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海格》第2/50页


  “郑杰。郑州的郑,木字下面四个点的杰。”小多说。
  然后他问我:“你呢?”
  “我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说。
  小多的手指插在头发里,眼泪快流出来了一样,困窘万分:“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我没有跟她说“没关系”。
  有关系的。
  我不能学习,也没有时间给自己做上一碗热乎乎的粉丝汤当晚饭,我现在饿着肚子要骑上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家乐福打工了。
  我怎么说“没关系”?
  但是总好过她一个人扛所有的事情。中国的留学生最不团结,但是没有大团结,总得有点小的友爱。否则咱们怎么活下去?
  我得走了。我带上挎包和头盔,扛着自行车下楼。我花两欧元买了一只热狗,坐在河边吃。五月底,里昂的初夏,山上的栗子树开粉白粉白的花,城里最多一种叫做“吉”的鸟儿,通身乌黑,嘴巴是鲜艳的桔红色,国内叫作“鹩哥”。它们不怕人,蹦蹦跳跳的来到我的面前,我剩一点面包,掰成碎屑喂它们。然后我戴上头盔,登上车子去上班。
  这是一份在酒水柜台做盘点的工作。每周12.5小时,每小时12欧元,要做的事情就是定时清点货架上被买走的酒水,通知同事补货上架。
  开始之前,洗澡的时候,我在盘算一件事情:暑假快到了,我之后要干什么呢?我不能只做这一份工作。我要是能找到一份餐厅的工来打最好,比较稳定,赚得也多一些。我省吃俭用了一个学年,现在仍然还差一大笔才够下学期的学费。我得加把劲才行。
  洗了澡,换了衣服,罩上黄色的马甲。我对着镜子认真的把头发梳好,一缕一缕,发梢,发根,吹干了,梳顺了,我扎成麻花辫子,不留一丝在外面。辫梢用黑色的天鹅绒束好,然后搭在肩上。
  我母亲的话我记住的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一直铭记。女孩子要好好的梳洗自己的头发。别人看你,未闻声,不处事,先看你的头发。那是你的教养,耐心和对自己的在意。
  矿泉水柜台来了一个新产品。
  一升装的“海格水”换了新的包装:细腰身沙钟形状的瓶子是雾白色的包装,仔细看,上面都是雪花和气泡的纹样;瓶身上有蓝色的文字,上半部是时装大师让保罗高蒂埃名字的缩写JPG,下半部是水的品牌“海格”。我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已经是爱不释手,同样是无色无味的矿泉水,包装一换,忽然变成艺术品。广告打得更厉害了:请一位时尚大师,赴你今晚的盛宴。
  这款雅致靓丽的“海格水”卖到三欧元多,单价是“依云”,甚至“巴铎”的两倍多,可是买的人却趋之若鹜。那天晚上,三个小时之内,我们补了五次货。
  第二天早上,教授讲“人类行为符号在商品包装上的体现”。分组讨论的时候,
  我把这个例子拿出来讲,从网络上调来图片给同组的同学看。
  他们眨眨眼睛,心里面有讶异,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跟我同组的这三个人,二个男孩的爸爸一位是苏黎世的著名banker,另一位是有着英国爵位的摩洛哥人,一头羊毛卷的女孩的爸爸妈妈干些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不过她的爷爷曾经在八十年代主持编纂过法国的山林保护法。
  他们各自家里都有人专门负责去商场采购生活必需品。他们去平民超市的机会恐怕比我逛香榭大道上名店的机会还要少。
  “这算是什么行为符号?”一个男孩说。
  “控制。”我说,“瓶子设计成这样,最方便人握取它。”
  “像女人的腰。”另一个男孩脱口而出。
  羊毛卷女孩咯咯的笑起来。
  “或者是时间。”我说。
  羊毛卷忽然想起了什么,埋头在自己的古奇大挎兜里面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份八卦杂志,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页了,一手指着那个说“女人的腰”的男孩说:“我觉得他说得对。”
  他们同学一年了,尚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谁。
  她把那页杂志让我看:让保罗高蒂埃的身边是海格水的家族继承人丹尼海格。
  他是三十多岁的阿尔卑斯人,金头发,蓝眼睛――占尽了阳光的颜色。他看着镜头,微微笑,唇边一道淡纹。
  他看上去有种温和的气息。
  这是海格水的主人。
  “真帅,是不是?”羊毛卷跟我说,“而且态度和气质很好,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花花公子。”
  我看看她。
  羊毛卷摇头,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他与那么多名女人交往,谁知道匿名的藏品又有多少呢?所以我断定,JPG这种水瓶的设计,就是迎合了这个男人的生活理念:掌握女人的腰。”
  她那一副理所当然的分析把另外两个男生逗得哈哈大笑,看着他们如此这般,我简直要崩溃。谁会白痴到把昭昭劣迹刻在自己的产品上面?我每年缴大把的学费不是为了跟他们在这里寻开心的。
  我的坏脾气又升上来,我慢慢地对他们说:“教授等一会儿是要我们的讨论报告的,谁来做呢?你?你?还是你?要么我们拆伙,要们换新的个案做分析。”
  他们满不在乎的挑挑眉毛,不介意我的不满。
  宽容和愉快的品格太需要本钱来培养,我没有那个本钱。
  下课了,羊毛卷被男朋友接走。杂志扔在了书桌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回收它。
  在回家的电车上,我倚着栏杆看有丹尼海格的那一页。他真好看,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唇角和微笑,那么那么的温柔浪漫。
  电车路过广场。鸽子群被驱赶起来,我仰头看看外面,初夏里夕阳的光漫漫的洒在脸上。

  第二章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都在纠结一个问题:我与丹尼海格的故事,开端究竟在哪里?是我在那本五花八门的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还是这一年的夏天,我们在歌剧院见的第一面。
  小多很把之前我帮她解围当作一回事,总是觉得要把这个人情还回来。她的新男朋友小裴得到消息,里昂歌剧院招聘一名演员助理,他们建议我去试一试,说已经找到蛮熟络的关系,能够帮我申请到这个周薪有三百欧元的暑期工。
  不知道他们哪里来这么大的能耐,但是我真的得到了这个职位。
  我的东家苏菲女士是东南部音乐剧界的红人,沉寂两年后复出,在里昂排演新的剧目《蓝丝绒》。她是那种典型的法国女郎:金红色的头发,面孔瘦削而精致,身体纤细,四肢修长,吸烟或者走路的时候微微含着胸,像只花猫。
  我为她收拾衣服,准备剧本,叫车子,买间食一个月有余,这位心不在焉的女明星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她每句必用礼貌的条件式现在时告诉我为她做这样,为她做那样。
  她从来不笑,对谁都不很满意。
  晚上刷牙的时候,我跟小多说起她。
  小多说:“那我真应该跟她聊一聊,我得问一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
  让她来看一看我们这个还在用七十年代风扇的老房子,让她好好认识一下咱们这两个为凑学费而玩儿命打工的穷学生。她肯定就高兴起来了。”
  “为什么要让她在我的身上找心理平衡?”我说,“我觉得自己过得还行,并不足够悲惨以充当对照组。”
  小多咯咯笑起来:“付我钱就行。”
  苏菲真正稍微高兴起来,是这一天收到城际快递送来的礼物。
  那是一个小包裹,我代替舞台上正在工作的苏菲接收。
  她与男主角的一组对唱唱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在仍然继续的音乐声中和男主角尚未收住的歌声中问我:“那是什么?”
  包裹皮上只有地址,我回答苏菲:“香贝里城杜露大街15号。”
  苏菲闻言,脸上不动声色,却从台上走下来,从我的手中把那个包裹接过去,慢慢打开。她做这件事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等着这位美丽的女士优雅的做完这件在她的心目中远胜于工作重要的事情。我在这个谜底揭晓之前,也在不停的猜测,这会是哪位贴心的仰慕者送来的昂贵的礼物呢?一个古董手镯还是一串珍珠项链?
  她打开最后一层银色的锡箔纸,从里面拿出一瓶透明的液体来,细长的玻璃瓶身上繁花紧簇,被锡纸封存的冰冷的温度忽然遭遇外面的热空气,霜气凝在精美的瓶子上,她的手指覆在上面,留下痕迹,边缘透明。苏菲拧开瓶盖,饮一口。这个冷淡的从无笑容的女演员忽然微微笑,仿佛爱情流淌到了心里。
  她所有同事的耐心是有补偿的,那一天之后的排练,苏菲出奇的合作,话也多了好几句,她赞美一句她早该熟悉的台词,耐心的跟着形体导演走过场。
  舞台下面的我拿着那只瓶子仔细的看,没有气泡,也没有甜味和酒精的味道,这应该是一瓶普通的白水,但是这个来自香贝里杜露大街15号的礼物,琼浆玉液一样的滋润了苏菲。
  那一天的排演结束,我收拾好苏菲的衣服,将第二天的唱词和乐谱打印出来交给她,然后骑车回自己家。我从歌剧院的后门出发,车轮子只蹬两下便会路过一个无名的小喷泉。中间的雕像是一个在坐着思考的卷发男孩,他下面的水池里,无数枚大大小小的硬币在水波中闪耀――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愿望沉淀在那里面。我从口袋里掏出三欧元的硬币,想了想,还是在小卖店里买了一瓶海格水来喝,然后看见一个小胖姑娘大约两三岁的光景,正被她的妈妈指挥着把一枚小钱尽力的扔到喷泉的中央去,她闭上睫毛卷卷的眼睛,许一个关于糖果和朋友的愿望。
  可是谁来告诉她,跟一汪水和一阵路过的风来祈祷,这其实毫无意义呢?它们并不如自己的一双手来得更可靠。
  到家的时候,天色将黑,我推着车进中庭,被房东拦住了。她今天跟我说话,有种难得的和气:“我想把你们房间的壁纸换一下,现在的太旧了,招蚊虫。我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最多一个星期左右,你们在别处是不是还有朋友?能不能先搬出去几天…… ……”
  我还没回答,小多从房间里面出来了,她一只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碗,正在把生鸡蛋搅碎。她在上面看着我跟房东太太笑着说:“菲永太太,您跟这个小孩儿说什么啊?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一天的房租都没有欠过,您想赶我们出去,要不要去跟我的律师谈?”
  房东低声骂她,恶狠狠的看着我,我一掀胳膊把车子夹起来,我说:“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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