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将军误终身》第64/71页


两次炼狱之战,他想必已经是遍体鳞伤……
走过去俯下身子,蹲在秦默的身边,伸手卸下了他的盔甲,解开了他的战袍,月白色的战衣紧紧贴在身上,粘连着干涸的血迹,厚重而濡湿,几乎脱不下来。
秦默呼唤了几个小校围拢过来,在周边燃起火把,不至于让他的体温过低,一个郎中领命过来,地重手重脚的脱着他身上的衣服,牵扯了伤口,让他在昏厥中眉心一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走开。”我锁了锁眉头,从小牛皮靴子的暗格中抽出藏好的匕首,斥退了战战兢兢的郎中,用匕首探入他脖颈处的衣领,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将衣服割开,融化了些雪水浸在衣服与皮肉的粘连之处,费了很大功夫,终于将那鲜血浸透的厚重战袍脱了下来。
于是,那一身深深浅浅的不下几十处的伤口让我肃然在那里,默默无语……
胸前,后背,胳膊上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流淌着鲜血,若是不及时诊治,这伤势已经很凶险,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支撑这样的身体活着回来,
“怀化大将军从葵园的阵线上回来已经几个时辰了,伤成这个样子,怎么没有马上宣郎中诊治?”秦默的眸光如电,直视着跟随展若寒的小校。
“将军一连几日激战,杀得脱力,回来后就撑不住了,小的一入城就找了郎中,可回身就找不见将军了……”小校两股战战,回答得小心翼翼,“还是有人看见说将军向怀化大将军府家宅那里去了,小的们一路找去,才在个烧得焦黑的园子之前找到了他,将军在那个宅子前默立了许久,任是谁劝也不应声……后来听说秦将军在东城门驻防,才一路找了过来,”
秦默听着,眉心一跳,星眸忽闪一下,默默望了我一眼,身边的郎中忽然说了一句,“秦将军,伤兵太多,我们现在这里的金创药已经不足了!”
面对着秦默别有深意的凝望,我低低转了目光,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包在展府药膳房寻来的疗伤草药,借着火光打开,认真检视着。
血余炭、仙鹤草、蒲黄、三七、艾叶、侧柏叶、槐花、地榆、白茅根……老夫人身体不好,展府的药膳房中多是各色滋补草药,用于止血疗伤的并不多,翻来捡去,当时我也就只找到了这几味。
这里实在没有可将草药研磨的工具,思忖了一下,唯有用西域游牧民族最古老的法子,将草药放在口中慢慢咀嚼成碎末,然后将碎末敷在伤口上,再用布条紧紧扎好。
整个过程,秦默静静注视着我,苦涩的草药汁液在口中流溢着,让我想起了当年逃出长安的那个雨夜,我也是一身的伤,是秦默在荒原中冒雨搜寻了止血的草药,也是这样嚼成粉末为我疗伤。
一晃七载的辰光飞逝,再想起那时的场景,真的已经恍若隔世。
包扎好了伤口,血流已经基本止住,伤势虽凶险,还不致命,郎中又寻了些口服的金疮药,烧了热热的姜糖水灌了下去,他那一度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色终于渐渐有了些许的血色。
默默做完了这一切,在他清醒之前,我离开了他的身边,秦默对着小校门交代着什么,无暇细听,东方已经渐白,飞雪狂舞,迷雾围城,离叛军攻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登上了城头瞭望,城下不远处是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安禄山兵马,惟见旌旗如林,迎风招展,十几万人的队伍蛰伏在雪夜的黎明之中,居然是一片的静寂。
他们在默默休整,静静等待天明之后的狂欢盛宴,听回来的士兵们说,安禄山已经告示全军,攻克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任何一处,均可纵容军士恣意行动,大索三日。
洛阳已经是鲜美鱼肉,现在的城防不过是鱼儿放上砧板之前最后的挣扎。
天光放亮的时候,秦默来到了城墙之上,逐一安排士兵们面对即将发动的强攻排兵布阵,城墙上的夹道中摆满了弓箭,盾牌等兵器,很多的百姓在分散在城墙之上,备好了滚木礌石,山雨欲来,紧张的气氛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靠在城楼之上,裹紧了白色的披风,透体的寒风带走了身体的每一分暖意,橘红色的朝阳在东方浅薄的云层中冉冉升起,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的银白,炼狱来临之前,竟是这样一个宁静而美丽的晨曦。
这时的欢颜是否正依偎在野离婆婆的怀中酣睡,还是在哭喊着寻找娘亲,只要想到她,胸臆之中就盈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酸楚感觉,对着天边的那抹晨曦的霞光轻声自语,女儿,为了你,娘亲会拼尽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不知何时,秦默已经走近我的身边,展开臂膀轻轻拥住我的肩头,胸怀中的温度让我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一丝暖意,“他怎样了?”我们两个没有对视,视线都痴痴凝视着那天际美丽的雪野流光,只轻轻问了一句。
“你的草药很有疗效,他的血止住了,人已经清醒过来重新披上战甲,奉封常清将军的命令,带着千余军马前往城中的都亭驿驻防,已经走了半晌,不过临行前还在这里默默看着你的背影……”他止住了话头,唯有浅浅一声叹息。
我仰起头看他,正想说句什么,却听见对面的敌营忽地悠然一声号角长鸣,顿时打破了整个晨曦最后的静谧。
众人心中一惊,纷纷涌上城头观望,却见敌营万头攒动,青黑色的旌旗海洋怒涛狂卷般的翻滚,然后是三藩镇最精锐的骑兵缓缓出列,地狱使者般漆黑的战甲,看不清面目的森然铁盔,寒光四射的攻击长戟,密集的冷光晃得人张不开眼睛。
骑兵之后是一队队整齐排列的,背负着长弓利箭的弓弩手,皆是高大壮硕的藩镇神箭手,再往后就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番兵,铺天盖地,浓重得死神一般的黑色满满覆盖了白雪皑皑辽阔的雪野。
敌营铮铮的羯鼓声随着号角的长鸣暴风般响起,越来越强,响彻云霄,伴着叛军野狼一般的嘶吼声,震得人的耳膜嗡嗡作响,随着那震慑心神的羯鼓声,大家的心跳得越来越激越,渐渐不成个数。
中朝的官兵和百姓们泥塑木胎般伫立在城头,各个面无人色,我终于知道节度使封常清的前两道防御关口为何会那般迅速地被攻克,中朝军队所有的防御不过是待宰羔羊在屠手面前的最后的垂死挣扎。
“将士们!安贼叛军虽然强大,但是一路烧杀淫掠,生灵涂炭,犯下天不可赦的滔天罪行,朝廷在紧急部署兵力,朔方军,陇右军,安西军都已回师勤王!”
“高仙芝将军率领几万军马已经到达陕郡,天子在帝京长安募兵十一万,西北部族为卫护我大唐纷纷请缨,只要我们坚守城池,救援大军指日可待!”
“安贼叛军不义之师,民心向背,士气虽锐,必不久矣!我们都是大唐天子的将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来就是军人的宿命,抛头颅,洒热血,无可厚非!只是我们多守得一时,多战得一刻,朝廷援军便更进一步,我们的百姓就更多了一线生机!”
轰鸣的鼓声中,秦默登上城墙最高处,面对着被叛军声势震慑得雅雀无声的官军,凛然誓师。
凌厉锐寒星的炯炯双瞳迸射着耀目的光芒,雕塑般的面庞上是无畏一切纵横捭阖的狂傲,呼啸的风鼓动着他新换上的红色披风,应合着摇曳如火的大红璎珞,整个人周身迸发出的凌冽杀机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第81章 唯一的生机

战争在瞬间发动,青黑色的叛军似黝黑的翻滚着滔天巨浪的洪水蜂拥至城下,将洛阳城团团围住,在外郭城的所有城门同时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一时之间喊杀声震破寰宇,熊熊燃烧的火光,兵刃耀目的寒芒刺得人的眼睛生疼,城墙之上人们在盾牌的掩护下将备好的滚木礌石纷纷推下城头,不断向城下投掷淋着明油的火把。
叛军的弓箭手在稍远离城墙的位置一排排列好阵型,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利箭犹如飞蝗一般向城头袭来。
黑压压的骑兵并未急着攻城,在弓箭手之后整齐的排列着,进击的锋利长戟静静执在手中,默默看着攻城的番兵抬着巨木一次又一次轰然撞击着城门,只待城门洞开,这支威慑大唐的三藩军镇铁骑就会蜂拥而入,如庞大的钢铁战车,瞬间碾碎一切,将洛阳城变成人间炼狱。
秦默那时怒吼誓师的声音让士兵们一扫颓废惧战的气息,而当战争真正爆发的时候,每个人都血性迸张,投身进以弱敌强的城防激战之中,破釜沉舟,如果战与不战皆了无生机,那么人们就没有时间再去恐惧。
双方各有伤亡,秦默在城墙上的布防发挥了巨大作用,叛军攻城的尸身已经在城下推起厚厚的山丘,令守城的官兵和将士士气大震。
然而那铺天盖地的叛军就像是顽强的黑色蚁军,毫无气馁溃退之意,俨然无畏无惧,蜂拥而上,前赴后继,踩踏着同伴的尸体,扛着巨木不停攻击着城门,这可怕的声音在洛阳四面八方的城门轰然作响,仿佛震得洛阳古城支离破碎……
“将军,厚载门告急!那里的杜将军已经被叛军乱箭射杀!城防的军士都是临时募集的,群龙无首,已经有不少人偷偷溜走了!”一个小校纵马飞奔而至,气喘吁吁告之军情。
厚载门,距离长夏门不过几里之遥,远远的,可以看见那里城墙上燃放的烽火,大概是一时得了势,那里叛军的喊杀声此起彼伏,仿佛是洪水即将洞开堤防之前的最后的汹涌波动。
秦默剑眉微凝,略一思忖,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副将,那副将一一点头,随后接过他手中令旗站上了城头高处掩体处,接管了将领指挥的位置。
他疾奔下城墙,一声呼哨,跟随着他身经百战的大宛名驹已经扬动雪白的四蹄,飞奔过来,他从高高的台阶上一跃而下,披风在冷冷的空气中飒飒作响,轻巧地落在马背之上,马儿仰起前蹄长嘶一声,就要飞驰而去。
“赫连云笙,厚载门,跟上我!”他转向我,一声呼喝,战火映动着他的黑瞳眸光炯炯,命令的语气强硬而笃定,毋庸置疑。
他的马带着他向厚载门疾奔而去,飞扬的马蹄卷起地上厚厚的积雪,在身后扬起了雾霭般的白色烟尘,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蛟龙出水一般矫健,像是滑过天际的最亮的那颗流星,那一刹那间的迅捷与闪亮,凭空惊艳了黯淡的岁月。
轻轻叹了口气,在不难揣测的结局面前,我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娘亲,原谅云笙。”我遥望着那流火的天际,娘亲和族人的灵魂一定在那里慈爱的关注着我,我知道,她会理解女儿的抉择。
这样的时刻,当然要留在他的身边……
微微一笑,我抢下了城楼,奔向我的战马,纵马遥遥跟在那道白色的尘烟之后,目标是那样的明确而清晰,再无半分的犹疑。
秦默出现在厚载门的时候,六神无主的官兵和百姓忽然发出轰然的欢呼声音,这里的大门正被巨木一次又一次地轰击着,城门与城墙的连接处尘土飞扬,垒城的巨石和青砖已经渐渐出现了一道道裂隙。
点点寒芒破空而出,星辉乍射,抬着巨木的几十个攻城叛军被突如其来的飞驰利箭透体而入,巨木轰然坠地,这里的守势最弱,叛军黑压压的攻城队伍尤其是骑兵已经临近城下,只待大门洞开。
城下的叛军纷纷仰头望向城墙,便看见站在雉堞之上挽弓搭箭的战神,缨络飘舞,披风飞扬,城下不远处的旌旗环簇的一顶华盖之下,一番将正被众人簇拥着,几乎看得见他那双被激战氤红的双眼的狼目。
令旗一展,城下的弓箭手纷纷瞄准城头上他的身影,暴起万丈寒芒,“当心!”我的心头一紧,而秦默已经跃下了雉堞,身体紧贴着城墙内壁,大吼一声,“避箭!”
官兵百姓纷纷闪避,举起盾牌防御,我也躲在一群士兵的铁盾之下,只听得盾牌上叮当作响,这一簇急雨般的箭雨过后,城墙之上也有不少中箭的士兵百姓,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而秦默却紧贴着墙壁游走到另一处雉堞,在箭雨将歇的时候,忽然暴起,跃上那雉堞的高处,发出一声清冽的长啸,那名震西域的千斤强弓再度拉至尽头,银色的箭矢流星一般激射而出,利箭破空的凄绝呼啸似乎压住了人仰马嘶的嘈杂声音,让人的心头莫名的泛起了战栗。
秦默的箭经过特殊制造,再加上他无人能敌的强大臂力,每一枝破空而出均会带着尖利的呼啸之声,如同死神临近之前的最后告诫。
那一箭,几乎凝注了所有人的目光,银色的流失撕开了冰冷血腥的空气,滑过人声鼎沸的人群,径直飞向了那旌旗环拥的华盖,砰然一声,血雾飞溅,华盖之下那名领军的叛军将领浑身一颤,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随后向后仰倒,咽喉中只留下了一柄冰冷的银色箭镞!
死神光临后的无声沉寂,然后叛军忽然发出了巨大的喧哗声音,呐喊声,哀鸣声,痛叫声,如潮水一般在城下激荡,一时之间,万头攒动,人心浮躁,叛军们攻城的势头锐减了下来。这一队叛军的主帅离城墙的距离虽不远,寻常人的弓箭肯定威胁不到他,却不料未曾出师,便陨落在战神箭下。
“他们大多数骑兵现下都在弓箭的射程之中,将士们,组织弓箭手,放箭!”秦默又是一声清啸,振臂呼喝,城墙上的官兵百姓气势大震,弓箭手居高临下发动攻击,□□齐发,飞蝗般的流失细密地交织着如倾盆大雨般瓢泼而下。
城下传来惊天动地的嘶吼声和哀鸣声,洪水般的叛军四下溃退,忙乱躲避着,相互踩踏着,扔下了一地的尸身,人仰马翻,待叛军退到的利箭的射程之外重新整顿的时候,已经伤亡惨重,锐气大挫。
城防之上的官军欢声雷动,秦默已经下了雉堞,无暇顾及这些许的短暂胜利,马不停蹄吩咐参战的百姓用坚实的粗布袋子装好的沉重沙土一袋又一袋紧紧推积在已经出现了裂痕的长夏城门之后,不多时,已将城门牢牢封死。
随后他在官军中清点出了二百精兵死守在城门的沙袋之后,每个人手中都配备了大唐最具杀伤力的防御利器,双刃陌刀。
这是唐朝步军的主要战器,曾经是让迷月渡马帮顾南风最为头痛的杀手锏,是精锐步军对付骑兵的最可怕的杀器。
陌刀长及丈余,刀势沉重,非经常操练的精兵不得使用,须得壮勇而有臂力者,这种兵器的产生主要是为了对付精于骑兵攻击的大唐作战对象,如吐蕃,突厥,契丹和南诏等少数民族部落。
骁勇的东北与西北部族是马背上成长的部落,长于弓马骑射,骑兵发动进攻的时候多是飙举电至,风弛鸟赴,倏来忽往,正面对阵大唐将士多不能挡,遂研制出这种克制骑兵的双刃利器,陌刀阵看上去白刃如雪,排次如鳞,在防御,追击,砍杀敌人的时候当真是冷刃霜飞,热血横流,让敌人闻风丧胆。
凝注着他的指挥若定的忙碌身影,我终于知道他为何可以纵横险恶的西域整整十载有余,为朝廷守护着最重要的西域商路,卫护了大唐来之不易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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