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第2/78页


  不好提是谁说的,怕他震怒要怪罪旁人。
  哥哥没追问。
  她却像坐在烛火上,浑身要烧着了似的,脸也在发热,一旦脸红,这块伤会更醒目,怕被他看穿,仓促别开脸:“养得差不多了。小伤而已,不要紧。”
  “不要紧?”他笑的声音也是沙沙的,“你若不嫁人,倒不要紧。”
  “我也没想嫁人,谁能娶得起沈策的妹妹。”她咕哝了句,是在撒娇。
  他又在笑。
  怕是这一年的笑,都在今晚给她了。
  没多会儿,剥果壳的动静再次响起,像更漏,节奏和频率都很整齐。
  让她想到幼时俩人在屋子里,那时还没想到用香灰的法子。她被黑暗围拢着,怕得慌,没多会儿叫一声哥,没多会儿又是一声哥,他怕答应多了,被主人家嫌弃,让她不要说话,看着书,用指时不时叩一下木地板,为她驱散心中惧意。
  ……
  隔日再睡醒,她身上盖着他的狐裘,在泛白的日光里,案几上有两个白玉碗,一碗满满地装了剥好的果实,坚硬的果壳则堆满了另一个玉碗。
  “郡王说,你肯定要看看这些果壳,不让收拾。”婢女在一旁说。
  她趴在那,盯着它们看。
  果实是酱红色,果壳呈乳白色,昨夜吃了不少,此刻终是见到了它们的真面目。
  后来她从下人口中得知,除夕夜,沈策日落前就到了城内,有意等天黑入府。细问下,才知道他是因为受了伤,在肩上,不想让她看到,有意如此。进她的院子前,怕她看出来绑缚着手臂,又让军医拆了绑带,冲洗掉身上的血腥气。
  不久,沈策再收五城,江水两岸皆归王土。
  沈宅所在的柴桑乃军事重地,地处要塞,皇帝担心沈策日渐势大,迟早要有反心,下旨让沈家从柴桑迁到都城。
  这圣旨看似是无上荣宠,实则是想把沈家老少扣住,制衡沈策。
  沈策不想让妹妹做人质,领了圣旨,以“军务繁忙,择日迁宅”,草草应对。姨母来信数封,劝解一年,最后他将沈宅迁回祖籍临海郡,算是各退一步,给了面子。
  回到临海郡后,沈宅扩建数倍,富贵更胜往昔。
  姨母以“祭祖”的名义回到沈家,同她交心长谈,要沈昭昭嫁给表哥,也就是姨母的亲生儿子,圣上的五皇子。如此一来,既能让沈氏和皇室更为亲近,又能让表哥得到更多的朝臣拥护,日后取代太子。
  沈昭昭摇头婉拒。姨母苦心规劝,说她是沈策的妹妹,只有赐婚一条路可走,若不早早请旨赐婚,日后就只能听圣上安排。那时选出来的夫婿,断不会有表哥这般年纪合适,知根知底。
  姨母后来说了不少的话,她没仔细听,只记得姨母朱红色的唇,里头冒出的话全是绵里藏着针,针针刺人。
  姨母走后,这月的一匣子加持香恰好也送到了。她打开匣子,摸了摸香,将手指凑在鼻端闻了闻,想到快要到他二十六岁生辰日。
  她临时起意,带了一队亲信侍卫,离开临海郡,往柴桑而去。
  天大地大,柴桑才是沈家的天下。
  从入柴桑重镇,关卡守卫见是沈家马队,皆下跪恭迎。
  军营在江水畔,和江水一样,围墙绵延望不到尽头,帅旗迎风招展,尽是“沈”字。她策马营外,翻身下马,一刻不停歇往营内而去,正见到斩首叛军。
  二十几个被绑缚双手的男人被蒙着眼,声嘶力竭、高声咒骂沈策。一片寒光过去,兵士手起刀落,二十几颗人头齐齐落地。
  而坐在不远处高台上的沈策。
  在江畔的凛凛寒风里,他和面前的叛军首领皆是上半身光裸,长袍丢在地下。沈昭昭知道,这是沈策的习惯,他每每在军营和同袍庆功,都是如此。今日如此并非庆祝,但今日面前这位叛军头领是他十几年的挚友、兄弟、部下,他横跨鼻梁的这一刀就是拜对方所赐。
  如此相对,是在送行。
  他左手持一酒壶,为叛军首领倒下了一杯送行酒。
  高台下,是一排领兵的将领,或年轻,或年迈,都在安静地看着。
  那头领接过酒杯,几次想求饶,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最后将心一横,仰头,把酒倒入喉中。一道寒光过喉,不光是血,还有没吞下去的酒都从喉咙里,和着血喷溅而出。
  沈昭昭站在台下,衣裙和鞋上都被风带的,尽是点点猩红。她胸口微微起伏着,看到哥哥手握长剑,缓缓归鞘,将那一柄剑高举在前。
  这军营,这江水两岸的土地,全是他亲手打下来的。光是这个念头,就让她心潮翻涌,难以自已。
  不止是她,众将士也为此振奋,山呼响应。
  沙场男人们的喊声,震得脚下土地都在颤动,她在人群中,看着他把剑扔给身后人,跳下高台,走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脸上还有叛军的血,赤|裸的胸膛上也有,瞳孔里映着的是日光和她,杀气未尽。他眯起眼:“这是哪家姑娘?闯到阎王殿了?”
  众人大笑。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便是郡王无尽宠爱的胞妹。
  “我来寻……”她在众目睽睽下,带着笑,故意轻声唤他,“柴桑沈郎。”
  风刮走了她的话。
  除了他,没人听得清,因为大家还在笑。
  身旁人递来白巾,刚用冰水浸过,用来擦身上的血。他没接,用手背挡开,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又仿佛是她心魔丛生,错看了。

  ☆、楔子 今于佛前,自说誓言(2)

  那夜,她经历了一次营啸。
  肃杀之地,一声声凄厉的啸音,惊醒了她。带来的都是近身侍卫,帐篷里没人,置身暗夜,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是夜惊。”肩上有柔软的皮毛覆住。
  大战在即,夜惊难免,总有新兵经不住生死重压,噩梦喊叫。过去每逢营啸,他都亲自处理,前往兵士们的帐篷,震慑住他们,谨防有人借此私泄恩怨。今夜他在这里,他知道她对夜,对黑暗有无边的惧意。
  她在找方向,找他在的方位,凭着自己的想象,想和他面对着面:“哥?”
  帐内寂静了。
  他的热息在正前方,落到她的人中和唇上。
  耳膜被营外的脚步声、呵斥声冲撞着,她的错觉越来越多,像能听到风吹着火把上艳红的火苗,无数营地的火把在狂风下齐齐作响,统统淹没了她。
  他为什么没离开,还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敢妄动。
  只怕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姨母说,你又推拒了赐婚?”她不舍远离,仍装不觉,感受他的气息。
  “怎么?想要个嫂嫂了?”他终于出声。
  “是你娶,为何是我想要?”
  “娶,也要在临海郡陪你。”
  她的心像被刺了下。
  “我一人在宅子里住惯了,怕被管束,还是跟你在军营好。”她终于离开他的脸前,去看身边的小小黑影,好似是个凳子。
  “不看着你嫁出去,我也不会有什么女人。”他最后说。
  后来外头有将军来唤,他命军医进来守着她,军营里,也仅有军医方便出入这个帐篷。后半夜,哥哥没再回来。
  沈昭昭知他不日就要渡江大战,军事繁重,也不打招呼,留了一封书信,交代自己要去洛迦山为他祈福后,带人离开。
  马队途经柴桑的沈宅旧址,她稍作休息,被人拦下,那人用荷叶捧着一块鲜嫩的豆腐,在马前对她笑着举了举,她认出来是幼时常见的豆腐摊的老板。翻身下马,刚要从身上摸钱币,一双藏青色的靴子出现:“何时需你做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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