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93/229页


  这顿早饭是在一片沉默中结束的。
  其他庶子庶女们告退离开,只楚歆、楚琰留了下来。
  怀泽城里恰有楚家分布的重要产业,楚珩是东君的消息就是这般传过来的。从这道密信抵达钟平侯府的那一刻开始,家中一切都不一样了。
  叶氏坐在钟平侯一侧,扫过底下垂眸敛目的姐弟两个,这已经不是难受、不平、使心计能够改变动摇的了。
  去年夏天,楚歆和韩国公世子韩澄邈定了婚事。叶氏闻知梗在心头,过后也给自己的嫡长女千挑万选了个门第高贵的亲事,虽说不及韩国公府,但她的女儿是正头嫡出,父族母族钟鼎簪缨,腰杆子硬,嫁过去丝毫不仰人鼻息。而楚歆呢?钟平侯膝下的一个庶女,有父族无母族,嫁给裕阳韩氏的继承人,她委实高攀了,过得好与不好都要看旁人的脸色。
  但如今,叶氏再看着她,漓山东君姬无月的亲妹妹,半点不含糊的门当户对。娶她,韩澄邈当真不亏。
  叶氏攥着手里的帕子,往后这姐弟两个,都不是她能够插手或阻拦的了。钟平侯和楚珩父子两个怎么说和,东君跟楚家又会如何,更不是她能问的。
  叶氏陪着坐了一会儿,起身抚了抚裙裾,寻个借口离开了,世子楚琛、女儿楚璇向钟平侯行了一礼,随即也跟了出去。
  花厅里只剩楚歆楚琰,钟平侯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天阴得如同泼了墨,祠堂的门不关,风穿堂而过,四周长明灯上的烛光被吹得轻轻晃了晃,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楚珩已经在祠堂内跪了快两个时辰。
  他膝下没有蒲团,直接跪在了冷硬的青石地板上。
  他在想楚歆和楚琰。
  黑云深处有闷雷在隐隐作响,钟平侯楚弘来到祠堂门前,满面复杂地看着这个他从不曾了解的儿子。
  数日前,接到怀泽的急信,他盯着几行字看了不下百遍,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膝下那个最不堪用的次子楚珩,居然……一定是弄错了!他反复这样想,可是怀泽城的楚家人既然将信急传过来,必定确认再三了,更何况信后还附了一张东君的小像,漓山那些弟子叫他“大师兄”。
  不会有假。
  这么些年,弄错的是他们钟平侯府!
  楚弘呆滞了许久才勉强认清了这个事实,他的心情久久难能平复,神不守舍了好些天,此刻亲眼看着这个素日无闻的儿子,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至今莫如父子,他们本该再熟悉不过,可如今却陌生疏离,一时间他竟分不清是欺瞒和错失带来的恼恨更多一些,还是震惊过后的欣喜若狂更占了上风。百感交集莫过如是。
  十七岁的大乘境,震古烁今,如若楚珩从小养在自己身边,那今日的楚家会是何等风光!这明明是他的血脉,本该如此!可却让漓山捞去了,这便成了……钟平侯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暗了暗,面色微有些发沉。
  沉寂许久的云层后再一次滚出闷雷,有稀疏的雨点落在了祠堂外的池塘里,钟平侯目光复杂地望了楚珩片刻,终于抬脚走了进去。
  长明灯的光辉映照着一尊尊先祖牌位,四周的石壁上用金粉刻着一行行铭文——那是钟离楚氏家史里最辉煌的部分。
  钟平侯并不急着问楚珩话,从供桌旁取过檀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他凝望着那些镌刻的荣耀,直到香燃了一半,方才收回视线看着楚珩,开口道:“你知道‘家族’二字该怎么写吗?”
  楚珩低垂着眼睛,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起伏:“父亲是想告诉我祠堂墙上这半壁金铭,该如何添吗?”
  不待钟平侯的下文,楚珩话头一跳,突然问道:“春夏秋冬,您还记得我生在哪一季吗?”
  钟平侯顿时一愣,不明所以。
  楚珩预料他答不出,低垂着眸子看不清神情,默了须臾,忽而极轻地牵了下唇角,露出个寡淡的笑,“我知道您的生辰,没去漓山之前就知道。”
  四岁离家,楚珩在漓山过了十六年,但凡逢年过节、尊长寿诞,都会随家信敬上贺礼。幼时师父师娘或小师叔会帮忙,长大些便自己写。
  父亲的寿辰,十六年,一次不落。
  他从小明白自己不得宠,家书一封一封,虽没见过父亲的回音,但有失望不绝望,他还是想着,为人子,身不在家,总要报个平安才是,免得府中挂念。
  自作多情却不知,没人在意他的平安。
  后来回家了。
  一次次剜心的碰壁,终于教他认清,过去二十载,对家和父亲的期待,从始至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家族早就抛弃他了。
  钟平侯微微皱了皱眉,隐约有种事态偏离的不妙预感,他沉声道:“去漓山学艺久了,也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
  楚珩明白钟平侯的言下之意,但是——
  我姓什么?
  他曾经也想问问钟平侯,问问自己的“父亲”——漓山十六年,您有一刻记起过这个儿子吗?明知他习武不成还将他送去武英殿的时候有为他想过吗?他的出人头地在您眼中不是会让楚家难堪吗?
  种下什么因,会得什么果。
  从落地开始,钟平侯府教养了双胞胎十九年,未曾缺衣少食故作亏待,生恩养恩重如山,在此世,楚歆和楚琰终归要姓楚。
  母亲送他去漓山给了他未来,她故去后,弟妹便是他的责任。
  之于楚家,他是楚歆楚琰的兄长,仅此而已。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楚珩开口,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反驳,“楚珩一直都姓楚,但漓山东君不姓楚。”
  ——东君姬无月,是姬无诉樰的儿子,是漓山人,永远不会改变。
  外姓不入祠,来日楚氏祠堂中的满壁家史,辉煌也好蒙尘也罢,不会有东君的名字。
  “今日跪在您面前的是钟离楚氏的楚珩,不是漓山东君姬无月。”
  惊雷乍然响起,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彻底倾盆而落,撕开天幕的闪电照亮祠堂内一跪一站的两道身影。
  话语如刀,戳中了钟平侯心里最难堪的那个点——是楚家嫌弃不要楚珩的,东君跟随母姓,不肯回头,待来日天下皆知,有眼无珠的钟平侯楚弘,就是大胤九州最大的笑话,他都没法向楚氏的列祖列宗交代!
  楚弘瞪大眼睛,脸色涨红变了几变,他翕张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几乎是怒不可遏,一耳光狠狠挥了过去:“逆子!”
  这一巴掌极重,楚珩被打得头偏向一边,侧脸白了一瞬,而后印上几道红肿的指印,嘴角溢出丝缕血迹。
  楚珩敛下眼睫,长明灯映在他眼底的最后一丝光辉终于也彻底黯了下来,他很快跪正身体,不发一言。
  楚弘被他这副淡漠的样子彻底气红了眼,颤手指着楚珩,嘶声朝外喊道:“来人,传家法!”
  站在门前的楚歆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步踏了进来,跪伏在地上哭着求楚弘收回成命。
  楚琰也拦住了听令要去的侍卫。
  钟平侯横眉冷竖,心中怒火的更盛,正要厉声斥责,楚珩先回头开了口:“都退下。”
  楚歆看着父亲,又看了看兄长,“哥哥……”
  正僵持间,府里的管家忽然冒着雨疾步走了过来,停在祠堂门前,看了一眼在地上跪着的楚珩,抬头朝楚弘小心翼翼道:“侯爷,宫里天子影卫来传旨,宣二公子即刻入宫面圣。”
  钟平侯面色阴晴不定,沉默片刻,冷着脸道:“告诉传旨的影卫,就说……”
  不等他说完,楚珩已经站起了身,他背对着钟平侯,淡淡道:“我是大乘境,入帝都需得请旨,进宫就更是离谱,往重了说,视作刺驾都够格。当初是您送我去武英殿的,若陛下追究我藐视国法、欺君罔上的罪责,您和钟离楚氏愿意与我承担吗?”
  他转过身,平静地望向钟平侯。
  话音刚落,传旨的天子影卫忽然出现在了祠堂门前,钟平侯心头一跳,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楚珩方才的话,影卫听见了没有?倘若皇帝真的秋后算账,那么这趟宣见……
  楚珩静静地看着他。
  “……”钟平侯喉头动了动,一时间无法发出声音。
  门外的影卫仿若无觉,行了个手礼,“钟平侯爷,在下奉陛下旨意,宣府上二公子即刻入宫面圣,不容有误。”
  钟平侯额角青筋跳了跳,含糊地“嗯”了一声,什么都没再说,面色不佳地走了。
  楚歆楚琰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楚歆跪在地上,额间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冷汗,双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她指尖泛白竭力撑在地上,一只手忽然递到了她眼前。
  楚歆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她哥哥,同时也是……楚歆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兄长了,兄妹两个日常见面其实并不多,于她而言,漓山东君就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阿歆?”
  楚歆倏然回神,看着眼前的这只手,犹豫几息,还是搭了上去。
  只是甫一起身,她便立刻收回了手,慢慢蜷起手指,垂下了眼睛。
  楚珩注视着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无论是我是谁,都不会改变我是你哥哥。待你二十岁,哥哥送你出嫁。”
  楚歆脸颊浮起红晕,抿着嘴唇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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