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20/229页



第19章 偏心
  一直到酉正时分,楚珩依旧留在敬诚殿。
  外头正在落雪,天色晦暗,星月俱灭,宫人早早地将长廊下的宫灯次第点起,暖黄的烛光映亮雪夜,在窗子上照出朦胧的剪影。
  天色已晚,纵使是在当值日也早过了散值的点,算算时辰都到武英殿暮食的时候了。陛下却一直没说让他回去的话,楚珩自知理亏在先,这会儿也不敢主动告退。
  敬诚殿的掌殿高匪公公走了进来,躬身请示陛下晚膳要摆在何处。凌烨放下笔,闻言略一思忖,说道:“回明承殿罢,不必传辇。”
  明承殿是帝王寝宫,隶属内廷,御前近卫亦不得擅入。闻见如此吩咐,楚珩正欲开口告退,陛下却忽然侧过身,对他说道:“你留下,侍膳。”
  楚珩听言微怔,抬眸望着凌烨,一时间有些茫然。
  凌烨唇边漾起一点微不可查的弧度,看着楚珩一本正经地道:“你在御前这般闹脾气耍小性,简直放肆得无法无天,难不成三言两语认个错就完了?朕没拿你‘撒气’,却也不能轻饶,让你侍膳权当是让你出点力。”
  楚珩默了默,又见陛下容色沉静,不像是说笑。他低头垂下眼帘,缓了须臾才道:“……是。”
  何谓侍膳?
  顾名思义,自然就是伺候皇帝用膳。他翻阅过前廷礼典,知道在宫里侍膳不同于陪膳,后者是恩典,侍膳则不然。既是侍奉,他当然不能跟陛下一同用膳,而且还得站在一旁给陛下布菜。
  皇城内廷有专门的侍膳女官,却让他一个御前近卫来侍膳,显而易见,陛下大概是要罚他晚上不许吃饭,只能看着。
  武英殿晚间酉正时分开饭,过酉不食。等他侍膳回去,都要接近宫门落钥的时辰了,届时连口热汤都没得喝了。楚珩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中午在四时食居没多吃点。
  半盏茶的时间,高掌殿已安排妥善,捧着两件斗篷走了进来。凌烨扫了一眼,没说什么。
  楚珩兀自低着头后悔,一时间也没注意,直到高公公咳了一声才恍然回神。
  见陛下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又看了挤眉弄眼拼命使眼色的高公公,楚珩立刻反应过来,走上前去看着托盘上的两件斗篷迟疑片刻,却始终不见陛下表态,于是就近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件,给陛下穿上,而后又退至一旁。
  高匪看着红木托盘上的另一件斗篷,又望了望垂眸站在一旁神飞天外浑然不觉的楚珩,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再提醒他。
  高匪放轻了脚步正要往楚珩那边去,就听陛下忽而开口道:“你是等着朕给你穿衣服么?”
  楚珩愕然抬眼。掌殿捧了两件玄色斗篷进来,其上用金银丝线绣着龙纹,显然都是陛下的,他以为是供陛下挑选,方才还在纳闷陛下怎么不说话,却不曾想过另一件竟是给他穿的。
  不待楚珩解释,凌烨已走了过来,顺手拿起另一件斗篷,环过楚珩的肩,仔细与他系好。
  适才楚珩面上的愕然之色并未逃过凌烨的眼睛,他了然说道:“你来书房后不久,在御案前反省那会儿便开始落雪了,外面天正冷,你当是殿内?”
  楚珩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雪已经落了许久,天色已晚,这会儿外头却并不显得十分昏暗,地上一层积雪在宫灯的映照下折射出静谧的柔光。
  原来真是因为“外面天正冷”才不让他出去跪着的。尽管之前有过猜测,但这分外简单的缘由此刻真正从陛下的口中说出来,楚珩一时间竟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心跳仿佛都慢了半拍。
  身上的斗篷格外柔软暖和,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珩垂在身侧的手每每碰到斗篷的缎面内里时,总觉得指尖似乎有些莫名地发烫,十指连心,于是心间也一样的温热,哪里都不觉得冷了。
  从敬诚殿到明承殿的路并不很长,宫人提着灯在前方引路。凌烨并没有传旨摆驾,而是带着楚珩一起从敬诚殿的后门抄近道徒步走回去。
  细雪纷纷扬扬,飘落在纸伞上,身上没有沾着一星半点,夜雪捎带的寒风冷气也一并被挡在了斗篷外。
  大抵是因为皇城的主人此刻就走在身边,茫茫雪夜中九重宫阙尽管恢宏依旧,却并不与往日一样令人觉得敬畏疏离,反而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放眼望去,轮廓格外朦胧温柔。
  走了约一刻钟的光景,明承殿便到了。
  高公公显然是提前叮嘱过,明承殿的宫女内侍见到楚珩丝毫没有意外之色。许是因着待会他要为陛下侍膳,宫人们同样捧着折沿盆服侍他净手。
  两名侍膳女官领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入,膳桌上很快摆好八荤六素十四道御菜,两道汤品并两样点心,两碗桂花酥酪,碧粳米粥,此外还有一碟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宛南蜜桔。
  八珍玉食摆了一桌子,鲜香四溢,仅闻着就知道非常美味。
  侍膳女官先为陛下盛了一碗松茸山珍汤,便退至身后侍立。
  楚珩默默低着头站在一旁,好半天也不动作,高公公轻轻推了他一把,眼睛笑得几乎要眯成两条缝,慈声道:“快去。”
  楚珩只得上前,侍膳女官笑吟吟地递给他一双玉箸,满桌雕盘绮食映入眼帘,还冒着腾腾热气,他顿时觉得更饿了。
  陛下拿着汤匙缓缓搅动碗里的浓汤,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作示意。
  楚珩不知陛下喜欢吃什么,犹豫片刻,索性按照自己的口味开始布菜。
  他扫视一遍面前的珍馐玉馔,夹了一个水晶小饺放到碟子里。
  凌烨执着汤匙看了一眼,不置可否,楚珩便又夹了一个虾丸。高公公站在边上看着,乐呵呵地点了点头。
  然后是一块胭脂鸭脯,一个虾丸。高公公看着碟子里两个极其嫩滑莹润的虾丸,开始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随后是一块松瓤鹅油卷,高公公的头还没来得及点,就见楚珩执着玉箸的手犹豫了一下――只是眨眼间的一下,就又夹了一个虾丸到陛下的碟子里。
  高公公看得目瞪口呆。
  凌烨终于忍不住笑:“好了,坐下了。”
  话落,高公公立刻走上前来为楚珩摆好椅子。侍膳女官转身从食盒里为他添了一副碗筷――一看就是提早准备好的,又给他盛了一碗汤,笑盈盈地奉到他手边。
  楚珩稀里糊涂地就被高公公按在了椅子上,坐在凌烨身旁,两个人离得很近。他有些不解:“臣不是要侍膳吗?”
  凌烨闻言便笑:“明承殿这么多人,还需要你来侍膳?你布菜,朕就只能吃虾仁了。”
  楚珩本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什么不妥,此刻听到“虾仁”两个字,又看了一眼陛下面前的碟子,脸颊不禁有些泛红,连忙解释道:“臣是觉得看上去好吃才都夹给陛下的……”
  凌烨轻轻摆了下手,侍膳女官旋即将那碟三鲜虾丸换到了楚珩面前。
  “既然觉得好吃就多吃一点,你中午心情不好,在外头怕是没怎么好好吃饭吧?”
  楚珩眸光微动,垂下眼帘不语,算是默认了。
  “朕宣了徐劭明日进宫。”凌烨忽而道。
  楚珩讶然抬头,望向陛下。
  凌烨注视着他的眼睛,沉声说:“你是御前侍墨,是朕的人。若是在旁处受了气,或是与旁人起了冲突,不管其中你有没有错,也不论争端的结果如何,都准你回来告状,但是不许再胡乱跟朕闹脾气。”
  楚珩一时怔然,心底深处那颗名为“欣愉”的情绪种子似乎在抽枝发芽悄悄生长。他缓了缓才问道:“可若是臣有错在先呢?”
  凌烨笑道:“你知道问这话,心里定然就有数。有错在先也要看是什么错,事出何因,你若是无端惹事、错全在己,自然不敢跟朕告状,等朕知道说不准还要受罚。但如若你与旁人都有错,那就无妨了,你在朕这里都没受过的气,在旁处就更没有要忍着让着谁的道理了,朕当然会向着你。”
  楚珩心底忽然浮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像是被蓬松柔软的绒毛抚过,分外熨帖。
  他忆及今日在武馆听到的两耳闲话,不由地攥紧了手心,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可徐劭是太子母族,皇亲国戚,他不是也可以跟陛下告状,陛下不是应该更向着他吗?”
  “徐劭?”凌烨扯了扯嘴角,“他不行。”
  “御前告状的资格不是谁都有的,朕也不是什么人都向着的。”凌烨顿了顿,眉目舒展,唇边漾出浅淡的笑意,语气却十分正经,仿佛是在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话――
  “朕比较偏心。”
  楚珩先是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然后便感觉胸膛里的心在“砰砰”地跳动,格外清晰热烈。心底那些隐秘的欣愉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来,满心都是欢喜。
  偏心,偏向他吗?
  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期待、也很久没有接受过这般明晃晃的“偏心”了。
  钟平侯府里的“偏心”自是奢望不来,可在漓山,楚珩自幼时起,也是一直被师父师娘以及一众首座长老们放在手心里纵着疼着的。只是人都会长大,他只不过比旁人都快了些。
  认清“漓山东君”四个字的意义以后,尽管师娘还是师娘,长辈还是长辈,自己对他们的敬爱一分不减,只是楚珩再不会、也再不敢让他们有需要“偏心”自己的时候了。
  东君的责任成了习惯,血亲的漠视成了常态,楚珩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期待或是渴望任何人的“偏心”了。
  今日下午在钟平侯府,听到钟平侯说让他与徐劭赔罪,楚珩心里并没有一丝半点的酸楚失落,不过觉得有些讽刺。
  可如今面对着眼前的这个人,方才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他其实迟疑了很久,既想知道答案,但却又害怕事与愿违,听到陛下说向着徐劭而不是自己――
  他渴望得到凌烨的“偏心”,楚珩想。
  这顿晚膳足足吃了小半个时辰,外头的雪已经落了一层。高公公安排两个内侍送楚珩回去。

当前:第20/22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