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驯之臣》第71/83页


  权衡片刻,武后终是将裴炎的名字划去,屈指揉了揉太阳穴,沉沉问道:“敏儿年岁几何,快有二十五了罢?”
  她猝然问及年龄,裴敏猜到她的意思,心中一咯噔,忙嘻嘻笑道:“臣今年二十有三,还年少着呢!”
  武后道:“寻常宫人年满二十五便可出宫婚嫁,你若有意成家,武家儿郎任你择选。”
  果真如此……
  裴敏垂眼,仔细揣摩了措辞,方道:“天后所赐隆恩颇盛,臣,并非贪心之人。”
  “你不愿?”武后极具压迫性的视线落在裴敏身上,仿佛能刺进她灵魂深处般,“是不愿做武氏妻,还是想同婉儿一般,以后妃才人的名号入主朝堂?”
  裴敏直身叉手一礼,选了个折中的托词:“臣闲云野鹤惯了,只愿安守净莲司为天后分忧。后宅朝堂皆是束缚颇多,臣若成了妇人或才人,缚手缚脚,非得被那些规矩扎得浑身是血不可,倒不如孑然一身。”
  武后闻言,似信非信,伸手虚扶起裴敏道:“你若真是‘孑然一身’,我反倒放心些。”
  裴敏道:“臣的身心皆属于天后,眼里哪里还容得下他人呢?”
  武后一笑揭过,又吩咐了裴敏几桩不大不小的事,便放她出宫去了。
  裴敏告退,直到出了殿门,她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方觉后背冷冰冰一片黏腻,不知何时冷汗浸透了内衫。
  心事重重回了净莲司,正是午时,进门时撞见靳余提着一条草绳穿腮的大鲈鱼走过,兴冲冲问她想吃鱼羹还是鲈鱼脍。
  白花花的烈日悬挂在头顶,蝉鸣拉锯似的冗长,裴敏心中疲乏,便道:“酷暑难耐,实在没心情吃饭。你们先吃,不必等我,留一份在膳房待我午睡后再用。”
  靳余见她神色恹恹,料想她怕冷怕热的毛病又犯了,‘噢’了声担忧道:“那,可要我去请师掌事?”
  裴敏摆摆手,鬼魂似的往寝舍飘,倦懒道:“不必,房中常备有药,容我小憩片刻便好。”
  回了寝舍,裴敏推门进去,一头扎在外间茶房的小榻上,又觉闷热,虽不耐地翻了个身,对着里间的屏风方向闭目养神。
  正浑浑噩噩,忽觉阵阵凉风袭来,舒爽异常。她诧异睁眼,只见榻前不知何时坐了条人影,执扇为她扇风。
  裴敏瞬间惊醒,挺身坐起,险些摔下榻喝道:“谁……”
  “噤声,是我。”贺兰慎清冷低沉的嗓音传来,如清泉淌过,驱散夏日的燥热疲乏。
  裴敏安静下来,望了眼门扉的方向,喘着气道:“你怎么会在这?不对,你如何进来的,我竟不知道!”
  贺兰慎摇着扇,为她纳凉去热,淡然道:“半个时辰前便到了。因不想惹人注意,便从后院逾墙而入,一直藏在屏风后。”
  裴敏震惊,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哭笑不得道:“你像个市井之徒一般翻墙进来?”
  贺兰慎‘嗯’了声,约莫也觉得这样做太过荒唐失礼,便咽了咽嗓子岔开话题道:“你怎的如此疲乏?我站在屏风后,你竟丝毫不曾察觉,倒头就睡。若是进来的是贼子,该如何是好?”
  “放心,我就是这儿最大的贼。”裴敏倾身按住贺兰慎的手,笑道,“净莲司内设有机关暗器,下次别翻墙了,当心伤着自己,有事知会我一声便是,我去找你。”
  “无事,就是想见你。”贺兰慎一副禁欲清冷的模样,通透的眼眸却十分炙热,仿佛冰与火的矛盾交融,热辣辣地灼烧着,“茶楼一别,你又不理我了。”
  裴敏顿觉冤枉,道:“奇怪,前天不是才见过你么?”
  “前天城中夜乱,你见我乃是为了商讨公事。”长安街上匆匆一见,交接了犯人事务,她便匆匆而别,连句体己话都没顾得上说。
  裴敏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是,歉疚道:“并非我疏远你,而是怕扯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题上,又惹得彼此心中不快,不若少说少犯错。”
  “敏儿,下次你若心中有想法,不论好坏能否都说给我听?像如今这般什么都不说,我心中更是难安。”贺兰慎道,“我年岁不及你大,经验不及你多,虽心悦于你却总不得要领,但万幸尚有上进之心,肯学肯做。我若做得不好或是出言不逊,你便告诉我,我会改。”
  “你没有做得不好,在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心性和官职,已是十分了不起。那日茶楼你我观念争执,并非你做得不对或是我做得错误,‘成王败寇’的皇权纷争本就难分对错的。”
  裴敏只觉十数日的阴郁都一扫而空,眼中明艳艳盛着笑意,柔软道:“你这些日子,就在想这事?”
  “还想了许多。”说着,贺兰慎起身,从屏风后端出一只漆花食盒。
  裴敏已闻到了香味,本没胃口的肚子顿时咕咕叫起,馋道:“有吃的?”
  “上次路遇沙迦,他说你食欲不振。”贺兰慎揭开盖子,端出一碟碧绿可人的槐叶冷淘、一碗馨香扑鼻的麻油汤饼,又取出金乳酥、筷子等物,“以前在大慈恩寺时,每年苦夏都会吃些清爽开胃之物,既可饱腹,又能消暑。”
  “真心,你还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都快忘了你是位驰骋疆场的猛将了!”裴敏深吸一口食物的馨香,满足道,“我原以为是酷暑难耐,所以才食不下咽,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而是被你养刁了胃口。”
  否则,为何一遇上他做的食物,便精神百倍、胃口大开了呢?
  裴敏各样吃了一口,每一样都好吃得令人咋舌。
  她含糊笑道:“别光看着我,你吃过了么?”
  “嗯。”贺兰慎看着她大快朵颐,眉梢眼角皆是柔情,“我想了很久,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我并未与你相识,不知你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故而没有立场去质疑你的选择。你这一路走来,所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我要做的不是给你施压,而是应站在你身边遮挡风雨,守住你的未来。”
  顿了顿,他道:“敏儿,我想帮你……”
  话音未落,裴敏伸手,将一颗奶香的金乳酥塞入他嘴中,止住了话语。
  贺兰慎眨眨眼,神情略微疑惑。
  “你想护着我,我又何尝不想护着你?不若这样,我们互相扶持、夫妻同心?”说着,裴敏夹着槐叶冷淘送入嘴中,咬着筷子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若真想帮我,不如等会儿陪我好好睡上一觉,什么烦恼都会忘了。”
  金乳酥乃是牛乳所制,贺兰慎本不食荤腥,但见到裴敏期待含笑的眼神,他默默将金乳酥含化在唇齿间,颔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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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八月中, 桂子飘香, 膏蟹肥美,朝中上下休沐一日。
  暮色四合,裴敏难得换上了一袭朱红间色的襦裙,挽了髻,大喇喇往案几后一坐,支棱起一条腿道:“有什么消息, 赶紧念了。”
  朱雀道了声‘是’, 展开簿子道:“天后有令, 千牛卫参军方守静屡进谗言,离间皇族, 按律当诛……让净莲司今夜动手, 秘密查处方家, 一个不留。”
  裴敏叩着案几的手一顿,唉了声叹道:“我最讨厌,在月圆时打打杀杀了。”顿了顿,她吩咐道,“这事交给沙迦罢,告诉他晚些时候再去办差, 让方家多团圆会儿。”
  “可是,若是走漏了风声……”
  “走漏了便走漏了,他们能活,我们又不会死,有甚大不了?”
  方守静为人耿直清廉, 一生唯一的错,便是站错了队。
  只是稍稍转念,朱雀便明白了裴敏的意思,应承道:“属下明白了。还有上次您让司监堂盯紧中书令裴炎,不到一月便有了结果:裴相的外甥薛仲璋乃扬州反贼李敬业同党。”
  “哦?难怪他最近在朝中底气颇足,原来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借天后宠信上位,又勾结乱党匡复李唐,两边都不知亏呢。”
  想了想,裴敏道,“你去做两件事:其一,听闻李敬业在扬州建了匡复府,自称匡复大将军,想必发兵起义就在这几日了,务必盯紧他的动作;其二,天后与裴炎已心生嫌隙,只差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且派人煽动长安百姓,大力夸赞裴炎有忠君护主之风,他那人向来爱面子,必当为了这‘忠君’二字而直言死谏,扶持天子得罪天后,到那时,便是他自寻死路……”
  说到此,裴敏眉头一蹙,按住腕上的伤痕吸气。
  “裴司使!”朱雀忙单膝跪地,关切道,“旧伤又疼了?”
  “没事,想起了当年往事而已。”裴敏吐出一口浊气,将当年家人相继惨死的画面逐出脑海,竭力维持心境的平稳道,“还有何事?”
  朱雀这会儿合上簿子,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口吻,恭敬且诚心道:“中秋佳节,属下们备了瓜果美酒,邀裴司使一同宴饮。”
  裴敏愣了愣神,拉长语调哼笑道:“一定又是沙迦的主意,对否?那个不学无术的波斯人,正事儿不干,整日就想着饮酒作乐。”
  “自天后掌权,长安局势水深火热,属下们见裴司使日夜操劳奔波,心中不忍,便想趁此机会让您放松些。”说到这,朱雀有些尴尬地瞄了眼裴敏的穿着,“裴司使今日做女儿打扮,可是要见贺兰大人?不如,属下去将他请过来一起过节?”
  “不必了,忙碌了这么久,今夜我想清静些过。”裴敏端起茶盏润嗓,起身抻了个懒腰道,“瓜果美酒你们自个儿享用罢,再让李静虚给吏员发些小钱助兴,可别白准备了这一场。”
  说罢,裴敏取了帷幔遮面,推门走入华灯初上的黯淡暮色中。
  裴敏特地没有提前知会贺兰慎,伴着宵禁前的暮鼓声去了永乐里。到了贺兰慎宅邸前,裴敏抬手叩响门扉,不稍片刻,一位老者沙哑的嗓音响起,连声道:“来了来了,贵客稍等!”
  提灯开门的依旧是上次登门时见到的那位老伯,听说是贺兰慎父亲身边幸存下来的老兵,无妻无子,留在贺兰慎府上做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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