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62/229页


  “值得吗?”云非问。
  颜相微微地展了展唇,说:“当然。”
  云非却摇头,神情声调近乎凄惶,“可你会死的……”
  “我知道。”颜相面容平静,他想了想,说,“我这一生,前二十年,活在别人手里,后二十余年,由我自己掌握。能够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已经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了。”
  云非闻言怔了一怔,良久,他垂下眼睛,声音低得仿佛呓语,“……那我呢?”
  颜相注视着他,“无论结局如何,我不会拖累你……”
  云非当然知道!
  昨日楚珩拦他出宫时点过,隔了一夜,他自己也全然想明白了。
  楚珩说,颜相是辅政大臣,是陛下的母后——成德皇后顾徽音提拔的人,更是不为人知的帝师,他和陛下一样,与太后、齐王天然对立,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可能共处一堂。当年无论送不送你进武英殿,陛下和颜相都不能输,你入殿,他就更是只能成不能败。倘若齐王赢了,你是“旧帝”的天子近卫,不会有好的后路。即便你不曾入殿,你也依旧是颜相的独子,你少时住在庆国公府,我想颜老太爷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出去,来向齐王这个“新皇”示好表忠。
  “我知道!”云非打断颜相的话,怒目看向他——武英殿铁律,天子近卫升迁调补、出入进退,一切皆由圣心独裁,世家豪门谁都插不去手,能够决定云非未来的只有皇帝——可他是怕他拖累吗?
  云非凄然地捂住脸,喉间溢出一声载着眼泪的哭腔,“我不想你死……”
  颜懋顿时沉默住。
  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怕死。”
  “可我怕!……”云非将自己团成一团,歪倒在颜相床上,颜相坐在边上看着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过了许久,见云非一动不动,颜相碰了他一下,“你……你别在这儿睡着了。”
  云非不应声,反而踢掉鞋,扯过被子往身上一盖。
  颜懋刚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见云非微微颤动的肩背,又咽了回去。他重新翻开先前的闲书,对着明烛看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心已经没有那么静了。
  半个时辰后,天子影卫过来在门外站了一站。云非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颜相犹豫片刻,终是挥了挥手。
  影卫颔首告退。
  这一晚,云非躺在父亲身旁,安稳地睡上了许久以来,第一个如此黑甜的觉,他没有做梦,周围有颜相身上淡淡的书卷香气,仅有的陪了他一夜。
  翌日清晨,云非醒来已经平静了许多。
  洗漱过后,影卫捧着托盘进来侍立在侧,上面是梳子和一只银发冠。云非跪在颜相身前,行了大礼。
  颜懋替他将头发盘成发髻,戴上银簪发冠。
  他还不到二十岁,但以后的路,要由他自己走了。
  颜懋垂眸,轻轻在云非头上拍了三下:“以后去做你想做的事,人活一世,这便是一种圆满了。”
  云非给他磕了个头,跟着影卫朝外走去,至门前,他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颜相一眼。
  颜相摆了摆手,莞尔道:“去吧。”


第166章 定刑
  靖章宫,敬诚殿。
  凌烨垂眸看着跪地行礼的云非,目光在他束起的发冠上停了停,说:“起来吧。”
  云非谢恩,立身站定。
  凌烨道:“君子成人,必冠带以行事,弃幼少嬉戏惰慢之心,而衎衎于进德修业之志。’回去静下心好好想想,日后要从政还是从军,想做些什么。等想清楚了,来敬诚殿见朕。”①
  云非颔首应是。
  “下去吧。”
  临退至殿门前,云非又转回身望向皇帝,忍不住开口:“陛下……”
  凌烨抬眸。
  云非顿了顿,喉头一阵发涩,艰难道:“……臣日后还能再去见他吗?”
  凌烨御案下的手指虚握成拳,他点点头,说可以,“想去了就让影卫送你去。日后多长几个心眼,别再做傻事。”
  云非应是告退。
  殿门关上,书房里一片寂静,凌烨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午时将近,楚珩从后门进来,走到御座旁,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仍没有说话。
  楚珩低头,轻握起他紧攥成拳的手,垂眸看向他。凌烨终于慢慢松了力道,手指顺从地被展开。楚珩取了绢帕,轻轻抚净他掌心那些被指甲生生硌出的血痕,继而弯腰从御案下的小格里拿出一方玉盒。
  沁凉的药膏抹到手上,凌烨散乱的神思渐渐回拢,他张了张口,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楚珩放回玉盒,说:“午时了。走吧,回明承殿,阿晏也在,他上午在学写字。”
  楚珩转而握住他手腕,带他起身,往后门去。
  凌烨“嗯”了一声:“写的怎么样?”
  “不能说横平竖直,但好歹有个形样了。他才学几天,这只将将开始呢,阿晏聪慧,悟性很高,他乖,也很能坐得住。”
  ……
  凌烨心里有百般不得已,无尽的意难平。
  但日子一天天的过,有些事情再难以承受也还是会来。
  三月廿三,科举停行卷的圣旨正式昭告九州,着各州州牧、城主知府全力协同学政、学宪主持科试岁考等教化之业。另自帝都派设提学御史,赋直奏圣听之权,至各州、城纠劾督办。再特置巡学督抚,特期巡历,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稽学政、学宪、提学御史等教化之官,考核具题,大事奏裁,小事立断。②
  同时,因行卷变革之故,本次恩科后延五日,至四月初举行。
  圣旨既下,皇帝变革科举的决心九州尽知。今年会有几个天子影卫由暗转明,武英殿天子近卫亦有可以退殿出宫的,提学御史、巡学督抚本就由圣命派设,皇帝必然一早就有安排,难能让他们这些世族插进去手。
  于是三月廿五例朝,在颜懋罪责还未查清的情况下,满朝焦点集中在了因颜懋入狱而空出来的恩科主考官上。争了半个上午,也难出一个能让各方都同意的,皇帝最终也只说从原定的副考官中择出一人。
  次日午间,回家参加宜山书院庆典,一庆就是一个多月的永安侯萧温琮,终于抵京了。
  萧侯人一到,就换官服进了宫。
  再出来时,侯府花厅已经多了不少客人,都是来骂停行卷的。但是萧侯也只能摊手,他也“没想到”陛下和颜相会改制,但是圣旨都昭告了,除非先帝突然活过来,不然谁也没辙,按着章程办吧。回去给各家那些要应考的旁支子弟都紧紧皮子,生来就高人一等,族学里文武双艺、经史子集什么没教过,到时候再考不过人家寒门之子,那真够丢人现眼的。
  萧侯一回,恩科主考官的人选也有了眉目。
  宜崇萧氏在大胤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萧温琮平日在朝中又是个哪边都不多沾的中立人,从不涉党争之事。让他出来担任停行卷后的首届主考官,既能镇的住场,也让各方都没太有话说。反正章程是已经定下的,按着走就是了。
  四月初,恩科如期而至。
  一月后端阳节放榜,首次弥封糊名的会试,帝都城万众瞩目。
  榜首会元被一名过了而立之年的寒门学子摘得,一时间名声大噪,风头无两。从前科举会试杏榜,寒门学子能有十之一二已是顶天之数,此次恩科,在榜者中却有近四成出身平民之家,此结果一出,整个帝都外城都轰动了,普通百姓这下谁都知道停行卷好了,人皆唱颂。
  和外头的欣欣向荣相比,皇城之中却是风雨欲来。
  杏榜一出,坚了停行卷之志,同时也狠狠打了世家著族的脸。会试前十里头,除了韩、沈、容、萧各有一旁支后生,其余六名包括会元在内,尽归寒门。待到一月后殿试,要再是这样的结果,那就真是汗颜了。
  公卿世族们的这腔怒火最终都转到了停行卷的始作俑者——颜懋的身上。
  五月初十,宣政殿大朝会。
  经过一月有余的审理查证,主审刑部尚书方昊向皇帝禀奏了颜懋的罪状,最重的是于君不敬、于亲不孝,次之于兄不悌,再添不慈不义,于朝事,颜懋结党营私,独横擅专,跋扈乱政之事不胜枚举。
  一言以蔽之,颜懋罪不胜诛,非重刑难以平息公愤。
  庆国公颜愈亦当庭表态,法理昭昭,该当严惩。澹川颜氏、定康周氏等几大世家联名上书,携一众公卿附议方尚书所言,以大胤律为佐,以前朝判例为证,罪臣颜懋,当处腰斩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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