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将军误终身》第62/71页


“云娘……”柱儿的诺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望了一眼那个六神无主的小伙子,心头的烦恼挥之不去,“照我说的,去药材铺子瞧瞧,找到了药材后,不拘多少先煎了给夫人服下,马上准备些干粮,从现在开始不得再起灶火,入夜也不得再点火烛,关紧大门,等我回来。”
他忙不迭应着,喃喃自语重复着,我已经抛下他,牵了马驰骋而去,城门封锁之后,此时的街道与昨夜万头攒动,百姓竞相出城的场面大不相同。
东都一百一十又二坊的街道罕有人迹,虽有一部分百姓背井离乡逃出洛阳吧避祸,到底还是有一大部分的老弱妇孺出不得城,家家户户紧闭了大门,除却往来游弋奔跑的士兵,几乎见不到寻常布衣的身影,昔日繁盛的东都只余下一城颓靡破败气息。
纵马疾驰在洛阳东城墙一线,从北到南过了延庆里、仁风里、怀仁里,过了建春门直径来到归仁里。
遥遥地看到了怀化大将军府的朱漆大门,一如我和秦默离开时的样子,殷红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着,只不过大门上的铜环上却是上了亮澄澄的铁锁。
看来前几日的纵火焚烧院落的那个夜晚,展府所有的人已经连夜撤离了洛阳,赶往了扬州的老宅……
怀化大将军府金铜色的匾额依旧是龙飞凤舞那几个大字,门前却连一个府丁也没有,再没有了往日的车水马龙,喧嚣热闹。
四处寻了寻,遍地都是遗落的器具,倒是也不难寻趁手的工具,不多时便找到了一把短柄的斧头,拿在手中几下子便将那锁头砸开,推开吱呀呀的院门,径直进了将军府。
园子里与外面的届时无异,依旧是遍地的狼藉,到处都是仓皇弃走的痕迹,老夫人的身子骨一向不大结实,将军府中有一个小药膳间,里面有各色寻常的药材,为了备战,洛阳的药材铺子大多被官军征用,只怕这里还能有些药材。
以前不过是展若寒允诺我月中出府的时候路过这个药膳房,倒是没有进去过,只不过在府中为了养胎将养身体时,听良嫂说过这里倒是存有不少珍稀的药草。
果然,进了药膳房,深紫红的药柜贴着墙壁一排排林立,各色的草药均还有些,在岳仲景的药材铺子做过很多的功夫,对草药并不陌生,依稀按照郎中说的方子抓了些用纸包了放在怀中。
凝神思忖了片刻,又从那些草药中挑了些有疗伤特效的品种单独包好了贴身放好,出了药膳房,漫天的雪花越下越大,天地已经是一片苍茫的白色,时辰不早了,太阳在渐渐西沉,本来就阴霾的天空早早有了些许的暮色。
匆匆找到将军府的兵器库,展若寒自那日封了我的院门后离开,再没有回来,满屋子的兵刃在寂寞暮色中默默反射着森然的寒光。
手指从兵器架上轻轻滑过去,指尖轻触着那一缕缕幽凉的感觉,一连七发的柳叶飞刀,轻薄锋利,解开外衣,将刀囊紧紧绑缚在腰间。
找到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匕,一如当日在流沙坳中哥哥给我的那柄一般的锋利,藏在了小牛皮靴中暗格处,再就是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背在身后,挺硬的剑鞘抵着我脊梁,流溢着无言的杀意,这样的装束才是流沙坳的赫连云笙。
除却岳仲景一家,我对中朝人没有什么好感,也谈不上憎恶安禄山的叛军,我不想杀伤任何人,不过是在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中全力自保,为了我的欢颜。
离开了兵器库,西边遥遥的便是幽禁我的那座院落,风吹着秦默给我的玉白色的斗篷在风中呼啦啦作响,倒显得院中死一般静寂,那座没有了院门的院子墙壁一片焦黑,高墙依旧如铜墙铁壁一般伫立,院中早已经一片烈焰燃尽的废墟。
那里曾经剥夺了我的自由,践踏了我的自尊,关住了一百多个不省晨昏的日子,有我的泪水,欢颜的笑语,良嫂的唠叨,我那逝去的孩儿,还有……
咬了咬唇,蓦然转身离开,我知道这一去必定已经是前世今生,无论这里如何的不堪,却是我生命中再抹不去的疼痛烙印,若生,午夜梦回,也许还会留下些许心碎的泪痕;若死,便如同这个末日降临的城池,把这一切统统埋葬,就像苍穹流泻着白蝶飞舞的雪花,飘飞着,铺陈着,抹去了这世界所有的颜色。
那一道寒光闪过的时候,险些没有避开,锋刃擦着我的鬓发飞过,割断了我的几楼长发,豁然转身,反手长剑已拔出,剑气赢荡着飞雪刺向身后的黑影,那影子堪堪一躲,手中居然也握着一把锋利的剑。
用力挡开我的剑,他的身形晃了晃,突袭不成,那人便向大门疾奔而去,那阴险的一击已经引起了我的怒意,怎会容他逃脱,双足一蹬,我的身体已经跃起,虽然小产后一直没有彻底恢复元气,但是对付这个暗中偷袭的宵小,已经够了。
电光石火的瞬间,剑芒抵在他的后颈上,已经刺破了皮肉,手上却是留了几分的劲道,凝神不发,他的身形僵直在那里,剑势反转,用剑身一拍他的脖颈,他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在地上,刚待起身,我的剑尖已经逼上了他的咽喉。
雪光映着那张沧溟的面庞,这个黑暗中的偷袭者,竟然是她!
邱蔚!
她的手扶着肩头,前日被我的箭矢刺中的肩头包缠着厚厚的麻布,隐隐看得到透出的血迹,她竟然穿着中朝官兵紫色的军服,头发挽起,戴着小校的头盔,看上去与寻常的中朝官兵无异,唯有那张赛雪欺霜的美丽面庞暴露了她的性别。
她不是随着老夫人和家人一起离开了洛阳前往扬州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们二人一时僵在那里,我的思绪暂时回转不过来,唯有冷冷凝视着她,一语不发。
“此番再没有一个秦默可以救得我……”她微微喘息了一下,终于自嘲的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按上了肩头的伤口,“流沙坳沙匪的身后果然了得,我还是杀不了你,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无非都是一死,赫连云笙,你动手吧!”
她微微扬了头,冷冷斜睇着我,眸光中没有一丝的惧意。
“你不是离开洛阳了吗?缘何会在这里?”我微微眯起了眼眸,雪花落在长睫之上,化作一点点的冰雨,潺潺而落,犀利的眼神却是眨也不眨。
“将军为朝廷浴血奋战,我如何能让他一个人在洛阳孤单涉险,我已经安排绿柳护送老夫人到扬州,免了将军的后顾之忧,余下的,就看天意了,无非就是将军生,我生,将军死,我死!”她凛然一笑,素日看起来端庄贤淑的面庞上竟别具一分飒爽的傲然风采。
“你呢?不是被秦默带走了吗?”她挑衅地扬起秀眉,“怎么也没有离开洛阳?为了谁?到底是四爷还是秦默?你既然费尽心机逃出了将军府,为何还要回来?”
握着剑的手猛地一颤,心中仿佛有一柄重锤狠狠一击,是啊,我为何还要回来……
浅薇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但是分量再重也逾越不过欢颜,那日混迹在熙攘的人流本来可以顺利出城,为何要回来,难道仅仅是因为浅薇夫人?
心像打鼓一样在激越的跳动,太阳穴一涨一涨地跳痛着,我怔怔看着邱蔚,脸上的颜色一分分变得雪白。
先是有浅薇夫人,再就是邱蔚,我何尝不懂得这分生死相随的情感,只是自从有了太多仇恨的种子,便彻底封锁了自己的心扉,摒弃了自己的爱欲,我以为生命中除了欢颜,已经再没有了快意生死的豪情,可是我为何还要回来?
她依旧浅笑着,笑容中蕴涵着一分恶毒的快意与狡黠,手指轻轻拨开了我抵在她喉咙处的剑尖,“赫连云笙,你真的很可悲,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你逃避的也许恰恰是你心中真正期盼的,只是像你这样的草莽女子,永远都不会明白!”
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话让我莫名地不安,咬了咬唇,狠狠握紧了手中的剑,“我无需弄懂什么,我只清楚你的命就掌握在我手中,你说的没错,如今再没有一个秦默能来救你,你害死了我的孩子,这笔账今天便与你清算!”
寒芒舞动,我的剑如一泓秋水,径直取向她的咽喉,她拼命向后仰身,整个人跌落在雪地中,狼狈不堪,正欲执剑追击,却听得大门外的街路上一片喧嚣。
“休矣!休矣!封常清节度使兵败葵园!这下洛阳真的完了……”
“五万人仅回来了不足千人……安禄山叛军正在向洛阳城集结,城墙上已经可以看得到先头骑兵的旌旗,天欲灭我大唐,这叛军已经无人能敌!”

  ☆、第79章 放手去爱

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内,邱蔚已经从地上一切而起,跌跌撞撞向门口跑去,那铺天盖地的绝望悲鸣与喧嚣的声音浪涛般传来,让我再无暇分神去追杀她。
提着剑来到了府门外,这里距离城东的建春门最近,到处都是紧急集结的士兵,有的神色不安,有的茫然悲观,有的大声聒噪,更有人开始大放悲声。
周遭街市上不时有百姓偷偷开了大门的缝隙打探动静,兵败的消息如同三九冬日迎头泼下的冷水,苍白失色的面颊,惶然无助眼神,互相对视了一下,交换着彼此眼中的绝望,然后又像冬虫一般紧紧合拢大门,悄无声息地蛰伏回去,一家人紧紧拥抱着熬过那个无眠的夜晚。
面目粗鲁的将官嘶吼着召唤军士们编组布防,几百人的队伍在将官的带领下,整肃着战甲,拖曳着兵器,零零落落向建春城门方向跑去,每一个从面前奔跑过的士兵眼中都弥漫着无尽的惊惧与茫然。
封常清的第二道防线被撕破,葵园兵败,安禄山叛军兵临洛阳城下再无可阻挡……
此刻的夜色幽冥,狂风大作,雪花已经连结成片,在空中疯狂的飞舞,天宝十二月十一日,这一夜我见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风雪,举目瞭望,漫城皆白,空荡荡的洛阳城唯有这些悸动着狂舞的雪花仿佛还有些生命的气息。
不敢再耽搁,上了马策马狂奔,不多时来到了岳仲景的府门前,一如我吩咐柱儿的,岳府的大门紧闭,却在门口的石阶上蜷缩着一个人,抱着头,身体和双肩不停的抽动着。
“柱儿?”借着白雪的幽光,我看清了他的身形,他缓缓抬起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俱是纵横的泪水,“不是让你去药材铺子吗,发生了什么事情,夫人还病着,为何坐在这里哭泣?”
“云娘……”他的嘴唇抽动了几下,终于压抑着嚎啕出声,让人从心底往外萌生了寒意,“我去定鼎门大街的铺子找药材,经过长夏门见到了从虎牢关下来的伤兵,同仲景少爷一起被募兵的小泉子躺在块破门板上,一身的血污,胳膊已经没有了,眼见着已经丢了半条命……”
“他说……说仲景少爷在虎牢关那一战……就已经殉国了……尸身上不知被叛军的长戟戳了多少个透明窟窿,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他断断续续呜咽着,鼻涕眼泪抹了满脸。
岳仲景,殉国……
我的头轰然一声响,整个人僵直凝立在风雪之中,没有半点的生息。
那个温文尔雅的扬州儒商,那个眉若远山,眼横秋水的温润男子,不只是在几年前的佛手峰救下了我,赐予我和欢颜一段新生的岁月,即便是在两个月之前还在为我的安危奔走西域,默默给我无声的支持……
心中一阵抽痛,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手心的皮肉,大滴大滴的泪水溢出眼眶,混杂着脸上融化的雪水,一颗颗跌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中,凭空没有了踪迹。
这是一个并不令人诧异的悲伤消息,死亡早晚会降临,只是来得竟然这般的快……
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浅薇夫人,她看似昏沉混沌,其实比谁都更加清楚,几日之前她与夫君的分别,必定已成永诀!
天地之大,纵有无数人擦肩而过,熙熙而来,攘攘而去,可任是哪一个,都不再是他。
与这样沉重的哀恸想比,生命便再没有了重量,所以即便是身边尚有幼儿,她仍旧放弃了离开洛阳,对于她那样的女子来说,岳仲景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如果他离开了,即使她可以苟活于世,生命中也不会再有一丝的阳光。
我想,对于展若寒的夫人邱蔚来说,也是一样吧。
“云娘,你说,我们是不是都要死了……”他揪着头发,浑身崩溃着战栗不已,“一个月前姑母还在老家给我说了房媳妇儿,我还没有见到人呢……老天爷,我不想死……”
“能不能活下去现在靠不得老天,唯有靠自己。”我慢慢镇定下来,伸手拉起了他,才蓦然发觉自己的指尖已经像冰块一样的沁凉。
“把眼泪擦干,在夫人和翎少爷面前半点也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你就真的要了夫人的命了。”他的个子比我高了一大截,此刻却像草原上风暴来袭之前受惊的小羊一样,佝偻着身躯,眼底都是虚浮软弱的泪光。
“这是我找来的草药,马上煎了药给夫人灌下去,咱们府中有一处存贮菜蔬的地窖,你同李嫂马上将夫人和翎少爷移到地窖之中,带些干粮进去,熄灭一切灯火,我会将院门从外面落锁,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如果有一线生机,我就会回来找你们!”
从怀中掏出那包草药,塞到他的手中,敲响了大门,李嫂战战兢兢开了门,对她又交代了几句,然后再度紧紧合拢大门,用铜锁将大门锁好。
我同顾南风马帮中的西突厥人打过交道,清楚他们是何等的彪悍凶狠,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重兵在握,所辖地域早已经胡化,这些藩镇的士兵一旦见了血腥,便会像嗜血的胡狼,把骨子里嗜杀的天性激发得淋漓尽致。
天宝十二月初二,安禄山叛军自灵昌渡河,铁骑踏破陈留,陈留太守倾城以降,当时在北郭城夹道投降的将士一万余人,皆被安禄山的番兵屠杀殆尽,听得当时夹道中尸骨如山。鲜血淤积了一人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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