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67/229页


  要知道这可是尚书令!大胤的丞相!纵观九州国史,也翻不出几个这样死的。
  听说他首罪是不敬不孝,这就更罕有了,别说宣熙一朝,就算是建宁天和,也没有为官做宰的敢不孝父母。能让爹娘上告,还是这么个死法,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忤逆了。
  围观人群里议论纷纷,其中有坊间百姓,有世族子弟,也有今年恩科应考的学子。
  申时两刻,监斩、监刑官至场。
  看台上居首座的是刑部尚书方昊,主审监斩;次座是影首凌启,三法司余二的御史大夫韩卓、大理寺卿陆勉居侧,监刑。庆国公颜愈、定国公周夔等一众世家主也都到了场,入座观刑。台上台下,除了五城兵马司维持秩序的护军,还有各世家的顶尖武者,既是看镇刑场,也是紧盯影卫首领的异动。
  申时三刻,监斩官方昊令箭下,刽子手就位,罪犯颜懋,押上刑台。
  让诸位观刑的世家主失望的是,死到临头了,颜懋的脊骨依旧挺直,不哭更不悔,他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着实令人生厌。但没关系,刽子手是他们的人,知道如何让人慢慢死,钺斧一落,再直的脊骨也要断,桐油板已经为颜懋备好了,等会儿半截身在地上滚爬挪移的时候,要还是这么副模样,那才叫厉害呢!
  众位世家主以茶代酒,互相举了举杯,好戏就要开场了。
  申时正,宣圣旨,刑时至。
  颜懋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大胤的帝都――他半生浮沉、终得酬志的地方,望了一眼九重阙,微微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云板敲响,敬诚殿里,与众将军议事的皇帝话说一半,忽然停顿,继而别过脸去。
  众将一愣,旋即深深俯首。
  刑场几十丈外的茶楼二层,一扇朝着刑台方向的窗户被悄然推开――
  刑台之上,刽子手一口烈酒喷出,大力拉动牵绳,用以腰斩的钺斧高高悬起,在烈阳的映照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晃得观刑众人移开眼睛――
  明寂荡开,一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剑气在这一瞬间穿过众人,在防卫暗箭的世家武者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在看台上凌启侧眸的那一刹那,没入了颜相背心。
  颜相闷哼一声,安然阖眼。
  钺斧落下,鲜血喷出。
  众人屏息静气,移开视线。
  天地间静寂了一瞬。
  半晌后,连同刽子手在内,众人面面相觑,错愕地望向刑台――
  血沿着刑台汩汩地流淌,但是没有惨叫,没有滚爬,更没有痛苦。
  刑部尚书方昊瞪大眼睛,猝然起身!
  底下围观的人群出现小声的骚乱,片刻后,看台上的众位世家主齐齐望向次座的凌启。
  凌启扯了扯唇角,下巴微抬,朝向自己入座前就放在兵兰上的剑。方昊脸色难看至极,望向定国公周夔身后侍立的武者,武者硬着头皮摇了摇头――他们全程盯着,影首可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刽子手失手了。
  凌启顶着上百双眼睛望来的目光,克制着往几十丈外茶楼上看的冲动,仿若未觉地站起了身。
  茶楼二层,楚珩迅速关上窗户,背靠着墙壁大口喘息,他摘下兜帽和面具,额头上已经被濡湿了,握着明寂的手冰凉一片,掌心里却满是冷汗。
  时隔两年,楚珩坐在地上,百感交集,看着自己重新提剑的手。
  这一剑,对于颜相而言,是解脱。
  那么当年,对走火入魔的小师叔来说,是不是也是呢?
  ……
  他渐渐平复心绪,收拾好形容,敛了内息朝楼下走去。
  长街上人很多,涌动着分别朝两个方向去,楚珩用披风遮着明寂剑,也混入人群。
  他一直低着头往前走,直到被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才回过神,致歉的话含到嘴边,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要开口――
  楚珩眼瞳骤然放大,握着明寂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这一瞬间,熙来攘往的人似乎全都消失了,眼里的长街只剩下这一人――
  他侧过头,露出了一张只会出现在楚珩梦里的脸。
  ――明远。
  这张脸朝着楚珩,露出了个温柔却又诡异的笑容。
  同一时间,看台上的凌启眼神一凛,目光锐利地朝远处长街上望去,就在方才,他觉到了一抹陌生的至强者的气息。
  但凌启确定,那不是楚珩。
  几乎刹那,他想起了庆州那个神秘的“千雍城宗师”。
  ……
  “……小师叔?”楚珩喃喃。
  他迅速转身,然而长街上人来人往,却再没了刚才那道擦肩而过的身影。
  一时间,楚珩竟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手中的明寂剑重如千钧,险些再一次落在地上。
  ……
  看台之上,凌启没能再次捕捉到那抹气息,微微皱眉收回视线。
  底下观刑的人群已经骚乱开来,刑场上的刽子手不知所措,刑部尚书方昊黑沉着一张脸,望着眼前这出“意外”,迟迟不语。庆国公颜愈、定国公周夔以及其他一众世家主同样沉颜,腰斩颜懋,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挪爬惨叫流血而死,就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世家之威,好让那些因停行卷而不用再“拜山头”的科考举子再掂量掂量,日后要不要拜世家的门!
  可现在这算什么?
  方昊已经顾不得旁边韩卓、陆勉凉嘲的目光了,咳了一声绕过桌案,走到颜愈、周夔面前,正低声商讨着对策,人群后忽然传来几声马鸣,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具沉香木棺徐徐停住,再前面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个加了冠的少年。
  庆国公颜愈面色微变,是颜云非。
  云非垂着眸看不清神情,他转身伸出手来,马车上下来了一个白发苍髯的老人。
  御史大夫韩卓、大理寺卿陆勉立时起身。
  看台上众世家主也怔住了。
  围观人群中的学子们很快反应过来,齐齐揖礼,当朝读书的哪怕没见过也听过,学圣韩师。
  同时也是……颜懋的授业恩师。
  韩师拍了拍云非的手,“走吧,孩子。”韩澄邈捧酒跟在其后。围观人群自发地为沉香木棺让开一条宽阔的路。
  周遭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三人行至刑台前,韩师亲手斟酒递给云非。云非撩袍,跪在被鲜血溅红的青石砖上,失去父亲的少年再绷不住,眼泪霎时流了满脸。
  三杯奠酒过,韩师携着云非上刑台。
  一众世家主再坐不住了,作为监斩官的方昊开了口:“老国公且慢,颜懋是……”
  “他是我的徒儿。”韩师出言打断,又扫了一眼边上的庆国公颜愈,掷地有声,“二十年前他就不再是澹川颜家人,但始终是我裕阳韩门徒。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父亲的来收殓自己的儿子,天经地义,纵使是陛下在这,也不能拦。”
  话音落地,满场一片寂静。
  庆国公颜愈脸色僵硬无比。
  诚然,颜懋罪犯不孝,是对他的生身父母,纵使是老师也无法为之辩解。可同样的,颜懋对老师如何,只有韩师说了才算。学圣德高望重,今日他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明证。
  世家大族可以罗织成狱剥夺他的性命,但再也无法肆意践踏他的时誉。这场对颜相身体和声名的鞭挞,至此而终。
  ……
  酉初过半,凌启回宫复命。
  议事已毕,众位将军皆已告退。敬诚殿内,皇帝一个人坐在龙椅上,面前的御案正中放着一双黑白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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