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寒山河》第1/1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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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长辛店离京城不过才十几里,算是京师的一个外围市镇,有许多行业在禁城里找不到造当的地方开业,干脆就设置在长辛店,所以倒相当热闹,因为它是京师西行的必经之地,距离又近,宵禁也没有京师那么严格,无形中反而造成它的繁荣。
  在长辛店最多的是镖行与客栈,镖局子因为往来人品较杂,而且都是动不动就掳拳拼命的武朋友,在禁城内容易滋事,倒不如远着点儿好,客栈多是为了许多外来的行商,不识朝义,在禁城里动辄得咎,也干脆住远点儿方便。
  随着这两种行业的增加,许多附带的行业也吃了香,酒楼饭馆必不可少,酒足饮饱之余,总免不了微逐声色,所以长辛站的镇街上也有着秦楼楚馆与倚门卖笑的莺莺燕燕,只是顾客的流品较低,赶不上京师销金窟的气派而已!这是一个初冬的黄昏,由于京师的城门入夜就要关闭的原故。不顾过宿的人都出城了,正是长辛店热闹的时分。
  大街上有一家小酒店,十几张板桌木椅、靠柜台排着一排条凳,却全坐满了人,倒是木椅上只坐了七八成客,三个小伙计,两个忙着招呼条凳上的客人添酒,忙得不亦乐乎,反倒是那个专管侍候椅上的伙计还能喘口气。
  北方一般较小的酒店那有这种条凳,用以接待较为低俗的客人,喝酒论壶计,店中免费供应蚕豆等下酒菜,如果还要图享受,则一个子儿一碟的卤鸡子儿,三文一碟的酱牛肉也可以叫上两碟,连酒带菜,不会超过二十个铜子,是一般乡下人,苦哈哈卖力气的朋友最实惠的消遣处。至于上座头叫菜,不仅花费大,而且还得付小帐,只有赚钱的掌柜老板才够得上这种气派,有些村野酒店,则在店堂中埋下几口大酒缸,喝酒的客人蹲在缸边自沽自饮,自已计数到柜上付帐、各凭良心,所谓大酒缸,就是这种店家,而且极具人情味。
  这家店号招牌叫四海春,气派很大。就是内里的布置有点配不上它的称号,掌柜的姓姚,胖得像尊弥勒佛,胖脸上一团和气,终日里笑嘻嘻的,跟每个客人不论贫富,都笑着客套寒喧,因此姚胖子倒是长辛店上一位大名人。
  店门外寒意飕飕,店里挤上三四十个人,倒是暖洋洋的,酒意加上无忌的谈话,使店堂里充满了笑声。
  忽然……店外走进一个年青人,胁下夹着一柄铜剑,身材瘦削却显着英挺,脸貌如果剃去了颔下的短须,也可以说得上俊秀,只是神意萧索,再加上一身褴楼的单衣,给人一种潦倒的感觉。
  他进店后,想在柜台前条凳上找个空位,却发现坐满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掌柜的姚胖子已摇摆着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李爷,您上裕贝勒府高就回来了。”年青人摇头,叹了一口气,姚胖子微愕道:“怎么?凭您这一身本事,难道连个护院教师还考不上!”
  年青人轻叹了一声道:“我连门都没进,门房上瞧我这身穿着,根本不让我进去,说好说歹,总算同意了,却伸手要我二两银子的门包。”
  姚胖子抖着胖脸上的肥肉笑道:“大宅门第都是这份德性,连县衙门都是非钱莫入,何况是贝勒府,别灰心,李爷,赶明儿我给您找个朋友疏通一下,听说裕贝勒最爱重人才,您还怕没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吗?坐下喝杯酒!”
  年青人摇头又叹了口道:‘“不必了,今天我在府外看了,那些护院教师在府中连个奴才都不如,这口饭不是我李韶庭咽得下的!”
  姚胖子顿了一顿,才点头道:“也对,您李爷虽然是练家子,可也是个读书人,叫厨下给您炒几个好菜,痛快地喝上两杯……”
  李韶庭见他亲自拉开一付空座,还扯起衣襟,擦擦上面的灰尘,连忙道:“不麻烦,我在柜台上坐吧!”
  姚胖子笑道:“李爷,这不是骂人吗?在我姚胖子的店里,怎么能委屈您坐那种地方,怎么说!您还是位秀才相公……”
  李韶庭长叹一声道:“别提这些了,如果不是这一袭青衣,怎会潦倒到这个地步,读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弄得两袖清风……今天我恐怕连上柜的资格都没有!”
  姚胖子弯了腰,压低声音道:“李爷,您别见外,更别提钱的事,一点酒菜,能交上您这个朋友,我已经十分荣幸,早起来您进城,我知道您身上不方便,想叫人给您送几两银子的,可是怕您误会,不敢造次,您放心,只要我这四海春开一天,您就吃一天……”
  李韶庭刚要开口,姚胖子压低嗓子又道:“斜对面的宝姑娘已经叫小丫头来问过几次了,说是您一到就通知她,这大概就要过来了,您在大柜台上,她谈话可不方便!”
  李韶庭一皱眉头道:“她又找我干什么?”
  姚胖子一怔道:“您是嫌她出身太低,这也难怪,不管过去如何,现在这份行业可的确叫人瞧不起……”李韶庭一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我一身潦倒,连三餐都吃不饱,还讲究什么身份,只是我跟她素无交往,上回偶然替她解个围,不过是尽做人的本分,没有再见面的必要!”姚胖子笑道:“人家心中可不这样想呀,你仗义救危,至少该向你表示一点谢意,你瞧,她不是来了吗?”整个酒店都起了一阵骚动,店门外进来一个二十几岁的绰约少妇,围花袍,水红长裙抑到脚面,团团白脸,白净净的皮肤,黑溜溜的大眼睛,长发堆云,垂着一对亮晃晃的翠耳坠子,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娇娇婷婷的走了过来,吸引着所有的眼光,更有人轻薄的吹起了口哨。
  她一直走到李韶庭的桌子前,裣衽弯腰,行了一个礼后,才以温柔的声音道:“李相公,那天多蒙高义,我一直想找您道谢,可是又怕您瞧不起我……”
  说到这儿,她的眼睛已经红了,姚胖子连忙道:“坐下谈!坐下谈,我给二位端茶去!”
  他好像十分兴奋,摇幌看到后面厨房里去了,李韶庭也只得道:“姑娘请坐!”那少妇坐了下来,然后将手中的布包推了过去道:“这是我亲手给您缝的一件棉袍,不知道合不合身,您穿着试试,这一点微意,当然不能说是报您的大恩……”李韶庭连忙推了回来道:
  “这是干什么,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姑娘千万别客气……”
  他推得太急,布包掉在地下,叭啦一声,李韶庭本来伸手想去拾起来的,不由怔住了因为棉衣是轻软软之物,落地不该有这种声响,旁边一个大汉却突地起立,伸手夺过那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除了一件崭新的缎面棉袍外居然还有两锭银子,约模是四十两。
  少妇的脸色一变,那大汉一把抓起少妇的头发,厉声喝骂道:“臭婊子,老子昨天上你家去收规费,你推说没钱,今天倒有银子贴小白脸,臭婊子,你把老子当什么人!”
  少妇一面挣扎,一面哀求道:“虞大爷,您放手,我给您解释!”
  李韶庭看不下去,站起来伸手一托大汉手肘臂,道:“兄台,有话好说,何必欺负一个女流!”
  李韶庭已及时地放开了手,可是那大汉动作很快,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在李韶庭苍白的脸上添了五道鲜红的指痕,李韶庭似乎没防到对方会猝然出手,被打得退后踉跄,差一点伸手就想拿起地上的铜剑来,但终于忍住了,抚着脸道:“兄台怎么出手就打人呢!”
  大汉见李韶庭挨了打不敢还手,得意地发出一声狞笑道:“小子,这教训你少管闲事,你来到长辛店不止一天了,该知道虞大爷在这儿是什么身分!”
  李韶庭在街上也见过这个大汉带着一批朋友呼么喝六,神气万分,知道它是地棍恶霸一流的人物,因为素无纠葛,也懒得去打听什么人,现在他公然欺负到自己头上,忍不住就想发作,想想还是算了。
  这大汉出手颇有几斤蛮力,也练过几天武功,但刚才自己一出手就能制住他的关穴,可见他的功夫也很平常,打胜这样一个家伙并不光荣,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正在穷途潦倒,犯不着跟这些人惹气。
  因此仍是客气地道:“兄台何必动气呢,在下只是劝劝兄台不要欺负这位姑娘……”
  大汉哈哈一笑道:“欺侮她,她是你的什么人?要你来替她出头?”
  说完又对那少妇吼道:“宝珠!你说没钱,这两块银子又是从那儿来的?”
  被称作宝珠的少妇含着眼泪道:“这是向王大娘借的,因为李相公对我有恩,我要报答他……”
  大汉哈哈大笑道:“王老婆子专放高利贷,四十两银子四分四的利,一个月光利钱就得靠二两,这小子对你有什么思,你有为她背这种重利!”
  宝珠顿了一顿道:“这是我的事!”
  大汉脸色一沉道:“笑话!这街上还有我虞志海管不到的事,倒是要说来听听!”宝珠忍住气道:“虞大爷,我欠您的规费不过才两个月,每月五两,两个月也不过十两,您拿一块去换了找回给我就是了!”那个自称为虞志海的大汉冷笑道:“你说得倒轻松、老子的规费也涨价了,每月四十两,这抵上个月的,还欠着这个月的,你趁早送上来,老子就不管你的事!”
  宝珠哭声道:“虞大爷,你欺人太甚了!”
  虞志海大笑道:“你为这个穷小子都肯借高利贷,才能子保护你一个月平安无事,难道还不值这个数目!”
  宝珠哭了起来,李韶庭忍不住问道:“姑娘,这规费是怎么回事?”
  宝珠哭着道:“李相公,您是个读书人,别问这些事!”
  虞志海却大笑道:“亏他还是个读过书的,连规费都不知道,她在长辛店混吃混喝,全靠着老子撑腰,这规费就是对老子的孝敬!”
  李韶庭道:“可是每月四十两似乎太高了一点,长辛店比不上京师,往来什么豪客,一个月也挣不到四十两。”
  虞志海笑道:“这个你别提心,只要她肯赚,四百两也没问回题。长辛店的财主并不少……”
  宝珠哭着求道:“虞大爷,我也是好人家女儿,陪酒卖唱。已经不得已了您可不能再逼我卖身!”虞志海双目圆睁,厉声喝道:“放屁!你每月交出四十银子来,老子屁事不管,干上这一行,还想建贞节牌坊不成,再说回你是好,也不会倒贴小白脸了!”李韶实在忍不住了,沉声喝道:“兄台说话干净一点,在下与这位姑娘不过才第二次见面!”虞志海哈哈大笑道:“第二次面,她就会给你做新衣服背利息借银子来送给你花用,小子,你要是跟长辛店所有的姑娘都来这一手,老子每个月的收人还赶不上你呢,早知有这种的事,老子也去读书了!”
  李韶庭忍无可忍,厉声道:“兄台如果再不干不净,在下要得罪了!”
  虞志海轻蔑地眇了他一眼道:“怎么样,想打架,老子一拳打烂了你这张小脸蛋儿,你就当不成兔二爷了!”
  兔二爷是北方一句骂人的话,是那些靠面貌儿悦人的男娼的代名词,含有极端的侮辱意味,因此他说完后,店中立刻掀起一片哄笑,李韶庭是直隶南宫县人,方言相近,自然听得懂,脸色一沉,飞起一拳,朝虞志海的下颏击去!
  虞志海自然也提防了,见他的拳头过来,撩臂要想架开,可是他的手触上李韶庭的拳头,像碰上了一块石头,反而把自己的臂骨震折了,跟着铁拳直进,着着实实插击在下额上,整个人朝后撞去,跌在大柜台的木板上!
  柜台上原有很多人在喝酒的,为了看热闹,都围了过来,又看有人打架,惟恐波及,都站得远远的。
  所以虞志海撞跌过去,连挡的人都没有,哄咚一声,柜台撞歪了,溅了一身酒汁!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条臂骨已折,下颏挨上了一拳,脱了骨骱,只会呜呜地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还有几个一起喝酒的朋友,都是跟他一起的混混儿,见他吃了亏,有两个有掏出了腰间的手捶子,准备扑过来,李韶庭呛啷一声,抽出了桌上的铜剑迎面一晃,光芒逼人,厉声大喝道:“谁敢上来!”
  那些人见他能空手击倒虞志海,又见他持剑的架势,知道是个行家,都慑然不敢欺近!
  这时胖胖的姚掌柜舞着双手,从厨房里赶了出来叫道:“各位怎么在小店中打起来了,未免太不给兄弟面子了!”
  李韶庭倒是有点歉意,连忙道:“姚掌柜,不是兄弟有心吵闹你的生意,实在是这家伙欺人太甚了!”
  姚胖子摆摆手道:“李爷!不关您的事,您是外来的客,到了小店,兄弟自然要关照您的平安,我是问这几位老哥,平时你们兄弟在这儿吃喝,兄弟不收一文铜钱,完全是交个朋友,你们在小店中打架闹事,似乎太不够交情了!”
  这时已有人把虞志海的下巴托了上去,他也能开口说话了,厉声对姚胖子道:“姚胖子!这是你说的!”
  姚胖子一拍胸膛道:“是我说的,三个人抬不动一个理字,闹到刘老爷子那儿也不能说我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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