧。”
  话一出口,阅台上顿时没了声音,虽说镜雪里是前辈,可她毕竟为南隰使节,要是第二头鹿真被她猎去了,大胤和陛下面上无光。
  镜雪里早上来时未着骑装,众人都以为这位大宗师不会下场了,不想竟然出了变故。也是巧了,天子影卫首领凌启奉旨办差未归,副统领容善不能再离开御前,一墙之隔,方才回来阅台的王侯将军们都坐不住了,总不能指望后生们去跟镜雪里较量,纷纷起身准备。
  狩猎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镜雪里已经达到了“人和”的极致,只能希望她不要太快见到野鹿的踪影。
  春蒐的规矩是活捉,内侍呈了钝头箭来,镜雪里飞身上马,却没要,她目光缓缓掠过楚珩,又扫了一眼阅台上的大胤侯将们,抱拳道:“我这儿,兵器就免了,诸位请便。”
  ——她是大乘境,让了弓箭又以一敌众,几乎是明摆着下战书了。
  阅台上的将领们旋即请命再进猎场。
  许是被这股热血之气感染,一直垂眸立在石阶下的御前侍墨也抬起了头,看向御座上的人,拱手道:“陛下,臣请往。”
  一时请命的人太多,没人会去注意可有可无的御前侍墨,而御座上的皇帝却微微笑了起来,唇边漾起一弯很浅的弧度——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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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鹿有特殊寓意,譬如“逐鹿中原”,因此狩猎时的鹿,皇帝碰过后,其他的人才可以动手,这算是半私设,没仔细考据过真实古代做法。第二个猎到鹿的人有大彩头,此为私设。


第139章 为你
  对于楚珩其人,在座的多少都是了解过的,当初他成为御前侍墨的时候,帝都的各大世家都曾查过他,除了因为楚珩自幼长在漓山,旁人不知根底外,还有一个原因更为重要——他是今上开金口亲自从武英殿擢选的人。
  今上是个让人摸不透脾性和喜好的君主,从他幼时被先帝立为太子起,朝中老臣新臣看来看去这么多年,最终都得出了同一个结论——他大概天生就是来做皇帝的。简而言之,没有“人气儿”。
  皇帝年轻却持重,克己内敛,喜怒好恶从不言于表。如果说践祚初时太后掌权,他终日沉默勤勉,是因为皇家争斗的残酷而不敢松懈,那么如今亲政大权在握,他还是这么个不享不乐的样子,就显得有些令人费解——皇帝勤于国事当然是社稷之福,可没有喜乐偏好,不免要让底下的臣子们心里发毛啊!
  立了太子就不再想其他子嗣的事,不选秀也不纳妃更不临幸宫女,美色万千总不入眼。丝竹舞乐过耳就罢,游猎赏园兴致缺浅,这上林苑分明是皇家御苑,可皇帝来玩的次数还不如他的禁军亲卫们多呢!说实在的,依照宣熙帝这个清心寡欲的势头,他哪天说要去修道成仙,朝臣们都不会太意外。
  所以当初楚珩因出言无状触怒他而被他调去御前,专供磋磨以解气儿的时候,虽然有些意气用事,但也终于让朝臣们看到——皇帝除了是大胤九州的天,他也是一个才二十二岁的有气性有喜怒的青年,不再与“人”有着那么远的距离。
  是人才有欲念,才能让人接近,臣子们心里好有准绳。
  *
  上林苑位处帝都西北郊,是以观澜湖外泊为中心圈出的大片天然苑囿,其周袤数百里,草木繁盛,森林茂密,猎场里的飞禽走兽天生地长,早养出了满身野性,不惧人声,骑射也好武艺也罢,没点硬本事还真拿不下它们,更何况得要活捉。
  树深时见鹿,楚珩策马进了林子一路往前,不出意外的,没多久就与镜雪里迎面遇上了,这位南隰大国师当众下战书,不是冲着大胤的各位王侯将领,而是奔着他来的。
  四周阒静无人,树安风止不见飞鸟,楚珩神色疏淡,握着缰绳看向她,道:“引我出来,想干什么?”
  镜雪里慢悠悠地道:“看你太闲了,给你找点事儿做。”
  楚珩不语,冷冷地盯着她。
  镜雪里挑了挑眉,曼声继续道:“不过这个人可不是我,是文信侯夫人引你。”
  “……”楚珩调开视线,没有理会。
  镜雪里轻笑一声,扬着声调:“你夺了人家的准女婿,人家可不得恨你么?”
  也不知道镜雪里是从哪里知道的,但她肯定不是为着揶揄才顺水推舟地出来,楚珩冷声道:“废话说完了吗?”
  镜雪里勾起唇角,直视着他的眼睛:“姬无月,帮我转告你的心上人,顺星节那天在白云观遇见,我祝他万事胜意,这是真心的,也希望这祝愿能长久地延续才去——往昔如是,今时如是,日后亦如是。”
  “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这是大胤的古语,我记住了,希望你的心上人也不要忘了。我会在南隰巫星海,祝他万事胜意。愿两国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①
  楚珩定定地看着镜雪里,显而易见这位南隰国师已经得到了虞疆圣子赫兰拓身亡的消息,杀他的危溪王子是个亲胤派,镜雪里担心大胤日后会在靖南丝路道的开辟之事上反悔,将已经到了南隰嘴边的鸭子再扔回虞疆去。
  ——这事处理不好,可就没有“万事胜意”了。
  楚珩垂下眼帘,非常浅地一点头。
  “不白让你转告。”镜雪里目光幽深,意味深长地道,“日后若有需要,寄信来南隰巫星海,说两句好听的求求我,我就也还帮你个小忙。”①
  楚珩瞥她一眼,没言声,目光望向林中不远处。
  记下就行,镜雪里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从边上随意折了根树枝,在手里转了两圈,和楚珩眺望着同一个方向:“你心上人苑里养的鹿,的确不错,我原是随意说说,现在倒觉得值得动手一捉。”
  “你想得美。”楚珩拈起一支平头箭,“想要鹿,回你们南隰打。”
  “小气样儿。”镜雪里手中树枝一划,转而轻抽在了马背上,“你家的彩头留给你,我才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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