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臧》第453/453页


“这是我,要是你呢?”
谢致娆心里一刺,盘算了一遍,便把事情掐头去尾告诉了霍仲祺,只说:“我表姐也是跟我抱怨几句,没有一定要查问谁的意思;可我想着,下面的人做事这么没章法,总要管一管吧?”
霍仲祺听着也觉得蹊跷。这几年为着裁军、改制,军部和国府各部扯皮的地方不少,难免有不对付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公然寻着政府要员的家眷作弄,不过军部自成一体,下头人胡闹,上头人护短的事大约是有的;而江宁是国府所在,首善之地,风纪最要紧不过,便着人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弄错了,就叫人去给刘夫人道个歉。”

这原本是件小事,然而总长吩咐下来,就成了大事。
事情一级一级问下来,又一层一层传开去,陆军部并参谋本部的人都犯了嘀咕。以虞浩霆的声望地位,江宁的军政官员除了阁揆出行有勤务清路,其他公私车辆见了虞家的车子都是让行的,敬也好,畏也好,从没有人别虞家的苗头。这会儿虞浩霆人在国外,就有人敢故意冲撞这位校长夫人,下头的人借故查车还是好的,事情捅上去,只有更着意整治的,碰在哪个司长处长手里,随便寻个“事涉机密”的缘故,把车扣下,任你是谁,一点儿脾气没有,却不料霍仲祺是这个吩咐。再一问,原来这位新来江宁的刘夫人也算是谢家的亲眷,一家人打对台偏去扫虞夫人的面子,兼之眼下参谋部正在改组,正是人事纷扰,波澜起伏的微妙档口,却不知道总长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当下就有人冷笑:“这才几年……”

但总长吩咐要道歉,就得道歉。
于是,一连三天都有全副武装的宪兵去刘公馆给刘夫人“道歉”,态度诚恳,检讨深刻,按时按点……因为栖霞的侍从官也过来赔了礼,头两天刘家还不觉得什么,到第四天才觉得不对,何莹玉电话打到霍家,致娆却不在。

他们结婚这些年,霍仲祺像这样发脾气还是第一次,阴着脸回到家,劈头就是一句:
“你表姐的事,你问清楚了吗?”
早上秘书问他“虞夫人的电话要不要接进来?” 他便觉得奇怪,栖霞和皬山到参谋部的电话都有专线,并不需要转接,怎么她自己打过来用的却是外线?待接起来听她轻声细语,说身边的人年轻骄矜,做事没轻重,自己平日不上心,没有管教过……霍仲祺更是一头雾水,直到听她说已经叫人去刘家赔了礼,他才转过弯儿来,放下电话叫人去问,这才知道来龙去脉。
这件事致娆原本有些心虚,但见他这样光火,也恼了:
“怎么?一样的事情,因为是她,就变成别人的不是了?”
霍仲祺讶然审视了她一眼:“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致娆偏了脸赌气道:“告诉你?你要是知道有人招惹了她,头一个就替她出气去了,还轮得到别人?告诉你,你还会理吗?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的脸面。”
“为了我的脸面?”霍仲祺沉声反问了一句,微微一“笑”,目光却没了温度:
“你表姐欺负到四哥脸上,你觉得很有面子是不是?”
致娆嗤笑了一声,“你不用拿四哥来堵我,我不是冲着四哥,我表姐也不知道是她。”
“就算她不知道。刘定如算个什么东西?你表姐就敢这么跋扈!”
霍仲祺声音一高,致娆的婢女便从门外往里探头,霍仲祺一见,厉声骂道:“看什么?滚出去!”
谢致娆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你发什么邪火?跋扈?谁能比她跋扈?你是参谋总长,她身边一个跑腿的就能这么作践我姐姐,上上下下没一个人敢管……刘家是不算什么,那她又算什么?”
霍仲祺锁紧了眉头盯着她,沉声道:“她是你表嫂,是四哥的夫人,你懂不懂?”
致娆怔了怔,胸口微微起伏:“你也知道她是四哥的夫人。”
霍仲祺脸色愈发地难看,闭着眼摇了摇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算了,我和你说不清楚。”
他铁青着脸往外走,只听身后致娆犹自冷诮地说道:
“你跟我说不清楚的事多了……”
磨砂的玻璃灯罩淡了壁灯的光晕,致娆抱膝倚在沙发里,一头长发用银紫的缎带系在胸前,精致的下颌轮廓犹是桃李年华的娇俏。
“仲祺的事,你太不留心了。” 谢致轩温言对妹妹说道:“他从浩霆手里接了这个位子,你以为是容易的吗?参谋部、陆军部,连空军、海军、情治,还有那些卫戍区的警备司令……跟他走得近的,都是浩霆的班底;明面上摆着的,有先前邵家的人,看端木钦脸色的沣南旧部,死扎在锦西的薛贞生……至于台面底下数不出来的,还不知道都怎么勾连呢。”
谢致娆静听着,耷着眼睛低语道:“这些我知道。”
谢致轩几乎想揉揉她的头发,“你知道,还给他添乱?家里人知道是误会,外头的人听风是雨,你让别人怎么想他?” 他冠冕堂皇说的都是公事,只为开解妹妹,公事上头的利害是不假,但他私心忖度霍仲祺这回之所以光火,大半还是坏在顾婉凝那个电话上。致娆就是太痴,顾婉凝的事在霍仲祺这里最好就是不提,别说这件事原本就不占理,即便是有天大的道理让小霍去苛责顾婉凝,也还不如叫他插自己两刀来得容易。
不用问他就知道,顾婉凝那个电话必是十分地客气谦词,越是体谅到极处就越挑他的火气。事情闹得人尽皆知,顾婉凝就必得叫他发作得也人尽皆知,家事成了公事,弦外有音,才能叫旁人知道小霍和虞家没有嫌隙。什么时候致娆也有这份心思,他也就放心了。
然致娆犹自不服:“哪里就有那么大的事了?”
谢致轩笑了笑,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口吻却郑重了些:
“致娆,你如今不是我们谢家的小妹妹,是参谋总长的夫人,阁揆的弟妹,一举一动都要想着周全别人,才能周全自己——你该学学庭萱,就是婉凝,为人行事,也有她的好处。”
提起霍庭萱,致娆自是宾服,但哥哥要她学顾婉凝,她却是不能应承:“我要叫她一声表嫂,也不好说她什么,可她那个……” 致娆话到嘴边,觉得妄下断语显得自己小气,遂道:“四哥卸任这几年,栖霞等闲不宴客的,偏薛贞生前年回江宁述职,她叫了堂会给人接风;等薛贞生走的时候,带了个弹琵琶的丫头,就是在栖霞碰见的……她这个‘笼络’人心的作派,我学不来。”

“我不是叫你学她。” 谢致轩淡淡一笑,接过了话头:“薛贞生的事你要想知道,回头去问仲祺。你说婉凝‘笼络’人心倒也不错,那你就想想她是为了什么?她是为了浩霆,为了她丈夫。就仲祺身边这些人,什么脾性,什么来历,你知道多少?”
致娆搅着手里的奶茶,勺子在杯壁上碰出清脆的微响,谢致轩接着道:“上次给遗属学校义卖的慈善酒会,你跟别人说笑,就冷淡杨云枫的夫人,你还听别人嚼她的舌头——这样不好吧?”
谢致娆咬着唇辩解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别人在说话,我总不好转脸就走——是仲祺跟你说的?”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小霍也知道。” 谢致轩恳切地说:“她出身不好,你心里跟她不亲近。可不管她从前是什么出身,如今云枫是邺南的警备司令;当年仲祺陷在沈州,是他九死一生把人抢出来的,还丢了一只手……不管是讲公事还是讲情分,你都该有更好的做法。”
“我知道,我以后留神。” 致娆轻轻点了点下颌,抬起眼又有几分委屈:“……哥,其实我一点儿都不稀罕这个‘总长夫人’,这种事,只有庭萱姐姐做得来。”
谢致轩闻言一笑:“那你要不要跟他离婚啊?”
他面上顽笑,心里却也有些微的难过。其实论容貌脾性,致娆在几家姊妹里也是拔尖儿的了,唯独是锦屏人看得韶光贱,一门心思就只是要跟霍仲祺只羡鸳鸯不羡仙,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倘若小霍还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致娆这一辈子也就这么春花秋月的过了;可偏偏霍仲祺这十多年沧海桑田别如云泥,致娆却是观棋烂柯。两下相处,霍仲祺面上容她让她处处周全,旁人只觉得致娆得意,可骨子里却是谊厚情薄,既觉得亏欠她,又着实不在意她。致娆知道他往皬山送了盆茶花,甫一开口,霍仲祺便道:“我种了好些呢,花房里现开的就有,你喜欢,尽管叫人去搬。” 堵得人空自委屈,却无话可说。
夫妻间的细枝末节不足为外人道,致娆嫁到霍家却还有一重烦恼。霍庭萱是天生的阁揆夫人,于国府的内政外交既有卓见,又有分寸,既风度高华,又亲和宜人;致娆难免相形见绌,且人人都觉得她这相形见绌是天经地义,任谁都没有期望过她能去媲美。霍仲祺从小有这么一个姐姐,又有顾婉凝那么一段百转千回的巫山沧海,致娆便成了刺在缎面上的缠枝花,纵然是绣工精湛花团锦簇,却叫人无从回味。私情里不牵记她,公事上也不指望她,还是依着当年的习惯,只把她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他见致娆不说话,又道:“我也不是说非得要你像庭萱那样面面俱到,万事妥贴;只是仲祺碰上棘手的事情,你帮得上他的忙,就够了。前些日子叶铮和孙熙平争执联勤的职权分割,当着唐骧的面拍桌子——婉凝去劝了,两厢就肯退让;遗属学校的小学校都是女老师,她提一句小孩子没有‘爸爸’陪着玩儿不好,连参谋部的将官都肯抽着空去哄孩子;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别人看的是四哥的面子。”
“当然是浩霆的面子。” 谢致轩顺着她的话耐下心解说:
“可就是仲祺的面子,你也得会用,更不能拿他的公务上的事跟他赌气,知道吗?”
致娆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忽然迟疑着问:“哥,他有没有说……”
谢致轩却有意要吊她的胃口,“说什么?” 却见致娆闷声不响地捧着杯子,只是喝已经冷掉的奶茶,谢致轩舒展地一笑:“那我去给他打电话叫他明天来接你,你可不许又闹脾气不跟他走啊。”
致娆心里有事,一夜睡得辗转,懒懒披了晨褛下楼,钉珠刺绣的软缎拖鞋在地毯上踩不出声音。晨光初亮,壁灯还没熄,截然不同的光色质感,把原本就富丽琳琅的客厅映照得像舞剧的布景。她一步一阶走下来,恍然觉得自己这一生一直就嵌在这样似真还假的世界里,她想要的,都有了,可掬在手里才知道,不过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镜花水月,索性不要了也罢!她一时悲从心起,整个人都酸沉沉地撑在了楼梯扶手上。不想楼梯遮断处原来站着一个人,听见响动,走出来抬头看她,“你起来了?” 却是霍仲祺。
他的戎装谨肃冲淡了四周的富丽琳琅,这一片镜花水月中,仿佛只有他这个人是真的。她方才的那一点意气消融地无影无踪,咬着唇走下楼来,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无可遏止的委屈涌上来,直扑进他怀里,眼泪是断线的珠链,偎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说:“他们都说我不好,说我不懂事,我哥哥说……说我帮不上你的忙,只给你添麻烦;我不如庭萱姐姐,也不如……他们还说……说你以后准定记恨我泼辣歹毒……”
霍仲祺听着,惟有苦笑,轻轻拍着她,柔声安抚道:“这是你哥哥说的?”
“嗯。”致娆答应着,又抽泣着摇了摇头:“……母亲,还有堂嫂,安琪也说我不好,他们都帮你说话,也不管我多委屈……”
霍仲祺一手揽住她,一手去抹她的眼泪:“那不理他们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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