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97/229页


  没有人知道被大水淹没的南江五县此刻在经历什么。仅仅是洪水冲垮堤坝的第五日,突如其来的瘟疫以诡异的速度在这片饱受肆虐的土地上蔓延开来。
  不祥的黄斑像振翅而起的蝴蝶,飞过的地方,浮尸千里,饿殍遍地,转眼间鱼米之乡就成了片片死海。
  南江五县的县令向昌宛诸城连请救援,然而所有送出的信件、派出的人都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一点回应。
  江堤的缺口像是吞没一切的凶兽,将南江五县蚕食殆尽,数不清的腐烂尸体滚入澜江,染浊了滚滚江水。
  大雨滂沱的傍晚,澜江北岸,敬王凌熠站在定康城最高的?望台上,看着混浊的江水咆哮着往下游的方向涌去。
  他身侧的年轻人是定康周氏的世子周敏才,唇角勾着抹愉悦的笑:“昌州一切顺利,下游的颖海城已是在劫难逃。流言业已散布出去,一切都在预设之中。”
  敬王“嗯”了一声,在南山佛寺逢遇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露出了个久违的舒心笑容。
  周敏才朗声继续道:“连松成已死,又有武尊亲至,东海水军是囊中之物,想来今夜就会有好消息了。北狄十三部和南洋泽国已经准备好,只待王爷一声令下,便会出兵襄助。再加上昌云宛三州,定康周氏愿追随王爷,将这天翻他一翻!”
  “好!”敬王一拍阑干,脸上写满势在必得的恣意,他垂眸俯视着脚下汹涌的江水,语气森冷:“南江的正下游是颖海吧!颖国公苏阙不是凌烨的股肱么?辅政大臣一品国公,好不风光!呵,当年本王的皇长兄就是被他带兵平的――”
  敬王眼中涌起恨意:“如今换到他儿子苏朗也一样的欠收拾!南江五县的瘟疫也该流到下游的颖海城了,废了凌烨这条臂膀,就当是给江南十二城几位世家主跟随本王的见面礼。”
  周敏才会心一笑:“澜江大雨连绵,天助王爷成事。疫情不绝,盖因为帝者昏庸无道,这才引得天降灾厄,追随王爷乃是顺天而为。”
  雷声滚过,暴雨漫江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周敏才漫不经心地听着,随手将那封南江五县县令求援的红标信笺递出?望台外,骤雨很快浇湿了承载着数万人性命的一张薄纸,乌沉的墨水晕染开来,混着雨水一起砸到泥地里,成了人脚底的一缕轻贱尘埃。
  昌州要彻底变天了。
  ……
  是夜,东海水军驻地。
  水军右师提督秦友方结束了夜间的巡视,还没在营内坐稳,就听见外面一声极尖锐的哨声,伴随着一阵马的嘶鸣突兀地传进驻所内,秦友方心头一跳,传讯兵跑进营帐,却还未及开口通传,外面就疾步走进了两个人――
  一个是现今的昌州州牧芮何思,都说他是个一团和气的老好人。另一个则是水军左师提督姜镝,潋滟姜氏的人。
  两人和秦友方私下里没太大交情,各司其职而已,眼下不请自来,还带着一股子来者不善的意味。
  秦友方缓缓站起身,目光微冷,沉着嗓子道:“芮大人和姜将军深夜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芮何思脸上挂着和气的笑,说出的话却与神情极不相称:“自是来同秦将军做水军右师军务交接的。”
  秦友方面色一寒,目光锐利如鹰隼,常年军旅生涯养出的刚煞之气隐隐露了出来,语气冷硬地开口:“芮大人,我敬你是昌州牧,但州牧掌政而不涉军务的大胤律例您没忘吧?”
  芮何思呵呵一笑,不慌不忙地道:“秦将军别急,话不是没说完吗,同您交接的自然不是我。水军左师姜镝将军即日起暂代东海水军总提督,掌东海一应军务,秦将军,领命吧。”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玄铁令牌,径直递到了秦友方面前。
  赫然是东海的调兵符!
  秦友方额角青筋直跳,心底蒙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面若严霜,瞪视着眼前气定神闲的二人,咬着牙挤出句话:“我要见昌州总督连松成。”
  芮何思收回令牌,迎着帐内灯光装模作样地打量了好几眼,似是疑道:“怎么,难道秦将军觉得这令符有假不成?”
  秦友方心中一紧,几乎确定连松成出了事,一脚踹翻了身前矮几,拔出腰间佩刀暴喝道:“你们是想造反吗?”
  一旁的水军左师提督姜镝掀起眼皮,缓声开口:“秦友方,想造反的恐怕是你吧?军令如山,你不懂吗?”
  “去你娘的军令!”秦友方目眦欲裂,朝外吼了一声:“来人……”
  姜镝声音不高,抢在秦友方之前朗声道:“拿下。”
  帐门应声而开,而本该守卫在外的亲兵却尽皆倒地,秦友方瞪大了眼睛,微雨夜里,帐门外只有一道人影负手而立――苍梧武尊方鸿祯。
  东海水军的兵变似乎出其的顺利,甚至没有在东海掀起一朵浪花,几日后,暂代水师总提督的姜镝应昌州州牧芮何思十万火急的红标信笺之请,下了第一道军令――
  数日以前,澜江毫无征兆地突然决堤,使得南江五县在一夜之间被淹成了一片汪洋,随之而来的瘟疫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在整个南岸蔓延开来,黄斑所及之处,尽是腐尸白骨。
  地势居高的北岸定康城第一时间关闭水闸,封锁了定康城的澜江水道,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场天降浩劫。
  混浊的澜江水载着腐烂的尸体朝东涌去,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下游的颖海首当其冲,措手不及地成了继南江五县之后的第二个受灾地。
  直到流民和瘟疫一齐涌入颖海,南江天灾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地被送到昌州州牧府的桌案上。而比疫症传播更快的是民间四起的各种流言――诸如天降灾厄是为不祥,又如黄斑疫一日就能传染一座城的人,再如颖海到处都是得了疫症的死人云云。
  瘟疫带来的人心惶惶和民心浮动让昌州泰半世家家主都坐不住了,几乎是一日之间,近半数的昌州世家就一齐向锦都州牧府发了函,要求即刻封锁颖海城,务必将瘟疫控制在颖海。
  昌州州牧芮何思斟酌再三,最终决定应几位世家城主之请,向东海水军求援,出兵围城。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外敌入侵、天灾匪祸而动兵,可以不等圣旨先斩后奏,提督姜镝斟酌再三,下了军令。
  入伍不久的新兵在雨夜里领到了梦寐以求的崭新长枪,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反而哭丧着脸朝身边的人小声道:“赵哥,那可是颖海,出兵围城,这不会是要造反吧?”
  被称作“赵哥”的老兵自顾自地擦着枪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闻言头也不抬:“上头不是说了吗,澜江决堤,南江五县被淹得毛都不剩,下游的颖海城起了疫症,昌州牧没办法了这才求到东海水军头上。瘟疫可不是小事儿,一个闹不好就不只是颖海了,说不定整个昌州都得遭殃。”
  新兵听到“瘟疫”两个字,变了脸色,自顾自纠结半天还是犹豫道:“可圣旨没到,这不就是造反吗,是要杀头的啊……”
  新兵的声音越来越低,赵哥睨了他一眼,将蒙面的药巾扔到他脸上:“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就算是造反,那也是砍上面的头,你一个新兵蛋子瞎慌什么,陛下难道能把整个东海水军全砍了不成?放心吧,造反也杀不到你,不过现在不听军令倒是能第一个就砍你。”
  那新兵被他说得一个激灵,立刻系好面巾,欲言又止地跟着赵哥朝集合的方向走去,忍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问道:“赵哥,那你说是要造反吗?”
  赵哥抬头望了一眼乌沉沉的天,连日的凄风苦雨也不知何时才能放晴,他眯起眼睛低声自语:“要变天了。”
  “赵哥,你说什么?”
  赵哥收回视线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说,你能吃饱饭就行了,造不造反的,那都是上面的事儿,你跟着瞎操什么心?”
  龙椅上坐的是谁,于他们这些最普通的小兵来讲又有多大干系呢?圣明天子离他们太遥远了,他在九重天上,可昌州这地方,剩下的八重天,每一重都是世家著族啊!那些忠君报国的心头热血,早在一日复一日的海风里被吹凉了。
  他们目光所及,只有遮天蔽日、掌握着的所有人向上之路的世家。
  昌州啊。
  尖锐的号角催促集合,赵哥回过神,见那新兵却还站在原地呆愣愣的,粗暴地伸手拉了他一把,新兵一个踉跄,稀里糊涂地进了队伍,他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在风雨里飘摇的军旗,总觉得心落不到实处。
  ……
  此时,颖国公府正忙于安抚颖海城中百姓,安置南江流民,颖海苏氏的产业遍及九州,国公府有条不紊,在第一时间就地派人传信商行,调配药材至颖海,然而比药材先到的却是兵临城下的东海水军。
  姜镝以天灾的名义率领水军两师,将颖海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有擅自出入城者,无论是谁,一律格杀勿论。
  名曰控制疫情。
  老国公大怒,当即一封折子送上了帝都,不成想,折子还没送出去,苏府的家将在城门外十里被水师提督姜镝以擅自出城有违禁令的名义亲手射杀――
  俨然是药不得入,人不得出。
  控制疫情是假,困死颖海是真。
  彼时颖国公苏阙尚在庆州未归,手持天子剑的苏朗也还在从南山赶回的路上。
  没人能够治住掌有调兵符的姜镝,颖海城能撑多久谁都不知道。
  而一旦颖海沦陷,皇帝在昌州无疑会陷入被动。
  大胤铁打的十六世家,其中有五个都在昌州,这还不算其他盘踞一方无城主之名却有城主之实的望姓著族。很多时候,皇帝对昌州的掌控都依托于向其效忠的世族,譬如颖海苏氏和裕阳韩氏,在江南一武一文,堪称臂膀耳目。
  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军事部署,颖海都是昌州战局里极其重要的一环,敬王要拿下昌州,势必要攻克颖海。
  这场诡异突发的瘟疫便是为此而来。
  ……
  澜江决堤、颖海被围的消息在三日后被送到了敬诚殿的御案上。
  ――但并不是通过正常的军中塘报,也不是昌州各处的奏折,而是凌烨提早落在昌州棋盘上的棋子送来的密信。
  决堤、瘟疫、南江五县覆灭、下游颖海受困……一张薄纸字里行间没有一句不流血,入眼全是人命!
  凌烨看得火气直往心头上窜,一时怒极,“咣”得一声将手边的杯子砸了出去,碎瓷四散飞溅,满殿的内侍宫女霎时跪倒一地。
  皇帝许久未曾这般动怒了。凌烨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恨不得将敬王这豺狼成性的乱臣贼子即刻绞杀!大胤立国几百年,因皇位归属生了嫌隙,兄弟谋反倒是不新鲜,可似敬王这般丧尽天良的,翻遍国史都找不出第二个!
  凌烨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加固南江堤坝这项工事是年初就有了章程的。派去的工部侍郎是越州一个小家族出身,这两年凌烨多有抬举,他为人忠厚诚恳,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固堤关乎南江民生,更何况凌烨还派了两名天子影卫同往,既协助也监督,他必不敢有贪污懈怠欺上瞒下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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