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61/229页


  大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她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
  突然间就擢选出来的御前侍墨、皇帝处理政务时身边最近的人、记在身上却迟迟未落下的二十杖、御前那些刻意磋磨的传言、冬节会前提起身边人时皇帝的失神、方才宫宴前那道踏进后殿的身影、以及现在,皇帝脸上三番四次的真心笑容。
  大长公主目光微沉,重新看向对面的楚珩,捏着玉箸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眼前的这个人,在她的皇帝侄子心里,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楚珩举杯饮尽才发现壶中盛的并不是他以为的果酒,而是掺了蜂蜜的温水,喝到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很不错。
  酒过三巡,歌舞也演了几番,凌烨本就意兴阑珊,但今日偏偏是太后千秋宴,稍后还有烟火晚会,他不好像平日一样提前离席,只借口不胜酒力,倚着扶手垂眸养神,时不时地往楚珩的方向悄悄瞥一眼。
  场上一首舞曲已近尾声,最后一个舞女退下去后,殿内丝竹管弦声停了一阵,凌烨并没有在意,正走着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律,清如溅玉颤若龙吟,大殿里觥筹交错的喧闹声一停,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场上看去――
  坐在古琴后的是个螓首蛾眉的女子,她微微垂着头,看不见全貌,但露出的一截光洁白皙的额头,和一弯秀如远山的黛眉就已经昭示了这是个国色天香、不可多得的佳人。
  但她不是歌舞伎,古琴的泠泠清音在大殿里汩汩流淌,她弹的是雅乐。
  是大胤的世家女子在大庭广众下献的乐曲。
  凌烨在听见第一个音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了。这不是礼部安排的乐舞,也不是给太后的献礼,这是给他的。
  空灵隽永的琴音在女子指间潺潺流动,待一曲终了,古琴后的女子盈盈下拜,坐在丹陛之下左侧首位的老王爷站了起来。他是凌烨的叔祖父,整个皇室里辈分最高的人,老王爷举起酒杯,抚着胡须朗声问:“陛下觉得这段大雅如何?”
  ――这话问的委婉,宫廷献乐有心照不宣的规矩,皇帝如果说“好”,那就是把人留下,如果说两句勉励的话,就是拒绝。
  但是现在,老王爷似乎并没有打算给他留说“不”的余地,不等凌烨开口,老王爷环顾周围的宗亲,又笑道:“这人一上年纪,最喜欢的就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陛下如今子嗣单薄,倒让太后殿下少了许多颐养天年的乐趣。陛下以天下奉养太后,自然什么都不缺。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了一下,与其送旁的,还不如送段天伦之乐。”老王爷指了指场中跪着的女子:“宗亲们的这点微末心意,不知太后和陛下可看得上?”
  大殿倏然安静。
  皇帝和太后坐在最上首,失和已久的表面母子第一次达成了一致。太后当然喜欢子孙绕膝,但那不该是皇帝的孩子――敬王现在就坐在太后下首,身边是怀了身孕的敬王妃。
  可宗亲们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对此势在必得,“慈”和“孝”两顶帽子同时扣下来,再加上老王爷和其他宗亲们的面子,太后和皇帝都不能说“不”。
  凌烨面色不变,目光已经彻底冷了下来,淡漠地看向场中跪着的人。
  能在宫廷盛典上献雅乐的,一定是出身清白的家人子,而且还得有些身份,但又比不得各大世家的贵女们。
  挑出来这样一个人,确实是心意,明眸皓齿,天姿绝色,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美人。一曲雅乐弹得落雁惊鸿,宛如天籁,周身气度、举止礼仪都挑不出半点差错,一看就是费了大心思调教的。
  可凌烨的这位叔祖父闲散惯了,一向最不耐烦俗事缠身,连宗族的事务都很少插手,更别说花心思教养人了。真正要送人的根本不是他,这是在场的各大世家借着宗亲们的手递上来的敲门砖。
  收下这个人,就意味着后宫的开始,然后各大世家的女子就会进宫承恩。而眼前这个,出身不够,封不得高位,也不会妨了世家贵女们的路。
  算盘打得很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长辈们联合在一块儿,又扯了“孝”字旗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前些天递上来的选秀折子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招数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老王爷用的是“宗亲”的名头,丹陛周围的这一圈长辈们大概都知道,但是先前并没有任何人跟皇帝提――即使在宫宴前特意去见了皇帝,也没有说起过一个字。
  凌烨的目光转向了长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偏过头,没有看他。


第57章 想见
  御座上的皇帝敛去了脸上挂着的温和笑意,面无表情地在大殿里扫了一圈,宗亲们在看着他,世家主们同样翘首以待,就连那些贵女们也是目光殷切。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应,都在想他点头,只除了一个人――
  雅乐响起来的时候,楚珩正端着蜂蜜水,起初他并没留神听,直到身边推杯换盏的应酬声齐齐停止,他朝场上望去,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场上的女子原是在献乐。他有些怔然,反应似乎慢了好几拍,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根名为“希冀”的弦虚虚地吊着。然后琴音一停,他听见了老王爷那番无可挑剔的话,脑子里的弦怦然断了。
  楚珩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从混沌的思绪中强行分出一缕清明,他捏着酒杯,指尖攥得泛白,用尽了力气才没让自己失态。
  在周围一片安静中,他慢慢喝完了手上那杯放凉了的蜂蜜水,寒冬腊月的天,这杯水放了很久,从琴律伊始到献乐结束,一寸寸地凉下去,已经没有温度了。甜只有浮在表面上的一点儿,喝到嘴里全是冷的。寒意侵入肺腑,冰冻了心房。
  梦就要醒了,楚珩想。
  从意识到喜欢以后,他总是会有意无意地丈量自己与凌烨之间的距离。从这里到丹陛,有百步;敬诚殿里侍墨当值,他和陛下之间相隔三步;而平日用膳,在同一张膳桌上,几乎是抬手就能碰到。
  方才雅乐琴律回荡在大殿里的时候,他恍然想,他们之间到底有多远呢?咫尺之距、三步之遥还是百步之远?
  其实都不是。
  这些或长或短的距离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就比如现在,区区百步之间,隔着的是如山如海的人群,是煌煌赫赫的礼法,是一颗可望不可即、也不属于他的心。
  他把难言的喜欢压在心底,借着御前侍墨的近水楼台,见一见他的月亮。虽然还触碰不到,但至少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见。在这寸清梦时光里沉溺得久了,他就忘了,天下的江河湖海都想得到月亮。
  而天上月从来都不属于他,当江河湖海都伸出手来的时候,他的一晌贪欢就到了头。
  就像现在这样。
  老王爷的话合情合理,无可反驳,楚珩知道周围的许多人都在等着陛下点头,这几乎是一种可以预见的必然。
  就只有他一个人如此格格不入,他不知道陛下会说些什么,但是他已经坐不下去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梦会醒,可他没有勇气让月亮亲自来打碎――那太疼了。
  一个御前侍墨的悄然离席并不会引起谁的注意,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时刻,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望着皇帝,等着他的回应。
  而坐在高台上的凌烨却发现,他的楚珩不见了。
  他视线转过去的时候,只捕捉到了一个背影,孤单地消失在侧门外,在他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离他远去了。
  凌烨在一瞬间像是被捏住了心,疼得他喘不过气来,心里茫茫的一片空落。良久之后,一股难以抑止的愤怒从胸腔里喷涌上来,他回过头,漠然看着底下的这群人。
  凌烨在心里冷笑一声,突然间很想挑明了问问,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子和底气敢胁迫皇帝的?以为借着所谓的孝道和宗亲的面子就可以逼他就范了吗?连升斗小民都知道他和太后没什么母子情分可言,到了登堂入殿的世家朝臣这儿,反倒开始拿着这个来恶心他了。
  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凌烨实在是有些好奇,到底凭什么认为他会碍于和太后之间的母慈子孝而做出让步?她跟齐王一块谋反,自己念在她是先帝继皇后,没送她去太庙“为国祈福”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居然还有人敢拿着这份滑天下之大稽的孝道来压他。
  真让他们开了这个用圣贤道理、天下大义来对皇帝指手画脚的头,以后就会愈发放肆,没完没了了。他坐上这把龙椅,不是为了更加不得已的,他身为大胤九州的主人,可以自己主动克制,但无论是朝臣还是宗亲,谁都不能妄想他被动束缚。
  浓重的怒意漫上凌烨心底,他冷冷看着底下的这些人――是你们自己不要颜面的,就别怪朕不给。
  长宁大长公主的心绪很乱,冬节会前,她跟皇帝说起身边人的时候,凌烨有些出神,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推辞,她当时就觉得,凌烨心里或许真有什么人了。
  今日宗亲们的这一出,她虽然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但多多少少确实是知道一些的。她没有制止,也没有和皇帝说,因为她确实觉得凌烨形单影只许多年,身边该有个人了,是不是眼前这一个并不重要。
  帝王不宜沉湎美色,因此依照自古以来的惯例,在世家贵女们中的第一波正式选秀都是由朝臣宗亲们先提的,眼前这个家人子不过就是选秀的由头。
  后宫一开,届时凌烨心里喜欢的是谁,都可以风风光光地娶进来,借着臣子们的选秀提议,也不会失了帝王的圣明仪范。至于眼前这个,若实在不想纳,留在内廷先封个司乐女官,过两年再放出去也是行的。
  但是大长公主千想万想怎么都没想到,她的侄子竟然喜欢一个男人,这样的事在大胤朝不是没有过,可是她从没想过凌烨会。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一时间竟然束手无策,心绪如同一团乱麻绞在一起,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老王爷的那番话说出了口。
  在四周一片安静中,长宁大长公主陡然想起来,凌烨曾经说,想和真正喜欢的人共度一生――她直到现在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这不是一句玩笑话,也不是单纯用来搪塞纳妃的理由,这是真的。
  大长公主再次看向对面的楚珩,可是这一次,她目光望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座位已经空了。长宁心口一窒,猛然抬头看向皇帝――
  凌烨面沉如水,沉默良晌后,他不怒反笑,然后伸出手亲自倒了一杯酒。
  这一刻,大长公主已经意识到皇帝会说什么了,她心神紧绷,急忙赶在凌烨之前开口:“小姑娘六乐学的这样好,我听了都心动。不说旁的,就算陪在太后身边奏乐解个乏也是好的,太后殿下觉得呢?”
  长宁大长公主抬头看向上首的太后,她们姑嫂两个从前一贯不对付,但是太后并不想皇帝选秀纳妃与世家联姻,大长公主递的这个台阶她当然会接,当下便慈声笑道:“皇姐说的是,模样长得这般水灵,哀家瞧着也欢喜。等会儿宫宴结束,便直接跟哀家回慈和宫,哀家还想听你多奏几曲。”
  长宁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姐姐,在宗室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姑嫂两个一唱一和,老王爷本就是受人之托,只要人收下了,没折他的面子,他才不管是去慈和宫还是明承殿,见她们如此说,便敬了太后一杯,重新落座了。
  这仿佛只是一支简短的插曲,殿中歌舞声又起,不知是谁带了头,推杯换盏的热闹声重新回荡在大殿。
  楚珩从侧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今日是千秋盛典,万民同庆的日子,宫道上除了巡逻的禁卫没什么人,他走在深沉的夜色里,天上一弯单薄的上弦月映着他的影子,在宫道上划出一笔寂寥的墨迹。
  从麟德殿到宫门要走很久,冷风擦过他的脸,留下刀割般的触感。
  楚珩恍然间想起来,从冬月廿九他重新回到敬诚殿以后,就没有在暮夜里走过宫道了。临近年关,政务繁忙,靖南丝路道一事又一直争持不下,这几日晚间陛下总爱去问渠阁看书,顺便就把他送回武英殿了。
  御驾温暖而宽敞,寒风冷雨不侵,就像是他的梦境。可是繁忙的政务终有尽头,梦境也会醒,一曲雅乐奏完,他的一厢情愿就有了结局。
  楚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这段路的,宫门的轮廓近在眼前,丹凤门上一片灯火辉煌,亮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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