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85/229页


  冬日天黑得早,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从四面包裹住整座宫阙。
  满宫都点起了灯。
  踩着一地暖融的光辉下了车,明承殿的内侍簇拥着围上来,将两大一小三个人引了进去。
  殿里的地龙烧得很旺,三个人脱下厚重袄子,换了家常衣裳。
  晚膳这时候已经备齐,宫女捧了折沿盆服侍净手。清晏叽叽喳喳地和伺候的掌事姑姑讲今天在宫外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兴奋地挥着手在水里扑腾来扑腾去,不肯好好洗,掌事姑姑也不敢按他,哭笑不得地轻声哄着,还被清晏无意间拍起的水花溅湿了一小片衣角。
  凌烨见状,扔下帕子走上前来拍了下他的背,“不好好洗手做什么呢?”
  “唔……”
  大白团子挨了批评,只好闭上嘴巴,在父皇的目光注视下,乖乖让掌事姑姑帮忙洗了手。但却不急着去膳桌边,转过头来看了站在身后的父皇一眼,又瞅了瞅不远处的楚珩,然后蹭蹭蹭地跑了过去,晃了晃楚珩的手,告状说:“父皇打阿晏。”
  经过在琼玉阁里的事,团子虽然没有全明白,但是至少知道了眼前的人可以管住父皇。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楚珩先揉了揉团子的头以作安抚,转过身去不太赞同地看着凌烨,说道:“你打他做什么?”
  凌烨顿时哑然,伸手隔空指了指大白团子,团子就“嗖”地一下躲去楚珩身后,连片衣角也不敢露――这一幕楚珩可太熟悉了。
  当初清晏归京路上遇到虞疆圣子赫兰拓的伏击,恰巧漓山东君路过施了援手,皇帝为表谢意,在敬诚殿西暖阁宴请。他以东君身份进宫的时候给清晏带了块糖,结果还没递出去,就被正好走到门口的凌烨抓了个正着,那时候清晏还可怜巴巴地在地毯上跪了一会儿,被父皇叫起后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团子拽着他衣服,害怕地藏在身后。
  于是楚珩连问也懒得问了,直接抬手截断了凌烨要说的话,低下头说道:“打你哪了?我去打他。”
  清晏愣了一愣,抬头看着楚珩没说话。
  楚珩以为他不敢说,直接走上前在凌烨手上“啪”地拍了一下,然后也不给凌烨辩解的机会,扭头牵着团子就去了膳桌旁。
  一连串的动作下来,清晏眼睛睁得圆圆的,吃惊地看着楚珩。
  他虽然年纪小,但却已经清晰地知道,他父皇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人,他犯了错惹父皇生气,要挨骂挨打,无论是顾表叔还是姑祖母都只能出言求情,谁也不敢伸手拦着。像眼前人这样不让他父皇说话,还直接打他父皇的,清晏连想都不敢想,而且父皇居然既没动怒也没罚人。
  清晏再抬头看着楚珩,非常崇拜之余,同时也觉得,连他父皇都敢打的人,肯定也敢打他。于是连忙拽了拽楚珩的袖子,低头主动认错道:“是阿晏没有好好洗手父皇才打的,阿晏错了。”
  “嗯?”楚珩闻言侧头看了团子一眼,也没生气,摸了摸他,点点头道:“知错就改,乖,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凌烨就在一旁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控诉冤屈,惹得一殿内侍宫女轻声低笑。
  楚珩也笑,伸筷子夹了颗虾仁放在凌烨碟子里,以作安抚。
  晚膳在一片热闹温馨的氛围中结束,凌烨把清晏裹严实了,派人将他送回毓正宫。目送着车驾在暮夜中远去,两个人没急着回殿,穿着狐毛大氅在庭院里散步消食。
  今天是十二,月亮慢慢圆了起来,明亮的一轮挂在东边枝头,皎白清辉洒了一地。
  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慢慢地走着,到了树阴背光处,凌烨就侧头亲了楚珩一口,像是偷吃了糖似的,轻笑不停。楚珩抬头看着凌烨含笑的眼睛,也忍不住翘了翘唇,伸手穿过臂弯抱住了他。
  他靠在凌烨怀里侧头往前看,不远处明承殿灯火溶溶,廊下一排灯笼散着暖黄色的光,照亮了通向殿前的一整条路。
  四个月前,也是十二这一天,他来到帝都,站在巍峨的城门外,看着城里人流如织,红灯高悬,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灯笼月饼的叫卖声。身旁无数的车马行人欢欣鼓舞地走过,人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中秋团圆日做准备。
  他站在城门外,看到了许许多多等着迎接亲朋的人,这其中,也包括钟平侯府的马车。
  管家小厮挥着手热切地招呼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华服少年,他听见小厮殷切地叫少年“五公子”,嘴上说着:“您可回来了,侯爷和夫人等您多时了,这几日天天派了人从早到晚地在这等着,生怕接不到您。”
  那时候,他独自一人在城门旁,看着钟平侯府的管家指挥着小厮搬运行李,向他道了声“借过”,然后前呼后拥地引着华服少年进了城。
  身边有无数这样接到亲朋的人兴高采烈地过去,他孤身站在原地,与所有人格格不入。
  四个月前的这一天,楚珩从未对帝都抱有过任何期待。
  四个月后的腊月十二,他靠在凌烨怀里,看着灯光掩映的明承殿,第一次在漓山以外的地方,找到了家的感觉。
  *
  晚些时候,外面渐渐起风,两个人牵着手缓步踱回了殿里。
  高公公已经指挥着内侍宫女备好了热水,楚珩脱去大氅,刚走到里间,就看见明堂中央摆了长案,上头晾着两幅画好的腊月水仙图和冬月山茶图,兼工带写,栩栩如生,侧边还题了字,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画的,楚珩忍不住弯了弯眸子。
  凌烨跟在后头进来,见楚珩在看画,缓步走到他身边虚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抿唇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楚珩侧过头对上凌烨的目光,顿时冁然失笑,抬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陛下如愿得到了皇后的夸奖,十分飘飘然,刚想得寸进尺商量一下等会儿要如何如何,就见楚皇后敲了两下桌子,抬眼问道:“还有十幅呢?不是问我要印吗,到时候我把印给你刻好了,没有画,你打算往哪盖章?”
  陛下顿了一顿,把话又咽了回去,走到桌前默默地铺宣纸。
  楚珩十分警觉地躲过了凌烨的恶劣新主意,心情很好地去沐浴。
  再出来的时候他只穿了中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袍子。楚珩留在明承殿的外裳都是厚重的袄子,在地暖蒸腾的里间穿着就热了,身上这件是凌烨的衣裳,上头绣了几道龙纹,在灯下一照,光泽流转,显眼得很。明承殿伺候的人在楚珩来的第一天就见识过了,对此见怪不怪。但尚功局的玉工乍然见到有人穿了皇帝的衣服出来,差点吓个半死。
  楚珩也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明承殿,不禁疑惑地看了凌烨一眼。
  凌烨解释道:“这是尚功局的玉工,我们今天在外头买的玉料等会让他拿回去,尽快雕个印章的形出来。”
  雕琢玉器是项专门的手艺,楚珩只能篆刻印章的字,玉印的形还是要工匠来做。他们今日选的羊脂玉籽料形状很是精巧,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感,因而印钮雕工不必复杂,只需切割后稍作琢磨即可。
  楚珩将要求说了,期间尚功局的玉工深深低着头,直到捧着玉料出了门都还是不可置信地白着一张脸。高公公跟在玉工后头,仔细嘱咐了几句,玉工是宫里的老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内室里,楚珩倚着软榻,拿了本讲篆刻的书研读翻看,头发铺在熏笼上蒸干。凌烨就在书案后画花儿,这次是八月的桂花――因着晚膳吃了盏桂花酥酪,索性就选了它。
  熏笼里烘着的暖香清甜舒宜,在这种温馨静谧的氛围里,人很容易走神。凌烨提笔蘸颜料时,一抬头入眼就是对面的人,这一瞬间,他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楚珩的时候,就是在桂花清香氤氲的时节。
  于是再落笔时,画的就不只是花了。
  楚珩察到凌烨的目光时不时的就落在自己身上,站起身走过去,一低眸就看见了笔墨挥就的两道人影跃然纸上,周围是回廊曲折,光影错落,满园桂花清香袅袅,飘了一路。
  楚珩第一眼就认出了此间何处,只是那时候,阳光知道,桂花知道,只有他们自己不知道,对方看似平静的眸子里,蕴藏着多大的悸动。
  不动声色之下,全是心猿意马。
  他心头盛满了甜,嘴上却只说:“陛下当初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他指了指那幅画,说道,“这之后,就是‘杖二十’。”
  凌烨轻轻笑了,见楚珩的头发在熏笼上已经蒸得半干,便绕过桌案,拿起搭在一旁的布巾,最后再与他擦了一遍。
  凌烨一边擦,楚珩就持着梳子顺他擦过的地方,抬手时宽袖滑下去,露出底下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白天被郡王府护卫捆的麻绳痕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圈浅浅的印迹。
  但凌烨眼角余光瞥见,还是微微皱了皱眉,他盯着楚珩的腕子,放下布巾将化瘀的碧玉膏取了来。拉着楚珩坐到软榻上,细细涂抹过后,却还是觉得不够,凌烨想了想,扬声吩咐内侍:“去把库房里那对血玉镯子拿来。”
  楚珩闻言连忙把手抽了回来,“你又想做什么?”
  凌烨笑道:“是前段时间,镜雪里进宫朝见时送的礼,那镯子质地莹润,是很清透的红色。这种血玉在南隰是女神的恩赐,被称为贡觉玛之歌,戴在手间养气宜人,十分稀罕。”①
  南隰那边无论男女都喜欢带镯子、配耳环,并将此视作有福气的象征。镜雪里知凌烨没有后妃,干脆做了套男子的首饰,除了镯子,还有一对血玉耳坠――这份礼送的,明显带了丝促狭的意味。
  说话间,内侍已经将盒子取了来,凌烨捉住楚珩的腕子,把那对血玉镯子套在了他手上。
  明灯之下,红玉折射出莹润的光泽,衬着一截皓白的手腕,美得惹人晃眼。凌烨呼吸微微一滞,抬眸扫了一眼楚珩的耳垂,目光转而落到锦盒里的那对耳坠子上。
  镜雪里当然了解大胤的男子没有打耳洞的习惯,特地将玉坠子做成了耳夹,轻易就能固定。
  楚珩顺着凌烨的视线望了一眼,立刻警觉道:“镯子就算了,这个不行,你想都别想。”
  凌烨将殿里的内侍宫女全都挥退,拾起那只坠子在楚珩耳朵上比了比,心里愈发痒痒的:“就戴一晚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楚珩连忙按下他的手,在心里把镜雪里骂了一百遍,发誓下次东君再见到她,一定不会手软。然后坚决摇头绝不松口。
  凌烨却不肯轻易放弃,凑到楚珩跟前,左一句右一句的同他磨,时不时地倾身过去亲吻几下。楚珩被他弄得忍不住笑,一边推一边躲,最后不知怎么的,还是同他抱在了一起。
  等情欲被挑起来的时候,再商量什么,就容易得多了。
  圆圆的明月跃上枝头,白练一般的清光透过窗子洒下一室柔辉,照见嫣红欲滴的玉坠,和榻上人红透了的眉眼。
  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守夜当值的内侍也不知道。
  但第二天晚上,楚皇后说什么也不肯回明承殿了,连晚饭都不愿和陛下一起吃了,一早就跑去了武英殿。
  由此便可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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