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毒》第2/161页


  这便是徐记裁缝铺的掌柜的,徐书烟。
  徐书烟年方二十有二,说话口音好像不是地地道道的古盐城的人,反而像是京都上流人士。但是徐记裁缝铺却是北朝国成立以前,还以“朝代”论年代时就已经在这古盐城扎根儿了……百年来,逢年过节,大街小巷上走的年轻妇人,无论富贵,身上穿的大约半层以上来自徐家。
  徐书烟生得一双好看的手,那是一双一看就属于裁缝的手,总是干净细白的,弄不脏任何精贵的料子;左手中指靠近根部的地方有薄茧,那是握裁缝剪的地方,徐书烟是个左撇子。
  徐书烟摸了摸缝纫机手边的小抽屉,拉开小抽屉,从放满了针线的小抽屉里摸出一个小铁盒子……修长的指尖推开铁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一支烟草,是西洋那边漂洋过海来的舶来品。
  划了火柴,徐书烟懒洋洋地点燃了手中的烟草,奶白色的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有些苍白的脸,他微微眯起眼,冲着店铺角落里淡淡道:“大帅,地上凉。”
  徐书烟语落,在他铺子的角落里,这才有一个蜷缩着如同伏兽的身影动了动――伴随着酒瓶磕碰冰冷地板的声音,几匹布稀里哗啦雪崩似的塌方下来,滚在地上,沾了泥土灰尘。
  徐书烟眼皮子都没跳一下,哼笑一声:“新进的雪纺布,那些个洋大人狠狠敲了我一笔的――记得赔。”
  徐书烟提到“洋大人”三个字时,话语之中带着三份讥诮。
  白初敛没说话,他踉跄着爬起来,掀起眼皮子扫了眼不远处那个翘着二郎腿一脸放松的裁缝――而此时,平日里白初敛那总是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的军装领子扯开,扣子不翼而飞……那双总是神气又傲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那狼狈模样,哪怕是换了白初敛打小一起长大的副官来,此时怕是也不敢认他。
  白初敛醉醺醺地摇晃了下,脚上军靴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音,他摇晃踉跄着扑到那缝纫机前――酒瓶子差点砸徐书烟脸上,后者后仰避了下……
  “他死了。”
  白初敛的声音里像是揉了烧的灼热的砂,沙哑还带着血腥。
  扑鼻而来的酒气,连鼻息间的烟草气都掩盖不住。徐书烟停顿了下,居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隔壁街哭灵的声音那么响,我又没聋……你以为我睡的好好的被谁吵醒?”
  “他死了!”
  白初敛像是没听见徐书烟碎碎叨叨的抱怨,固执道。
  “……”听到面前那向来骄傲的人话语之中压抑的悲痛,徐书烟却不惊讶,只是在手边烟盒捻灭了星火点点的烟草,然后抬起头,稍稍收起那慵懒的模样,盯着那双充满血红丝的眼睛,“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白毅这辈子本来就是给你还债的……”
  声音里还带着学堂教书先生那种超有耐心的味道,令人抓狂。
  哗啦――!
  砰砰砰!
  徐书烟话语刚落,缝纫机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扫到地上!
  落地的东西都被下一秒握在年轻大帅手中的左轮打得千疮百孔,枪声终于还是盖过了雨声。
  一条街之外哭灵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下。
  也可能是错觉。
  “谁要他还债……”男人的声音里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因果轮回,善恶孽报,前世因,今世果……白毅上辈子欠你一条命呢,大帅。”徐书烟垂眼盯着自己那毁于一旦的缝纫机,眼皮子都没抖一下,“还有,这是古董,我家用了几辈子传下来的,贵。也要赔。”
  白初敛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你救他,我岂止赔你几匹破布一个腐朽缝纫机,我把这条街都盘下来送你。”
  一条街。
  徐书烟惊了:“你怎么能拿钱贿赂我?”
  白初敛反问:“钱能买命?”
  徐书烟摊手:“我没那本事。”
  白初敛怒了:“别跟我打哈哈,徐书烟――你说你有墨子线,前世因,今世果……前世无因,今世谈何来所谓‘果’,他不欠我,他就不用死――”
  仿佛听见了什么关键词,黑发年轻人眼光之中终不见懒散,他双手微微一撑,下一秒灵敏地坐在了扶手椅的扶手上――这样的高度直够他与白书敛面对面,鼻尖对鼻尖,他笑了起来,连带着眼角的轮廓也跟着生动:“大帅,您先前说的,当兵者不讲迷信。”
  下一秒,他的领子便被粗暴的一把拎住――黑发年轻人脚上使不上力,顺着那力道微微前倾,却听见年轻大帅在自己的耳边道:“他一死,人间本如阿鼻地狱……地狱在眼前,便是信一遭百尺之上有神明,又如何?”
  与此同时,门外乌云密布,忽有闪电。
  一闪即逝的雷光之中,只见眼前,那被古盐城百姓奉若神明的年轻男人眼中不再有颓唐,他双眼闪烁着傲慢的光芒,坚毅而决绝。
  门外天际一声轰鸣,如同炸碎苍穹,阴霾沉闷的天空终是落下一道惊天雷鸣,震耳翁鸣。
  这是今年的第一道春雷。
  徐书烟笑了,抬起手,拍掉抓着自己领口的那爪子,笑嘻嘻地对面前面目可憎的年轻大帅道:“一条街的铺子,说好的啊?”
  白初敛垂眸不语。
  徐书烟径自整了整领子,屁股一歪又滑回扶手椅上坐稳,歪着脑袋斜睨面前那沉默至仿若疯魔之人,似笑非笑道:“那赶紧去告诉你的人,就说今天日子不好,人就别下葬了吧,不然等人诈……等人醒了你还得把他挖出来。”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故。
  惊蛰。万物死灰复燃,生生不息之日也。


第3章
  当今世上,存在着一种普通人并不知晓的特殊职业人群,他们的名字叫“绘梦匠”。
  美其名曰:描绘梦想的工匠。
  画灯即亮,点灯续命,凿物即成活。
  绘梦匠们毕生所追求的,是一套上古时代由女娲娘娘流传下来的“绘梦神器”。“绘梦神器”中,包括“点龙笔、破天锤、裂地凿、裁天剪、青天尺、补天针、墨子线、不灭灯”,一共八件器具。
  八件绘梦神器,每一样器具哪怕是单独使用都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器――-正如“点龙笔”便有画物成活的本事,“墨子线”,则是民间传说月下老人手中姻缘线最初的原型,拥有沟通人与人之间本神的能力。
  这东西说来有些抽象,但是世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比如人之出生本应为独立个体,却会因为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相遇,再因各种因缘巧合被束缚。
  人身上是有气场的,这种东西虚无缥缈摸不着也抓不住,却真实存在着――当人与人之间日夜相处有了牵连,气场便会劈成丝线一般,从一个人的身上缠绕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与那人的精气神缠绕在一起,甚至完美融合成为他三魂七魄的一部分。
  具体一点举例,年前徐记裁缝铺隔壁卖豆腐的店子老板娘张婶去世的时候,当时张婶的儿子还在学堂考试,根据张婶的儿子说,他那时候就是在低头写题,忽然毫无征兆觉得心悸,头昏想吐,然后对着试题上完全不相干的洋文题目就哭了出来……是真的泪如雨下那种哭。
  这就是,缠绕在张婶儿子身上,原本属于张婶的气场消失了而已,那是已经和张婶儿子的魂魄融合在一起的东西,忽然被抽空,当然会有这样那样神奇的反应。
  “墨子线”勾勒的,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不只是爱情,更有亲情,友情,甚至是仇恨,渊源……它就像是一根真实存在的线,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捆绑着彼此,穿越时间与阴阳,甚至轮回之道,挣不开,逃不掉。
  而徐书烟,便是拥有墨子线的徐家第三十五代传人――并不是“月下老人”那么慈祥又专司姻缘的好神仙,徐书烟自认只是一个裁缝而已……嗯,一个活生生的要吃饭的、所以会为五斗米折腰的裁缝。
  “按照套路,墨子线勾勒的‘线’应该会在你们轮回转世之前,就被孟婆灌的那碗汤和奈何桥下忘川水给洗刷干净……也就你们这些自己吃饱了没事干的性情中人,不肯喝孟婆的汤,奈何桥那边等三百年,再带着旧的‘线’轮回转世,继续上辈子孽缘。啧啧,害人害己。”
  明知道身后的人压根没在听自己在说什么,徐书烟还是絮絮叨叨,从椅子上撑起来拿过旁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摸到了身后存放布料的柜子前……柜子前摸索了一会儿,像是碰到了什么机关,他捣鼓片刻,干脆扔了拐杖,整个人挂在那柜子上。
  别看他一条腿无力搭着,人挂在柜子上却颇为灵活的样子――
  白初敛之前大喜大悲,真正像是死了又活的人……仿佛还挂着水雾的睫毛微微颤动这才回过神来,盯着徐书烟的背影想了想:“你的腿……”
  徐书烟头也不回:“阴雨天有点疼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白初敛:“也不能总这样。”
  徐书烟:“为什么不能?又不影响美观,咱俩往那一站冲我眨眼的小姑娘不比你的少。”
  “……”仿佛是见惯了这人的自我满意状态,白初敛停顿了下,不欲与他计较,“过阵子江南有个派系的司令会来古盐城,我听说那人留洋归来,见多识广,说不定有法子能――”
  这会儿,徐书烟已经打开了柜子上的暗门,呛了一鼻子的灰,正金鸡独立状废九牛二虎之力试图将一个巨大的铜盆从后面拖出来……本就被灰尘呛得不爽,听见白初敛的声音,他干脆撒手回身:“你这是听见你儿子能活命了来味道了开始操心起别人家的事了是吧?”
  语气挺不客气的。
  白初敛微微蹙眉,倒是习惯了他这臭毛病一般:“别好心当做驴肝肺的。”

当前:第2/16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