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28/152页


  随着《龟虽寿》唱至尾声,王敦逐渐加大了敲击的力度。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上次那把瓷壶已被敲碎,这次换成了一把新壶,如意还是那块陈年老玉。
  忽听叮当一声。瓷壶这回倒是完好无损,玉如意却折成了两截。
  王敦直愣愣看着手中的半截玉如意,然后抬眼遥望建邺的方向。他暗自思忖:王应大概是靠不住,恐怕自己有生之年还得再跟朝廷拼一次,把那些麻烦事彻底解决掉。
  经过一番筹划后,王敦授意朝廷宣召自己入朝,同时索要假黄钺、班剑武贲、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权力。假黄钺就不用多说了。班剑武贲、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指臣子入朝时可带侍卫且无须先行通报姓名,无须趋步小跑,无须解剑脱鞋。以上都是皇帝赐给极高重臣(基本都是权臣)的殊荣,王敦索要这些,除了强化权威之外,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司马绍不敢违抗,只好乖乖照办。
  公元323年5月,王敦接到宣召即率领大军向扬州进发,不过,他没敢草率进京,而是移师到距建邺五十多公里处的扬州姑孰(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南),随后自任扬州牧。整个朝廷震惊了,谁都能猜得出王敦下一步想干什么。
  实习皇帝
  皇帝司马绍和权臣王敦之间好似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随着王敦进驻姑孰自任扬州牧,司马绍越来越确信这层窗户纸就要破了。
  这位天资聪慧、性格刚强的年轻人,虽然登基没多长时间,却以最快速度学会了如何当皇帝。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从好的方面说,至少朝廷还保留着一定自主权。
  公卿正为王敦自任扬州牧一事议论纷纷,司马绍却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大将军是忠臣,他这么做应该是为社稷着想,这事诸位就没必要再讨论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和颜悦色地看着王导:“一个州不能既有牧又有刺史,王公,您这个扬州刺史也只好卸任了。”皇帝是个相当有技术含量的职业,聪明的皇帝得懂得以柔克刚,借力打力。
  王导无言以对,只能认栽。他的官位只剩下尚书令和有名无实的司空了。
  司马绍整王导只为出口恶气。此时,摆在他眼前更严峻的问题是他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而守卫皇宫的禁军兵权在谁手里,则是他能否活命的关键。
  江东士族是支撑东晋政权的重要力量,虽说他们跟王导关系不错,但对王敦却只有反感。毕竟,江东人最需要的是在自家立一杆大旗,这面大旗必须正统,必须姓司马。而无论是谁,都讨厌别人在自家门里惹是生非。
  江东名士中资格最老的重臣非纪瞻莫属。
  这天,司马绍秘密召见纪瞻。他和纪瞻闲谈了几句,忽然谨慎试探道:“朝廷里真正忠于社稷的臣子屈指可数,朕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痛。”
  纪瞻听罢,认同地叹了口气,却没接话茬儿,他心里很紧张,不知道司马绍接下来要说什么。
  司马绍看着纪瞻的反应,遂向对方兜了底:“朕知道您是最忠于社稷的,所以,朕想让您当中领军。”
  纪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一方面,司马睿是自己当初一手扶持起来的,而且朝廷政策对江东人还算优待,他并不希望这个政权出现变数。另一方面,倘若他接受中领军的职位,一旦有战事,他就会身不由己被推往前线,那将是一个极危险的处境。
  “臣老了,又经常生病,恐怕担不起这差事啊……”
  司马绍理解纪瞻的担心。他郑重言道:“纪公放心,我不需要您做什么,只要您能待在这个位置上就够了。”
  纪瞻不再推辞,接受了中领军的官职。
  王敦并没反对这项任命:一来是考虑到江东士族跟王导的关系;二来他自己也想笼络江东士族,不能为这事就得罪纪瞻。
  司马绍看着身边的禁军侍卫尽归纪瞻之手,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接下来,他要与王敦展开真正的博弈,他要活到跟王敦正面开战的那一刻,到时候,这批皇宫禁军将成为他对抗王敦的生力军。
  深入虎穴
  公元323年7月,司马绍册立妃子庾文君为皇后。刚登基就立后的情况在皇帝中并不多见,司马绍这么心急,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爱庾文君,而是因为他必须要尽快争取到庾文君的哥哥庾亮以及整个庾氏家族的支持。补充一句,西晋名臣——贾充的政敌——庾纯,是庾亮的长辈,颍川庾氏家族在当时势力相当强大。
  同月,司马绍让外戚庾亮当上中书监,又让两度救过自己的温峤当上中书令,由此,他算控制住了中书省。
  但王敦有所警觉,勒令司马绍把温峤派到姑孰来,他想摸清温峤的底细。
  司马绍不敢跟王敦来硬的,他不仅让温峤去了姑孰,更主动把庾亮也派过去好言安抚,唯求让王敦放松警惕。
  庾亮和温峤都是聪明人,他们一到姑孰,就主动跟王敦套近乎,甚至假惺惺地帮王敦出谋划策,教王敦怎么对付司马绍。渐渐地,王敦对二人消除了戒心。庾亮、温峤能这么顺利跟王敦拉近关系,并不单单是凭借天花乱坠的嘴皮子功夫,实事求是地讲,他们的政治立场其实与王敦有很多共通之处。譬如,二人都把刘隗、刁协视为佞臣,都反感法家理念,再有就是都跟王导关系很好。温峤初到江东时曾把王导恭维成名相管仲,庾亮更说:“依托在王家屋檐下,不惧寒暑。”若说二人与王敦的不同,则唯有一点——他们把司马绍视为自己最大的后台老板。当然,关于这一点分歧,他们就算死都不会流露半分。
  与此同时,司马绍开始把手伸向外州。
  纵观整个江南,除了广州、交州两个不毛之地外,扬州、江州、湘州、荆州全部被王敦攥在手里,司马绍只能见缝插针,他想到了司马睿临终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棋子——郗鉴,以及其背后的流民军势力。
  这年年底,司马绍任命郗鉴为江西都督(扬州西部诸郡,并非今天的江西省),就近驻扎在江北淮南郡。
  王敦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皇帝在朝廷里折腾,但皇帝想把手伸向外州军权,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忍的。结果,郗鉴在上任淮南的途中就被王敦劫持到了姑孰。
  这么一来,司马绍最仰仗的三个重要亲信——庾亮、温峤、郗鉴,全部身陷王敦虎穴,这对司马绍而言,是最艰难的时刻。
  但是,司马绍全无任何反抗能力,他只能信任这三个人,信任他们对皇室的忠心,信任他们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虎口脱险。
  虎口脱险
  温峤和庾亮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二人自打来到姑孰,就玩命向王敦表忠心。不仅如此,温峤更凭借出色的情商赢得了王敦首席谋主钱凤的认可。
  这天,王敦因为诸葛恢大发雷霆。原来,他任命诸葛恢做丹阳尹(京畿郡太守),可诸葛恢不想跟王敦搅和太近,一直死赖着不上任。我们讲讲这位诸葛恢,他是魏朝“淮南三叛”之一诸葛诞的孙子。他的爸爸即是终生不向洛阳方向坐卧,与司马炎势不两立的诸葛靓。不过,祖辈的仇恨不可能这么无休止地延续,否则,琅邪诸葛氏必将没落。在“永嘉南渡”的移民大潮中,诸葛恢逃到江东,出仕司马睿。他颇具才干,任会稽太守期间被评为天下政绩第一,与荀闿、蔡谟合称“中兴三明”,当时有句顺口溜:“京都三明各有名,蔡氏儒雅荀葛清。”
  琅邪诸葛氏与琅邪王氏是同乡,再加上王导也对诸葛恢青眼有加,王敦自然想拉拢,但没想到诸葛恢不识抬举。一气之下,他索性罢了诸葛恢的官。
  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丹阳尹这个位子让谁坐好呢?
  温峤看到了脱身的机会,能当上丹阳尹就能回建邺。他对王敦说:“丹阳尹职位重要,您务必派自己人去,如果让朝廷任命,将来怕是不好控制。”
  王敦反问:“你觉得谁合适?”
  温峤当然想自己做丹阳尹,但如果他毛遂自荐,肯定会引起王敦的怀疑,便答道:“钱凤最合适。”他知道钱凤是王敦最信任的谋主,二人如胶似漆,谁都离不开谁。
  钱凤的确不想离开王敦,他看温峤推荐自己,一方面出于感激,另一方面礼尚往来,便反过来推荐温峤。
  “在下哪里担得起这重任,还是温峤合适。”
  王敦警觉地盯着温峤问道:“你想做丹阳尹吗?”
  温峤连连摆手:“我不行,还是钱凤合适。”
  王敦见温峤一个劲儿地推辞,这才放心让温峤做了丹阳尹。
  不过,温峤揣测钱凤只是仓促间出于礼貌推荐自己,事后很可能醒过味来,劝王敦收回成命,因此,他必须要比钱凤棋先一招。
  趁着一次酒会,温峤假装喝得醉醺醺,撒起酒疯跟钱凤吵架。这场争端被王敦看在眼里。
  酒席散去,钱凤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果然劝王敦把温峤留驻姑孰。
  正如温峤预想的那样,王敦认为是钱凤小心眼。他不以为然道:“温峤喝多了,你也别太记仇。”
  就这样,温峤顺利返回建邺。没两天,庾亮也被王敦放了。
  再说郗鉴这边。
  钱凤向王敦提议杀掉郗鉴以绝后患。王敦一来担心这么干会导致江北流民军出乱子,二来觉得可以将郗鉴拉到自己阵营,就如他之前“成功”笼络庾亮和温峤一样。于是,他决定给郗鉴一个没有兵权的高官位。先前王敦让郗鉴当尚书,对方拒不接受,这回,他抛出了一个更大的饵——尚书令,随后把郗鉴遣送回建邺。由此,郗鉴也从姑孰虎口脱险。
  《晋书》中记载,郗鉴在姑孰时跟王敦有过一段对话。二人谈及西晋名士。王敦认为满奋(魏朝名将满宠的孙子)比乐广(擅长清谈的名士)强。
  郗鉴反驳道:“昔日司马遹被贾南风废黜时,乐广柔而带刚、坚守正义;满奋却将那些为司马遹送行的官员收押,又在司马伦称帝时奉上玉玺,可谓有失大节。二人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王敦辩说:“那会儿朝廷里人人自危,也不能因此就说满奋不对。”
  郗鉴大义凛然道:“大丈夫既效忠天子,又怎能苟且偷生?若遇上社稷危难,理应舍命报效!”
  这段对话,虽然说得振奋人心,却经不起推敲。
  首先,早在皇太子司马遹被贾南风废掉时,王敦曾以太子幕僚的身份为太子送别,因为这事,他被阿谀贾南风的司隶校尉满奋缉拿,后被河南尹乐广仗义解救。以当时的情况来看,王敦绝对该鄙视满奋,钦佩乐广。可他对二人的评价完全颠倒过来,相当不合情理。
  其次,郗鉴是个聪明人,他小命握在王敦手里,肯定不敢这么跟王敦叫板,如果他向王敦坦露心迹,王敦断不会放他走。
  由此,这很可能是后世史官为凸显郗鉴忠义、王敦叛逆杜撰出来的说法。事实上,史书中这种象征性大于真实性的故事,比比皆是,不能全当真。
  郗鉴挂着尚书令的官职回到了建邺。但别忘了,之前的尚书令原本是王导。可想而知,王敦为笼络郗鉴,又把王导给坑了。
  王导先是丢了扬州刺史,这回又丢了尚书令,更不用提早在王敦起兵前,他还是江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重臣,一朝权力尽失,归根结底都是被王敦害的。王导烦透了,但不管他心里有多大火,也只能憋着。无论怎么说,王敦是自家人,他不能让外人看出自家人不和气。
  王导忍气吞声,什么都没说。
  王敦并不认为纪瞻、温峤、庾亮、郗鉴是司马绍的人,至少不那么确定。
  在公元323年这段时间,庾亮和纪瞻都装模作样地提出辞职,但司马绍不同意。他们这副被司马绍赶鸭子上架的姿态(实事求是地说,他们也确实是被司马绍赶鸭子上架的)再一次麻痹了王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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