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下天山》第2/68页


伏在坟后的少年是个大行家,他十八岁起浪迹江湖,迄今已有十年,各家各派的招数,都曾见识。一见这对男女的剑法,就知他们年纪虽轻,却是得自名师传授。只是那少女,剑法虽然看来迅捷,力争先手,功力却是不够,对方和她游斗,时间一久,必定力倦神疲;而那少男,剑招虽然缓慢,却是颇得“无极剑法”的神髓,表面看来似处下风,倒是无碍。坟后少年,抱着孩子,目注斗场,掌心暗扣三粒铁菩提,准备若少女遇险,就出手相救。

斗了一会,那少女果然渐处下风,她使了一招“风卷落花”剑尖斜沉,倒卷上去,想截敌人手腕,那使斫刀的突然大喝一声,一迈步,斜身现刀,展了一招“顺水行舟”,不但避开了少女的剑锋;反而进招来了一个“横斫”,刀光闪闪,向少女下三路滚所而进,少女慌不迭的急斜身横窜,仗着身法轻灵,想避开对手这连环滚所的招数。

但对手也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着,在进刀横斩时,两枝甩手箭也破空而出,而且在出手之后,刀尖趁势点地,倒翻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筋斗,大斫刀以“独劈华山”之势,向少女头顶斫去。

就在这少女生死俄顷之际,坟后少年的三粒铁菩提已然出手,使斫刀的只见自己两技甩手箭,刚到少女身后,忽然自落,方是一怔,手腕上又是一阵辣痛,这时他刚似饥鹰攫兔之势下落,大斫刀刚刚压下,就受了暗算,几乎把握不住,痛得大叫一声,手中刀仍是发狂一样斫去!就在这个时候,背心又是骤的一惊,一把剑尖,已堪堪刺到,耳边只听得一声清叱“休得伤我妹子!”未及回头,左肩已给削去一大片皮肉!

那少年的无极剑法,本来就高出对手许多,虽然火候未够,一时未能取胜,但已是占了上风,他一面打,一面留心旁边的少女,见少女吃紧,手中剑也突然急攻起来,涮,涮,涮,“抽撤连环”,一连几剑,点胸膛,刺两臂,又狠又准。那使铁链的被迫得连连后退,少男却不前追,脚跟一转,蓦地一个“怪蟒翻身”,身形疾转,手中剑反臂刺扎,一掠数丈,便迳自向追击少女的那个大汉刺去。

这正是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使斫刀的大汉未及回头,肩上已给削去一大块皮肉,就在这一瞬间,那少女也已反转身来,凝身仗剑,狠狠地扑击过去。使斫刀的受伤之余,如何挡得住这疾风暴雨般的前后夹击,只见两逼剑光,赛如利剪,那魁捂大汉,竟给斩成三截,血溅尘埃。

那使铁链的却是精灵,一见同伴毙命,立刻上马奔逃,另一骑无主的战马,也连连长嘶,痉自逃跑了。

坟后少年目睹这一场恶斗,见这对男女竟未发现是自己发暗器相救,不禁心内暗笑:“毕竟是初出道的雏儿。”

这时,这对男女利剑归鞘,双手紧握,似乎在踽踽细语,坟后少年只见他们嘴巴张动,也听不清楚是说什么。忽然间,那少女挣脱双手,高声问道:“那,是你说的了?”少男点点头,应了一声,坟后少年,虽听不清,但那显然是承让的神气。

这一声应后,那少女忽地跳开一步,似避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忽地又跳上的来,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少男脸上,暇啪一声,清脆可听。少男的面孔正对着荒坟这面,坟后少年在月光下只见那少男的面孔惨白,动也不动,神气十分可怖!

那少女一掌打出后,见他这个样子,忽然双手掩面,痛哭起来,扭转身躯,边哭边跑了。那少男仍然僵立在那儿,直待少女的背影也消失了,这才一步一步,直走过来。坟后少年想呼唤他,但见他定着眼珠,木然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荒野的游魂一样!少年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叫也叫不出声,那少男已经自荒坟旁边走过,没人草丛之中,竟没注意到荒坟后面有人埋伏。

坟后少年看了这一场悲剧,联想起自己和纳兰小姐分别的情形,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阵酸掳。这时他耳边听得“胡”“胡”之声,似风声,却又不是风声。他看见月亮,记起这是中秋之后的第三个晚上,钱塘江的夜潮,正是在秋季大汛的时候。他茫然地站了起来,循着潮声,就向钱塘江边走去。

钱塘江数十里宽的江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这时潮还未来,放眼望去,见天连水水连天,烟波浩藏,一望无涯。少年抱着孩子,踽踽独行,听潮音过耳,百感交集,如醉如痴,直到耳边忽听得一声“杨云骏!”这才如梦初醒,扭过头来。

这一回头,人也立时惊醒,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鹰鼻深目的老者,身边还站着两个精壮少年,杨云骏认得这正是纳兰小姐未婚夫多铎的师叔,满洲武师“铁掌”纽枯卢,杨云骆初出师门,在回疆柴达木盆地,帮助哈萨克人抵御清兵,曾和他照过面。

纽枯卢面挟严霜,冷冰冰的似笑非笑,神情很是可怕,他双掌交错,拦在杨云骆面前,说道:“杨云骏,别来无恙!你这几年所故的事情,瞒得了纳兰首兵,瞒得了多铎提督,可瞒不了老夫!多铎提督是天满摸贵胄,纳兰小姐是俺们旗人第一美人,你不只是糟踏了纳兰小姐,简直是糟踏了俺们一族。俺不知则已,知道了须代多铎洗清这个耻辱!”

杨云骏左手抱着孩子,听了这一番话,仍是动也不动,面部毫无表情。这时纽枯卢身旁的两个少年,早已按捺不住,一左一右,双双扑上前来。杨云骏冷笑一声,脚跟一旋,转了半个匾圈,猛喝一声,右手接住右面少年攻来的双掌,一接一扭,扭着敌人右腕,轻轻一按,只听得杀猪一般大叫,这个少年已给杨云骆抛出数丈之外,这时左边少年方才攻到,杨云骆身子突地下煞,避过敌人的手拳,猛的长身,劈面一掌,砰然一声,这人的面孔,立刻像开了五色颜料铺一样,乌黑的眼珠突出,鲜红的面血下流……登时晕倒地上。这时杨云骏手上的孩子,也早给震醒,哇哇地大哭起来。

纽枯卢见两个徒弟一出手就被打成这个样子,怒吼一声,横身一跃,右掌“直劈华山”,用足了十成力量,兜头就是一掌。杨云骆也不退避,右掌倏翻,也用足十成力量,向上打去。两掌相交,“蓬”然如巨木相撞,这时只听得孩子厉叫一声,竟自杨云骆的手中,震飞出去!杨云骏急一掠数丈,如大雁斜飞,恰恰赶上去将孩子接住。

杨云骆这一掌受得不轻,但纽枯卢却受得更重。他给杨云骆一掌,震得站立不住,跌跌撞撞地向后面敝出一二十步,这才止得住身形。他以一双铁掌闻名关外,竟吃不住敌人掌力,心中恼怒异常,他一长身,拿出一把精光闪闪的三角挫,这把挫乃是他独门的兵器,名唤“丧门挫”,可作匕首用,也可作短戟使,还能用以打穴,端的厉害非凡!这时杨云骏也已结束停当,将孩子用绣带缚在背上,也取出一把光芒闪闪的短箭。

纽枯卢的丧门挫,长仅二尺八寸,杨云骏的断玉剑比他的还要稍短几分。武家的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剑锉交锋,不比长枪大戟,中间有那么一段距离,短兵相接,几如肉搏,精芒闪电,利刃就在面前晃来显去,谁要是稍一疏神,便有血溅黄沙之险。

纽枯卢怒极猛搏,点扎戳刺,迅如怒狮,全是进手的招数。杨云骏背着孩子,孩子又哭个不停,他不敢跳跃,又要分神护看孩子,弄得满身大汗,非常吃力。只是他的剑术,乃是海内第一名手所授,端的非同小可。他兀立如山,见式破式,见招拆招,一口短剑,横扫直击,劈刺斩拦,竟是毫不退让!

两人越打越急,越斗越险,战到分际,那纽枯卢忽然身移步换,快若流星,一闪到杨云骏背后,竟然一挫向孩子插去。

杨云骆这招本应纵身跃出,可是他怕惊坏孩子,只能平地一转,身子轻飘飘拔起,短剑“举火撩天”,搭着纽枯卢的丧门挫,往上一拔,借纽枯卢的势,夺他的兵器,只一撩,那口挫竟给撩出了手,飞堕尘埃,两人的身法都快,谁也收势不住,纽枯卢挫飞出手,人也扑了过来,杨云骆身形方才下落,离地还有少许,就给他撞个正着;这时背上的孩子又是一声厉叫,那声音也已经沙哑了。杨云骏心中一慌,未及躲避,胸口竟给击中一掌,而他的短剑也趁势一送,直插入纽枯卢胁下,插得只留下剑把。

这一下,两败俱伤,杨云骏一剑插出之后,人再也支持不住,只见眼前金星乱冒,地转天旋,他知道要糟,急急向地面一伏,免得向后跌倒,压坏了孩子。

那边纽枯卢也已重伤卧地,双眼血红地瞪着。两人相距不过四五尺之遥,可是大家都不能起来扑击了。两人就这样的瞪眼望着,夜风中回荡着孩子沙哑的哭喊声,这景象,这气氛,的确令人惊心动魄。

过了片刻,纽枯卢挣扎着在地上蠕蠕而动,用手腕抵地,竟然慢慢地向杨云骏这边爬过来。杨云骏大吃一惊,也试着移动,可奇*书*电&子^书是全身绵软无力,才想用一点劲,喉头已是一阵阵腥气直冒,一口口鲜血直略出来。纽枯卢号称“铁掌”,杨云骆给地打得正中心,掌伤比剑伤更重。

杨云骏眼看着纽枯卢像临死前的狰狞野兽一样,蠕动移来,自己又是毫无办法,心中又气又急,不觉晕了过去,经过了好一会子,耳中忽听得有人反复叫:“杨大侠!杨大侠!”这才悠悠地醒过来,只见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个在荒坟前面与满洲武士拼斗,后来给少女打了一个耳光的大孩子,他十分诧异,低声问道:“你怎知道我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少年并不答他前面的问题,两眼茫然无神,忽然大声说道:“我想投河!”

杨云骏冷然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不投?”少男道:“见着你这个样子,我如何能跳下去?杨大侠,我认识你,好多年前,你在我们舵主家里作客,我见过你。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

杨云骏以手腕撑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了,你现在不能投河,将来更不能自寻短见,你受了委屈,跳水一了百了。但你的许多师友,他们为了光复汉族,受了更大的冤屈,或死或伤,你们年青人不管,却为了点点小事,寻生觅死。如何对得住他们?”杨云骏这时头微微上抬,凝视着少男,面容显得十分严肃。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但每一句都如暮鼓晨钟,震撼着少男的心。

少男看着面前的杨云骏,这位名震江湖的大侠已经是力竭声嘶,快死的人了。他微现愧作之色,说道:“我听大侠的吩咐。”

杨云骆挣扎着将自己的汗衫一扯,撕下了一大幅,突然将右手中指,送进嘴里一咬,鲜血直冒出来,他连哼也不哼一声,就在汗衫上振抬直书,把少男看得呆了。

杨云骆写完后,叫少男过来将汗衫取去,断断续续说道:“你把这幅血书拿么,并将我的短剑为凭,抱着这个孩子,上天山去见我的师父晦明禅师,他会教给你天下独步的剑法!”说完之后,好似大事已了,双目一合,就此再不言语。

这时残月西况,曙色欲现,钱塘江远处现出了一条白线,轰轰之声远远传来,少男藏好血书,背着短剑,抱着女孩,凝望江潮,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就在此时,远处又有蹄声传来,少年再一凝听,似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高叫着“大哥!”他突然长叹一声,把长衫除下,鞋子脱掉,往水面一扔,人也躲进了岸边的柳树丛中。

来的是两男一女,那女的正是刚才打他耳光的少女,她纵马驰来,不断地叫着“大哥,你躲在哪里?你出来啊!”那两个男的,却一路劝她。

这几个人一到江边,见尸横遍地,都呆着了。一个男的,忽然大声叫道:“这不是杨大侠?哎哟!杨大侠,杨大侠,你怎么了?他跑上前去抚视,见杨云骏鼻端已没有气息,不禁惊叫起来。心想:杨云骆是晦明禅师的衣钵传人,剑术武林罕见,怎的却会死得这样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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