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59/229页


  老父这一卧病,更坐实了颜相的不孝,翌日上午,参奏的折子越来越多,像雪片一样飞进了敬诚殿。
  而原本因为停卷初定而偃旗息鼓的那些世家旁支子弟,也在这时“扬眉吐气”了起来,他们在书局、酒馆、茶经楼,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事大肆传扬了出去。
  平民百姓哪里懂什么党同伐异,比起前一日老母状告逆子,位高权重的尚书令不孝父母,才更让人私下里津津乐道。一时间,颜府之事很快成为了帝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于百官们来说,颜懋的不孝之过不仅及于他本人,还有他领头的停行卷。三月十五朝议初定后,昭告九州的圣旨中书省已经在起草,如今却碍于舆情动向,不得不暂缓下来。
  外头那些世家旁支子弟在借题发挥地质疑,孝是为仁之本,一个连最基本的孝道都欠缺的人,他能做什么好事呢?
  大胤崇尚周礼,《周礼・地官・大司徒》“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中首刑即为“不孝”。
  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颜相做什么都是错的。
  皇帝看着一封封参奏的折子,大把的罪状列在上头,说的煞有介事。这世上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党同伐异时为了罗织罪名,恨不得对方多吃一口饭都要加一条骄奢侈靡。
  皇帝知道这些人的初衷是为了阻扰停卷,可到了这个时候,即使叫他们如愿,不把颜相扒下一层皮来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颜懋在尚书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快十年。从前他虽大肆揽权,行事恣意,时不时的给世家党使绊子,但却不像这回停行卷一样,动摇的是几乎所有世家未来百年的人脉基石。只要有这样一回,世家大族就会联合起来,不容他再担丞相之职。
  凌烨即位时尚且年少,颜懋是先帝驾崩前钦定的三位辅政大臣之一,那一年他三十又六,正值茂年,被先帝御笔亲封,破格连提三级,任为从一品尚书令,风头之盛,连同为辅政大臣的颖国公苏阙都要让他三分。
  朝中许多人反对,包括颜懋的父亲和长兄,俱认为他资历尚浅、难当丞相重任,但先帝乾坤独断、手腕果决。
  凌烨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做太子时,并没有真正选过太子三师,和诸皇子一样,在四知殿由沈太傅一体教导。先帝不会给任何一个儿子殊待,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凭本事去争。
  那时颜懋还很年轻,成德皇后顾徽音是他的伯乐。因为皇后的欣赏,使得颜懋冲破了澹川颜氏的封杀,顺利来到殿试,最终凭借自己一身才华,被先帝钦点为探花。加上顾皇后将他引荐给了学圣韩师做弟子,颜懋的仕途可谓平坦。
  凌烨满六岁正式入学的时候,成德皇后为他点了一批太子宾客做辅师,其中就有颜懋,先帝也首肯了。但其实太子宾客是个空有头衔并无实职的散官,很多时候仅作加封用,加上颜懋是成德皇后提拔上来的,所以此举并未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朝臣们只当陛下是在给皇后和韩师面子。
  事实上似乎也确实如此,尽管有了太子宾客的头衔,颜懋却极少踏足东宫,他和他的老师一样,在朝中是个不参与任何皇子争斗的纯臣。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凌烨七岁那年,成德皇后崩逝,他在宫里失去了倚仗,母族北境顾氏又镇守边疆,鞭长莫及。加上后来钟贵妃被立为继后,她膝下齐王、敬王两个皇子,都是凌烨的劲敌。
  在后来很长的夺嫡岁月里,除了姑母长宁长公主的照拂,他背后还有个暗地里时常出谋划策的人。颜懋表面上在朝堂里不偏不倚,他依旧不踏入东宫,只会在太子需要的时候,借助东宫影卫传些只言片语,话很少,但主意往往犀利大胆,鞭辟入里。
  这当然瞒不过先帝的眼,但是他允许。
  天和十三年,先帝驾崩,颜懋入主尚书台。
  起初的两年里,他确实尽了辅政大臣之责,私下里经常指点新帝文章经略、为政之策。
  但是人人都知道,权力滋养出的野心是会日益膨胀的,手掌相权的颜懋当然也不能免俗,于是他开始大肆结党,独成一派,他看临朝称制的太后不顺眼,但也不打算辅佐皇帝了,揽权擅专。
  镇国公、颖国公和他分道扬镳,韩师也斥他不忠不义,既对不起成德皇后当年的知遇再造之恩,也对不起先帝的破格提携。
  其实后来许多次,就连凌烨这个知情人也对颜相的初心产生过动摇。
  宣熙二年腊月,齐王喜得嫡子,太后圣心大悦,命百官齐齐恭贺。这对母子的势力如日中天,狼子野心朝堂皆知。
  转过天就是宣熙三年,颜相在大年初八,顺星节那日入宫觐见,和皇帝说了一番话――
  “忠纯之臣得有名声,有许多事是做不了的,但是专横的僭臣可以。陛下身边已经有很多忠臣,镇国公、颖国公都身系一族,有家族儿孙需要他们荫庇,不可妄堕清名。”
  凌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活一世,一为名,二为利,到了颜相这种级别是一定要入国史的。他今日择了这条路,日后史书工笔,怎么逃得过?人们只愿相信他们看到的,没有谁关心他在背后做了什么。史书盖棺定论,百年后再提颜懋,人人只知他背恩忘义,实非忠良之辈。
  “……可是云非呢?”皇帝说。
  颜懋是个具有极强自我的人,他对云非的情感一直很复杂,他确实无法心无芥蒂地对这个因算计而错误出生的孩子投以拳拳父爱。
  但颜懋也希望云非好好的。
  庆国公府养着云非,显然是别有用心。
  “请陛下帮臣护着他。”
  凌烨当然可以,但他并不想让这个从童年时代就一直帮扶自己的老师,日后口诛笔伐,连个该有的清名都得不到。
  那时颜相却说,“臣少时立志,‘四为’中能有一为便不枉此生,臣也希望陛下为万世开太平。”
  ……
  宣熙九年三月十七,凌烨看着御案上口诛笔伐数不尽的参奏,他想,他拿什么救他?
  他再也无法昭告颜相是帝师了,甚至连亲口为之辩一句都不能。
  颜老太爷的这一招,简单却致命,堵死了他全部的路――
  他头上有钟太后这个嫡母。
  这些年两宫母子关系太过敏感。当年齐王谋反,钟太后身为齐王生母,不义在先,故而凌烨才能在清算里夷诛钟氏三族,斩断她在前朝内廷的爪牙,将她半软禁在慈和宫里,外命妇初一十五进宫请安也免了,只有逢年过节才拉出来晃一圈。
  论起礼法,这大概也是一种不孝吧,但是朝野上下没有人敢去说。
  可是现在不一样。
  皇帝一旦承认了颜相这个大不孝的帝师,天下人要怎么看他跟太后的母子关系?
  他都知道世家大族抱成团会如何说――
  “天子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帝师,是帝师没有以身作则,才让陛下失孝于嫡母。”
  “太后当年受废齐王奸邪蒙蔽,这些年在慈安宫里吃斋念佛,为国祈福,陛下垂范九州,该当为天下人作表率,谅母之过,事母为孝。”
  身为帝师未能示范好皇帝,颜相的罪责只会比不孝更重,会成为整个大胤九州的罪人,万死莫赎。
  不管凌烨愿不愿意,届时太后一定比现在好上许多,至少能拿回属于内廷之主的许多权力,齐王没了,但她还有一个儿子在宛州江锦城。
  而当年颜相择了这条明僭实忠的路,就是为了剪除太后、齐王、敬王的势力,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如此,经年筹谋,毁于一旦。
  凌烨很清楚,以颜相的秉性,他绝不会同意。更何况此事过后,即便皇帝顺着世家党之请,收回停行卷的旨意,颜相也绝不会继续坐在尚书令的位置上。
  可是,颜相顶着的罪名是不孝。
  依大胤律,十恶重罪里除了谋反、叛国、恶逆、不孝,其他的都有减赎的余地,凭皇帝圣意裁决。唯有前四罪,为天下人所不齿,无可宽恕,必须严惩,方能平息君怒民愤。
  其中不孝,圣人言:“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大不孝弃市,官爵、金钱不能赎免。
  这世上没人能保下颜懋,除非颜老太爷出面。
  凌烨停行卷也是难,不停也是难。
  他有停的对策,却没有救颜懋的办法。
  世族们当然不会给他思考喘息的时间,他们将颜相的罪状罗织得差不多了,隔天就开始联名向皇帝施压,请求他免颜懋之位,革职查办。单个的世家或许不足为惧,可当他们紧抱成团,皇帝也要审慎。
  今日是三月十九,明日就是大朝会,原本停行卷的圣旨今天就该昭告九州,但是没有。
  ――它会决定世家未来的人脉根基,同时也会决定颜相的生死。
  凌烨知道怎样选才是明智的,但他无法下定决心。他坐在空旷的敬诚殿里,看着朝阳升起,又见日薄西山,他在想,缓一缓呢,多用十年光阴,可不可以?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天际,要入夜了,楚珩推开门,托盘上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颜相即日起闭门自省,同时也最后一次以尚书令之名给皇帝上了一封奏折,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臣希望陛下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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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结局是早就定好的,但我写的一直很纠结。大家,宣熙九年的00子不是万能的。花也不是。
  另外关于不孝罪,“十恶不赦”这个成语应该都听说过,不孝就是十恶之一,在古代是很重的罪名。举例子吧,孔融让梨的孔融因不孝言论被赐死;汉朝刘爽状告父亲谋反,也被武帝治罪不孝判死;汉书记载有因不孝被除以磔刑的;明代萧琏因骂了父亲要被处死,全家人给他作证申辩还是被杖一百革职;清代有因不孝母亲导致自己剥皮,然后牵连族长被绞,各种亲戚一块连坐,当地保甲左右邻居发配,师父流放(这个案子有特殊背景,但是能被判成这样首先是不孝本来就是很重的罪);在汉简律令里,凡父母告子不孝,都要治以弃市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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