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90/229页


  方才凌启临走前,和皇帝提了句谢初找楚珩的原因,凌烨心里已了然,见楚珩这“劫后余生”的样子,忍不住翘了唇角,揶揄道:“御前侍墨,靖章宫里不能乱跑,你这是御前失仪。”
  楚珩坐在凌烨腿上,呼口气平复了一下心跳,方说道:“差点就挨揍了!”
  凌烨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东君这是在跟朕告状吗?”他语气中难掩幸灾乐祸,“我记得,谢统领应该打不过东君吧?”
  楚珩瞪大眼睛:“那我也不能跟谢统领动手吧……我刚才但凡跑慢一点……你还笑!”
  凌烨硬生生忍住了,微微弯着唇角,强装正经道:“那朕让人把谢初叫回来,先骂他一顿?问问他,如何敢以下犯上跟皇后动手。”
  这是什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话?
  楚珩睨了凌烨一眼,心说影首害我,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就跟谢统领讲了。谢初消气之前,武英殿他是不敢去了,但天子近卫当值需得时常去殿里领令牌。
  楚珩皱着眉发愁,灵光一闪,看向凌烨,恳切道:“陛下,楚侍墨御前失仪,您把他扣在敬诚殿吧。不然再给他派个‘外差’也行。”
  “外差?”凌烨轻轻扬眉,“准了。”
  此后两天,楚侍墨就在明承殿里办了两日“外差”,却不曾想,真正的外差这么快也找上门了。
  半个月前,凌烨带楚珩从鹿水回来的时候,他们在中昌宛三州边界意外碰上了苍梧武尊方鸿祯。那老贼当时出了中州后,果然不是安安生生地去往宛州方向回他的苍梧城。
  苏朗和叶星珲这趟去昌州东海,明面上是为老国公祝寿,暗中和影卫配合,调查定康周氏的南洋香料船以及背后牵扯的其他世家。他们在香料船入境的怀泽城,发现了方鸿祯的影子。
  事情有些棘手,除了影卫密奏外,星珲还给楚珩传了封急信。
  以防万一,楚珩得亲自去一趟昌州。
  除了自己的明寂剑外,楚珩将天子剑浮云地纪也一并带过去了,到怀泽城再做安排。
  近来北境那边也不大安稳,北狄十三部小动作频频。这一趟昌州之行,凌烨总觉得像是暴风雨前夕,他有些后悔点头钟太后去南山了,倒不是担心她跟敬王能暗中联络做些什么,这一路她的一举一动,跟何人来往、讲过什么话,凌烨全都了如指掌,也由此察觉到了敬王背后那些世家拥趸的蛛丝马迹。事情是在往预设的方向去,只是他莫明有些不妙的预感。
  楚珩临走前,凌烨跟他约法三章。
  “这个时节,昌州比帝都热一些,但别太贪凉,路上记得好好吃饭,忍忍少挑剔些,回了帝都任你挑。”
  楚珩想也不想地答应:“一定一定。”
  “最重要的一点,”凌烨说,“若正面遇上方鸿祯,有你在,他不会敢轻举妄动。但穷寇勿追,不许你以身涉险地强杀乱来。”
  楚珩眼神微微动了动,敛下眼睫“嗯”了一声。
  凌烨知道他轻易听不进去,走上前一步,在楚珩唇上碰了碰,附耳低声道:“我害怕。”
  楚珩倏然一怔,抬眸对上凌烨的目光,他心里有根弦霎时一紧,沉默片刻,再次点头说:“嗯。”
  凌烨微微笑了笑,“等你回来。”
  ……
  一晃眼过去了四五天,算算日子,楚珩应该已经到昌州怀泽城了。
  他在途中偶遇了从宛州回帝都的影卫,捎了封信来。
  凌烨拆开看,信笺言语不长,措辞简白,仿佛当面说给他听――途经中州正值小满,见初夏农耕,垄间麦穗饱,园中桑树壮。晌间路过一地,道旁梅黄杏肥,留一角碎银摘了来尝,可惜味酸少甘,若做成梅子杏子酱,想会别有一番风味。
  沿途风光尚好,晓看天色暮看云。
  最后附了一张当天中午的食单,几道菜后一一注了点评。
  不好,一般,凑合。
  ――但每一样都有吃。
  凌烨眉眼舒展,指腹抚着信笺上的墨字,眼前仿若看到了楚珩一边写信一边板脸挑剔的样子,他唇边笑意更深。
  落款是他们的私印。
  属楚珩也。
  当初刻这四个字是楚珩选的,虽不太像正经的章字,但之于他们,确实再好、也再正经不过。
  影卫是从宛州回来的,敬王的食邑江锦城就在那儿,算是他的“大本营”。
  自打两年前科举改制停行卷后,宛州的世家著族就重新洗了一次牌。当初颜相身死,庆国公颜愈用“孝”字旗对颜云非落井下石不成,反倒砸了自己的脚,下了步蠢棋,灰溜溜地回家为父侍疾了。此后不久,颜老太爷病逝,皇帝追勋赐谥,遣使致哀,极尽死后哀荣。
  但盛大的葬礼过后,澹川颜氏阖族守孝,凡在朝中紧要位置任职的颜家族系,皇帝未曾夺情起复一人,很快安排了其余世家的人顶上,重利在前,朝中几乎无人为颜氏发声。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颜老太爷乃领治一城为地望的十六世家的宗主,澹川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颜氏子弟从生下来起就最大限度地享沐祖宗功德,因而依照大胤的礼制,凡十六世家宗主去世,其族中子侄皆要居丧,依亲疏远近,长则三载,短则一年,以表尊祖敬宗。丁忧期间,澹川的嫡系子侄不能荫封,旁系亦无从参加来年的秋闱州试――下一次可就是三年后了。①
  这样长的空窗期,让澹川颜氏在朝中的势力急剧萎缩,重要的场合已经很少听到颜家人的声音了。
  由此也带来了宛州世族间的此消彼长。颜氏虽居十六世家之一,瘦骆驼比马大,身后仍有一些小家族追随,但宛州现在最有话语权的世家已经是望溪端氏了。
  而且皇帝似乎确实对颜家颇有微词,不只是在丁忧上不留情面,从他放颜云非去北境军中镀金历练,却不给颜氏嫡支出仕的机会,到他收拾颜家身旁的簇拥,却抬举端氏和附随端氏的小家族,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帝在放任乃至促成澹川颜氏的衰颓。
  丁忧结束不会是终点,庆国公颜愈已经可以预见到,待服丧期满,等待他的会是个空有品级而无实权的散官虚职,一族之长都如此,颜氏其他人就更不用想了。
  朝堂政斗就是这样,一步棋走错,十年、二十年,甚至整个宣熙一朝都扳不回来了,或许还会延续到下一代帝王。
  庆国公颜愈每日都活在懊悔中,睁眼闭眼都是大朝会上的种种,从前澹川何等风光一呼百应,如今却门庭寥落沉寂如死水。老父病逝前攥着他的手嘱咐他“家族”二字,看着如此衰落的颜氏,至死也不瞑目。
  望则生怨,一日复一日的蹉跎,望着家中无法出头、空待岁月的杰出小辈,再想想远在北境如鱼得水、军功任他拿的颜云非,庆国公颜愈不只是悔丧走错棋的自己,也不可自抑地对刻薄寡恩的皇帝生出了怨怼之心。
  颜家世代簪缨,皇帝竟凉薄至斯!
  这天底下,够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难道就只凌烨一个了吗?
  ――都是龙子凤孙……当年太后临朝、齐王掌权的时候,可是连科举都没开。
  庆国公在府中萌生恶念的时候,敬王的人也悄悄地找上门了。
  ……
  凌烨看完影卫送来的宛州密奏,冷笑一声扔下折子。
  庆国公颜愈这个人,跟心狠果决、老于世故的颜老太爷相比,真是差的远了,说他精明,颜氏会有今天的惨淡全在于他,说他软弱,对付云非时候并不见心慈,说他怯懦,可也不是没有贼胆嘛――只能说蠢毒吧。
  有子如此,无怪乎颜老太爷要在自己寿终前按死颜相,不然,三个庆国公绑在一块儿,都不够颜相一只手捏的。
  当初颜老太爷百日祭过后,颜愈就时常往帝都上请安折子,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夺情起复”。那时候云非到颖国公帐下还没多久,在他出头成名之前,凌烨当然会晾着澹川颜氏,耗一耗这个宛州世族的底子,以便未来更进一步的选官改制推行科举。但朝中势力重在平衡,宛州必不能只望溪端氏一家独大,澹川颜氏多少还是要有点作用的。可庆国公颜愈显然等不及。
  宛州的人手是凌烨前些年借机安插到关键处的,再加上这两年底下一些投诚的小家族的眼线,澹川庆国公府的举动不能说看得清清楚楚,但六七分总是有的。
  密奏上说,庆国公府因丁忧之故,不能出仕,颜老太爷故去后半年,颜家便把目光转到了河道商运上,对外说是要给家中小辈找点事做,历练一二。
  ――合情合理,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澹川是澜江的支流,深入宛州腹地,南北畅通无阻,这座城作为颜氏的地望,直接以河为名,足见其水运之兴盛。
  颜家做生意,自然都从这上头来。
  庆国公的请安折子照常递着,面上功夫半点不落,不时时注意外加详查,还真难察觉他会跟敬王搭上线。
  拿张舆图一画,澹川这地方当真不错,澜江支流,顺着江河往北,能直接通往敬王食邑江锦城,一路向南又汇入云州江河,而敬王最大的倚仗苍梧方氏,就在云州。不得不说,澹川在江锦城和苍梧城、宛州和云州之间,是再好不过的联通枢纽。
  河运生意,除了港口税赋外,还有就是往来南北,将自家盛产的物什运售去别地,将别地的稀罕物贩运回来。这听着很耳熟,因为敬王的左膀右臂定康周氏,前些年就在做南洋香料的海运生意。苏朗和叶星珲就是查这事去的昌州,现在楚珩也到了。
  那些南洋香料若果真藏着许多猫腻,敬王就不可能只将宝压在定康,另一条暗线想来就是从苍梧城到江锦城了,这距离可不近,得从陆路转水路,但若有澹川在中间帮忙调度,那顺畅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颜家,还真是不错。
  凌烨看着御案上的山河地理舆图,拿朱笔在澹川的位置画了个圈。
  大胤有铁打的十六世家,这话不是夸张,是真真切切写在太庙里的。
  大胤立国以前,九州经历了百余年的动荡暴乱,内忧不止,外患更甚,北狄十三部占据大半个北境,对九州内地虎视眈眈。
  除了宜崇萧氏外,当年跟随太祖征战天下的其他十五姓氏,都不是名门望族,历经十年,平内乱、推暴政、拒外敌、定九州,其间,九死一生不能道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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