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49/152页


  桓温按捺不住,亲自上疏,催司马昱下旨族诛司马曦等人。
  此刻,司马昱万念俱灰。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就算豁出自己,也要保住唯一的哥哥。
  “拿笔来!”
  司马昱给桓温写了一道手诏:“如果您觉得晋室国祚还能延续,请不要逼人太甚。如果您觉得国祚将亡,我甘愿退位!”
  桓温看毕,冷汗直流,他万万没想到司马昱为保司马曦竟能这么拼命。最终,他做出了妥协。
  1月13日,朝廷正式宣布判决结果。
  司马曦父子免受族诛,但废黜一切官职爵位,流放边境。司马晃免为庶民。其他如殷涓、庾倩、庾柔等全部夷灭三族。
  庾倩的四哥庾蕴服毒自杀,大哥庾希和六弟庾邈逃亡远地。唯三哥庾友因为和桓氏结有姻亲被赦免。半年后,庾希和庾邈逃到京口,招揽当地囚犯抗拒桓温,但很快就被桓温剿灭斩首。至此,庾冰的后代大多被屠杀殆尽,显赫数十年的颍川庾氏最终遭到灭顶之灾。
  入幕之宾
  京都公卿目睹这场腥风血雨,无不噤若寒蝉。
  前段时间,曾一度离开桓温、上任吴兴太守的谢安刚刚接到任命,又入朝做了侍中。这天上朝,谢安见桓温远远走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想当年,谢安在桓温幕府当差时,桓温对他尚要礼敬三分。如今,二人虽官位有高低,但毕竟同殿为臣,更没必要这么低三下四。
  桓温见状诧异,上前扶起谢安道:“安石(谢安字安石),你怎么行如此大礼?”
  谢安言道:“您是君,我是臣,理应如此。”
  谢安以君臣之礼对待桓温,正是他明哲保身的策略,他必须要赢得桓温的信任,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暗中掣肘桓温,保全晋室社稷和家族前途。
  而这段时间,身为桓温首席谋主的郗超借着桓温的势头,同样权倾朝野。
  郗超官拜中书侍郎(中书省僚属),位阶虽不高,但每天都有无数公卿重臣为见他一面挤得头破血流。在郗超的府门外,重臣排成一条长龙,队尾便是侍中谢安和左卫将军王坦之(王述的儿子,太原王氏成员)。二人早先都做过桓温幕僚,现在一个是门下省首席,一个手握皇宫禁军兵权,却要拜谒一个中书省僚属,这让王坦之觉得相当掉价。
  时近黄昏,二人已等了整整一天。王坦之不耐烦了,他小声嘀咕道:“当初咱们都在大司马幕府里干过,拜大司马也就罢了,没想到今天还要拜这小子!”
  谢安使劲戳了下王坦之:“你还想不想要命啦?再忍会儿!”说着,他又朝队伍前指了指,“看前面,连三公都在呢,你还发什么牢骚?”
  群臣这么巴结郗超不只为了保命,他们很清楚,桓温入主朝廷必会扫除异己,裁撤大批官员,而郗超正是能左右桓温决定的关键人物。
  事实的确如此,这段时间,郗超每天都和桓温通宵达旦商议裁撤名单。二人忙了好几天,总算把名单拟定出来。
  一大早,谢安和王坦之来到桓温府邸,准备拿到名单便开始执行裁撤计划。
  桓温将名单递给二人。
  谢安看毕,心里一惊。这份名单上不单单有桓氏政敌,更有大批郗氏政敌。很显然,郗超在借机打压异己。谢安什么话都没说,点点头算作认可。一旁的王坦之却按捺不住了。他见名单里有很多太原王氏族人,忍不住说了句:“要裁撤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桓温看出王坦之不满,打算卖个人情,便欲提笔删掉些人。这时,帷幕后响起一声咳嗽。谢安和王坦之听得真切,这正是郗超的嗓音。
  桓温撂下二人,转身入帷幕,里面传出阵阵窃窃私语。片刻后,桓温走出来,对王坦之言道:“这份名单还是不要改了。”
  王坦之强压怒火。
  谢安心里也有气,他想打个圆场,遂笑着自语道:“郗君还真不愧是入幕之宾啊!”这是个双关语,幕字明指帷幕,暗指桓温幕府。此时郗超已非桓温幕僚,乃是朝廷公卿。谢安这么说,一半玩笑,一半揶揄。
  谯郡桓氏本属三流士族,那些地位高贵的家族表面上对桓温俯首帖耳,背地里却少不了搞小动作。桓温虽手握强权,但执政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毕竟,他不能把那几大家族全杀干净。
  1月17日,朝廷拜桓温为丞相,同时依旧保留之前的大司马、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扬州牧、徐兗二州刺史等官职。
  次日,桓温返回姑孰驻地,并让郗超、谢安、王坦之等人留在朝中代自己执掌政权。
  这天,司马昱屏退左右,单独召见了郗超。
  “你就跟我说句明白话吧,在我身上还会不会重现废立这种事?”
  郗超沉思半晌,郑重言道:“臣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绝不会!”
  郗超这话可谓半真半假。前文我们讲过郗超对家族未来的三种构想,最佳局面即是维持现状,此时,他正极力将事态往这方向拉。他给桓温出谋划策不假,但究其本意,无不是为了让目前这种局面尽可能拖延更久。郗超敢以全家性命担保,想必他在这方面有极大把握。那么,万一桓温等不及再图进取又当如何呢?
  郗超很清楚,真到那时候也不会是废立,而是禅让了。
  摄政?辅政?
  无论废立还是禅让,司马昱都无缘得见,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就在翌年(372)9月7日,司马昱坐上皇位才刚过八个月,他终于因忍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一病不起了。
  司马昱预感死期临近,当日给桓温连发四封诏书,催桓温入朝接受托孤遗诏。而且,他在见不到桓温的情况下,甚至连太子都没敢册立。为什么司马昱急于想见桓温?实际上,他毫不怀疑桓温会谋朝篡位,如果不让桓温接受遗诏,到时候桓温不承认儿子的继承人身份,搞不好会率军进犯京都。如果改朝换代不可避免,他只求和平进行,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儿子一条命。
  然而,桓温生性谨慎,他怕被刺杀,硬是没敢入朝。
  五天过去了,到9月12日,司马昱还是没等来桓温,他眼看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只好匆忙册立年仅十一岁的儿子司马曜为皇太子,同时写下遗诏,请桓温按照周公姬旦的方式摄政。前文讲皇太后庾文君的时候说过,摄政指代替皇帝行使最高权力,这远远超越了辅政的权限。
  紧接着,司马昱又补了一封遗诏:“如果太子能辅佐就辅佐,如果不能辅佐,丞相可自取其位!”在汉末三国时期,曾有两位君主对臣子说过类似的话。一个是吴国奠基人孙策临终前对张昭说了,一个是蜀汉开国皇帝刘备临终前对诸葛亮说了。无论孙策与张昭,还是刘备与诸葛亮,都堪称肝胆相照的君臣典范,他们说这番话的目的是激励臣子努力辅佐后继者。可司马昱的心境则跟孙策、刘备截然不同,时至今日,他已彻底放弃,彻底妥协了。
  候在一旁的左卫将军王坦之接过遗诏看了又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遗诏哪有这么写的?司马氏可以没骨气,可以不要江山,但他太原王氏,以及建邺那几大家族绝不能妥协!王坦之跪在司马昱床前,当着皇帝的面将这封遗诏撕了个粉碎。
  我们再讲讲太原王氏家族。在魏朝和西晋时,太原王氏成员全都官居要职,但自从匈奴王刘渊闹独立,太原王氏就开始受到牵连。
  西晋晚期和东晋初期,太原王氏成员很不得势。直到匈奴汉赵(前赵)被羯族后赵灭掉,汉人与匈奴人的矛盾渐渐淡化后,太原王氏成员才得以重登政治舞台。但即便如此,跟刘渊关系最好的王浑、王济这一支的后人依旧抬不起头。而现在崭露头角的王坦之则是王浑弟弟王湛的孙子,这一支跟刘渊较少有瓜葛。
  此时此刻,司马昱望着王坦之,破罐破摔地说道:“晋室江山是靠意外运气得来的。卿又何必这么放不下……”
  王坦之怒了:“这天下,是宣皇帝(司马懿)和元皇帝(司马睿)呕心沥血才得来的!怎能说是运气?陛下不能说扔就扔!”
  王坦之的执着似乎给了司马昱一丝勇气。他重新又改写了一封遗诏:“国事委托丞相,请丞相依诸葛亮、王导的先例辅政。”由此,摄政改成了辅政。
  司马昱写完这封遗诏后,于当日驾崩,享年五十三岁,谥号“简文帝”。
  史书中,随处可见司马昱和桓温的斗争周旋,其中不乏对司马昱气度和谋略的描写。不过,谢安却这样评价司马昱:“简文帝除了会清谈,跟惠帝(司马衷)没两样。”在他嘴里,司马昱成了一个只会清谈的智障者。好歹这人跟桓温斗了二十来年,怎么到头来竟被支持自己的士大夫骂得如此不堪呢?想必,这是因为他后来向桓温屈服,没能遂了谢安等人的意,为几大家族谋取利益吧。总之,司马昱,这个曾一度拔升宗室势力的皇帝,说到底,仅仅是士族的枪,以及桓温的傀儡罢了。
  司马昱既已驾崩,理应该由太子司马曜继位,可群臣怕忤了桓温的意思,均不敢擅自做主。
  尚书仆射王彪之(王彬的儿子,琅邪王氏成员)力排众议道:“天子驾崩,太子继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容丞相有异议!”
  由此,司马曜才得以登基。
  而今,褚蒜子已是五朝(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司马昱、司马曜)皇太后,这些年她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早学会做事不留把柄,她为不引起桓温的敌视,宣称要改桓温辅政为摄政,并正式下发了诏书。
  王彪之又站出来阻拦,将褚太后的诏书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最终,朝廷仍按司马昱临终遗诏执行,让桓温辅政。
  就这样,东晋王朝在太原王氏(王坦之)、琅邪王氏(王彪之)、陈郡谢氏(谢安)等几大家族的周旋下勉强得以延续。
  那么说,在这个紧要关头,桓温的代理人郗超又干了些什么呢?遗憾的是,郗超像个透明人一样完全没出头。很可能,郗超也倾向让桓温辅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维持现状。而现状,对郗氏家族而言,无疑是最佳局面。
  司马昱驾崩、司马曜继位的当天,身在姑孰的桓温接到了遗诏。
  他看毕,大失所望。
  “到头来只落得个辅政啊……”
  原本,桓温认为司马昱临终前会直接把皇位禅让给自己,就算退一步,也能让自己摄政,但万没想到仅仅是辅政。这件事,让他再次见识到建邺那几大家族对政局的控制力,而郗超也并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离婚风波
  前文讲东床快婿时提到过,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娶了自己的表姐——郗昙的女儿郗道茂为妻,作为郗王两家政治联盟的延续。然而,就在司马曜登基后不久,王献之突然与郗道茂离婚,随后娶了司马昱的女儿——安愍公主司马道福。
  首先必须说明的是,王献之和郗道茂感情笃深。王献之不愿跟郗道茂离婚,不想娶司马道福。他甚至把脚烧成重伤,以自残的手段来抗拒这事。但最终,王献之还是身不由己,被迫与郗道茂离婚,娶了司马道福。郗道茂离婚后则终身未嫁,在思念和悲伤中度过余生。
  这桩离婚风波,意味着延续近五十年的郗王联盟正式宣告瓦解。
  究竟是什么人给这对夫妻施加了如此巨大的压力?
  表面上看,王献之娶司马道福,貌似有皇室从中促使的意味。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毫无疑问会把琅邪王氏和高平郗氏得罪不浅。如果是皇室的安排,最终的结果到底能不能起到笼络琅邪王氏这个预期效果?
  反过来想,有没有可能是某人想借这事故意挑拨琅邪王氏和皇室的关系?如果这种猜测成立,那唯一的目标将指向桓温。可是,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手段也玩得太过火,且很可能把高平郗氏,连同郗超一起得罪。料想,桓温应该不会这么干。
  既然皇室和桓温都不大可能,那么还有谁拥有这么大能量且从中受益呢?
  当时,朝廷里最有话语权的人除了郗超外,非谢安莫属,会不会是谢安暗中撺掇皇室?这种可能性极大,首先,谢安对郗超阳奉阴违,非常希望琅邪王氏跟高平郗氏划清界限。但如前文所讲,这事肯定会得罪郗王两家,搞不好到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谢安便把皇室推到了前台,两家就算怨也是怨皇室,赖不到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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