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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虞疆
  漓山故青囊阁主的药果然有奇效,用了两天,再加上泡药浴、内服汤药食补,至正月十九,楚珩的水痘几乎都已经结痂,要不了几日就能恢复如初,总算不用再被凌烨这个缺德人观察痘痘形状了。
  正月十九是春蒐尾日,中午大朝宴论绩行赏,十六世家各有英杰。春蒐首日失利没能拿到首彩的年轻郎君们都卯足了劲儿,大宴上的菜就是他们这几日行猎的成果了,品类十分丰盛,阵仗一点儿不比上元节夜宴小。
  世道就是如此,寒门庶族挣一番光明前途需要靠运气、贵人和命,世家贵胄们生来就有这些,需要的不过是个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春蒐就是绝佳的时候。尤其那些亟待入朝的公子们,诸如钟平侯世子楚琛之流,最为奋进,大多都取得了值得称道的成绩。
  正月十九是年休的最后一天,这场宴既是年节的正式终了,也是为四方王侯、外邦使节送行,过了正月二十大朝会,这些人就都要陆续离京了。
  凌烨从宴上回来,又陪楚珩吃了一餐,午后便要收拾行装返回九重阙了。楚珩暂不与他一道,要在上林苑行宫再住几天,打算等水痘彻底好全了再回去,免得散播了病气。
  这是纵使不乐意也没法的事儿,皇帝不起驾,外头的王公大臣哪个敢先走?申时两刻,御驾启程,仪仗扈从绵延数十里,浩浩荡荡地驶离行宫。
  皇帝一走,整个上林苑都空寂下来,楚珩这几日又不能外出受风露面见人,只好在帝苑品鉴学子们的行卷、读两本闲书打发时间。
  楚琰和叶书离本想留下来陪他,楚珩都没让。阿琰春蒐首日才出过风头,虽然今日论绩行赏,世子楚琛也得了前十,但里头多少掺着些“家族的安排”——世家豪门里头这么做的比比皆是,因而春蒐尾日的名次并不如首日的实在,像苏朗、萧高旻这些佼佼者拿过首彩后,压根都没有再下场去比。阿琰人还在屋檐下,不必要的麻烦还是省了的好。
  至于叶书离,那根本不是来陪他的,“鬼见愁”是没能见到他起水痘的样子,不甘心,想方设法地要来看一眼,回去漓山好当做谈资取笑,楚珩怎么可能让他得逞,直接以凌烨的名义给拒了。
  道理虽这么说,但等王公大臣们也走完,车马的喧嚣声远到一点儿也听不见,偌大的上林苑只剩下自己时,光阴还是会显得漫长——这大概也是一种“由奢入俭难”吧,从前在漓山,一个人在望舒殿里待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尝过了相知相依的滋味,连独自看太阳落山都觉得慢了。
  楚珩在窗前静坐了一会儿,高匪捧了披风过来提醒他穿衣——凌烨将祝庚带走了,留了年长的高公公在这里,好代自己看着楚珩认真吃饭。高公公好歹说得出话,祝庚在楚皇后跟前,那就和老鼠对上猫一样,尤其这两天楚珩起水痘,说什么他都应诺,年纪轻轻就指望不上了。
  凌烨坐在辂车里,手上握着刻刀雕琢着一枚白玉私印,眼也不抬地问正在添茶的祝庚:“你做什么这般怕楚珩?”
  祝庚闻言手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其实也不是害怕,陛下不是难伺候的主子,楚皇后对底下人更没什么脾气,明承殿里规矩虽然大,但并不苛刻,有些时候甚至比外头还宽松,在御前伺候不只是恩赏多,内外行走都极有面子,挤破了头都进不来。
  祝庚觑了觑陛下的神色,视线又移到那枚私印上,斟酌着小声回道:“奴婢这两天是怕被皇后殿下闲着没事儿再拿去审问……”①
  “?”凌烨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是意指什么。沈黛不是白接来帝都的,除了堰鹤沈氏自己,其他瞄着后宫那块儿地的世家高门暗地里也在瞧着,想看看“准贵妃”这块儿带着先帝口谕的敲门砖,敲不敲得动皇帝的门。眼下已过完了年,恩科就要准备起来了,沈家安静了一段时日,将来的动作恐怕都要放到这上头了。
  凌烨眯了眯眼睛,看着手中私印上初具雏形的四个刻字,又从怀里摸出了个一样大小的羊脂白玉印,两只放到手心里比对比对,确认上头刻字的大小差不多了,方才仔细专注地落下一刀。
  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退步。
  ……
  初春时节,天地间的寒气还在,太阳落山早,酉时三刻外面就已经要黑了。行宫帝苑里,高匪张罗着晚膳,楚珩却有些意兴阑珊,仍旧坐在窗前的躺椅里懒得挪动。
  高匪再要去喊他,外头忽然传来一串马蹄声,渐行渐近到寝殿前止了步。楚珩起了身,拦下要出去看的高公公,行至外间门前,竟是……天子影卫!
  “出什么事了?”楚珩皱眉。
  影卫滚鞍下马,快步上了殿阶,到楚珩跟前浅躬行了一礼,从怀里摸出个信封奉了上去,微笑道:“陛下有旨意给您。”
  “?”楚珩纳闷,接过来看了一眼,信封倒是有模有样,绘着祥云瑞鹤,上头用掺着金粉的笔墨写着“皇后亲启”四个字。“又搞什么明堂,他到九重阙了?”楚珩拆着信封,话上不饶人,眼睛却微微弯了起来。
  影卫应是:“臣过来时,御驾已经抵达了明承殿。”
  信笺只有薄薄的一张,楚珩展开来,入目先是一怔,继而失笑,天际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映入他眼里,化成星星笑意点亮其中,他忍不住彻底笑开,眉眼生动起来,轻声道:“这人真是……我有这么不自觉吗?”
  “圣旨”上什么都没说,只写了四个字——
  “酉正,吃饭。”
  另画了一枝迎春,澄黄的花淡绿的叶串成一簇,一派欣欣向荣的春色,想来是路上所见之景。
  “闲的没事儿干了吧……”楚珩掩了掩笑意,正色问道,“他在做什么呢?”
  影卫选择性地忽略了楚皇后言不由衷的嗔怪,答:“忙着刻印章,陛下很认真。”
  楚珩闻言又垂眸看向手中信笺,指尖附上去摩挲了几下“山河主人”的私印落款,低声道:“从初八顺星节到现在,我的一枚私印他都快刻了十来天了,磨磨蹭蹭的还好意思表现。”②
  话虽这么说着,楚珩将信笺仔细收好,转身回了殿内准备洗手用晚膳。
  ……
  正月二十是年休结束后的第一次大典,辰正初刻,皇帝至太极殿升御座,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朝拜,再行过开笔开玺仪式,方至宣政殿视朝听政。
  年后第一朝,有诸多事要议,但最重要的无非两件——
  其一,靖州都护府传来正式军报,虞疆圣子赫兰拓确认死于其弟危溪王子之手,两派人马在虞疆王城内僵持不下,战事一触即发。据探子回报,日前,赫兰拓之母曲礼王后已传信自己的娘家北狄十三部,北狄王派了座下一名将军前去虞疆,准备为外孙讨个公道,北狄已在与虞疆接壤之处调集军队,拟要掺和虞疆内乱了。
  危溪王子秘谴使节至大胤靖州都护府,声称已听闻赫兰拓曾在帝都京畿刺杀大胤储君,因此特奉上他的头颅来跟太子赔罪,也请求大胤施以援手,待肃清内乱登上王位,愿向大胤俯首称臣,岁纳朝贡。此外,南隰获悉此事后,其边境军亦有动作。兹事体大,靖州总督谢铭不敢独自做主,六百里加急写了折子奏明御前,恭请圣上旨意。
  “上元节春蒐首日,我在林子里遇见镜雪里了。”帝苑西暖阁内,楚珩躺在榻上,凌烨手里持着木梳,在帮他洗头发。这人派影卫送了两天的信笺,像报时钟一样,从吃饭提醒到睡觉,正月廿一中午,干脆自己带着一堆奏折跑来了。
  “折腾这一趟舒服了吗?回头你泡个药浴再回宫里,免得万一带出去病气,再过给阿晏。”
  幸好前几日春蒐没有带大白团子来,不然依他粘楚珩的程度,这会儿恐怕也要出水痘了。
  凌烨摇头,说:“你这都要脱痂好全了,太医说不会再轻易过人了。阿晏这几天在毓正宫里好着呢,他想的不是父皇,而是父皇发的糖……我先不急着回去,昨天在宣政殿听朝中几派吵了一天的架,躲一躲清静。怎么,镜雪里遇见你,和你提起过虞疆之事?她身为南隰国师,言行代表一国颜面,有些话确实不好与朕直说。”
  楚珩目光微闪,道:“我和她又没什么交情,她没有明提,想来大抵顺星节那日,她看见我们进月老祠了,所以托我转告你,望大胤信诺。不过虞疆借兵之事确实要掂量一下……”
  御前侍墨与南隰大巫确实没什么深交,但漓山东君,多少有点打出来的对手相惜之谊在,故而才有此一托罢。凌烨对楚珩前半句不置可否,只嗯了一声,道:“昨天几位在京的国公、将军也是这么说的,这事儿倒没什么可争的。”
  二十年前虞疆众部屠戮靖州边陲三镇的这笔血债,靖州军都还记在心里,更别说这些年小抢小掠的也不是没有,谢铭虽然不敢做主否决,但他这个总督的意见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奏折上了,方才楚珩也看过了。
  “二十年前西伐之战,顾忠武公率朔州铁骑长驱直入打到虞疆王城下,虞疆教王捧着圣物谛寰经出城归降,就已经称臣过一次了;二十年后他两个儿子祸起萧墙争王位,要来借兵又说称臣纳岁,怎么我大胤的属臣就这么好当吗?想捞好处的时候来当臣子,然后转头就忘了主人。”③
  “这帮虞疆王族都是一个德性,危溪说着是亲胤派,其实不比他哥哥赫兰拓好到哪去,不过是从前实力薄弱,想倚大胤的势罢了,嘴上功夫而已,谢铭可从来没见他实实在在地示过好。真借兵帮他清了内乱,下一步估计就是得寸进尺想法子拿回谛寰经了。”
  “那传旨靖州直接否了?”楚珩微微蹙眉,“可是北狄那边……”
  “嗯,”凌烨舀了温水帮他冲掉头发上的香膏,继续道,“也不能一点儿都不理,北狄的野心很大,和我们又有刻在骨子里的世仇,肯定不能放任他们在虞疆撒野划地盘,否则日后反会成我们的祸患。至于南隰……倒还好,镜雪里一心收拾刚到手的靖南丝路道,调兵想来只是为了给压力,她肯定是不想危溪这个表面亲胤派如愿继位的,但也不敢得罪大胤去和北狄通气儿。”
  “她怕虞疆局势稳定后,朕会反悔,变更从靖州通往南隰的丝路,改道去虞疆。镜雪里这人心眼儿小,丝路道又在边境,真要这么干了,以后恐怕难得安宁。不过颖国公说,倒是可以假意威胁一下她,好让南隰再让一分利给我们。”凌烨轻笑,拿来干布巾替楚珩擦头发。
  楚珩想了想,点点头说好主意,又问:“定下颖国公去靖州了?”
  “嗯。”凌烨颔首,挥手叫内侍提来熏笼,将楚珩的头发铺在上面烘干,“出了正月,苏阙就启程去西北靖庆二州督察抚军。虞疆现在就是个棋盘子,北狄、南隰还有我们都要往里落子,靖州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传消息到帝都太费时日,让苏阙过去和谢铭商量着办,如遇大事不决再请旨。我们虽不打算真的借兵出力,但也不能全然不管,镇国公届时也会返回北境踏雪城,必要时从朔州边境给北狄压力,以缓虞疆之困。好吊着这个危溪,也借这场内乱耗一耗虞疆的底子,以图将来。”
  “另外,凌启日前也出发去了西北,赫兰拓当初从大胤边关出境,最可能的路线就是靖庆二州,这里面大抵有敬王的手笔,还是去查查的好。”
  帝都会试恩科在即,接下来朝中会有大动作,少不得要引一番动荡,留下许多可乘之机,那边境就不能再埋祸根了。
  恩科便是大朝会上着重商议的其二了。
  主考官的人选年前就吵,朝中几党养精蓄锐一个年假,终于等到正月二十开朝,唇枪舌剑吵得更凶了——从宣政殿到敬诚殿,从昨天白天到今日上午,就连凌烨躲清静带来帝苑的折子里,十本里头都有八本是讲这个的。
  凌烨捏了捏眉心,眉目间不禁露出些许疲惫,他虽然打发了那些意见不一的朝臣各去拟章程,但也很清楚自己想做的事,接下来每一步都会很难。
  楚珩见状,招手叫内侍再搬了张榻来摆到自己旁边,示意凌烨躺下来歇一歇。
  初春晌午的阳光很温煦,透过琉璃窗洒到身上,墙角花瓶里插着凌烨路上折来的迎春花,清香散了满室。楚珩替他拉好毯角,他偏着头,果然很快就睡着了。
  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磨难,但此时此刻,在想见的人身边小憩一会儿,已经足够让心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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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楚皇后审祝庚,见“第127章 脾气”,指问沈黛的事。②00子给花刻私印,见“第120章芳时”、“第122章 顺星(二)”,就是花给00刻过“山河主人”的印,00还刻给花一个。
  ③本章所涉剧情部分,关于危溪王子、虞疆之事等可参阅“第二十四章 行踪”、“第122章顺星(二)”;
  恩科主考官几党吵架,可参阅“第六十四章 党争(下)”
  凌启外出查事,见于“第135章 缺德(二)”;
  虞疆政事毕,暂告一段落。我想用尽量少的章节写完九年的剧情,但我有点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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