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22/152页


  “夜深人静的,吵什么吵?”
  “你猜猜,太傅卧病不朝是什么意思?”山涛看着睡眼惺忪的石鉴,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石鉴很崩溃,他没好气地答道:“你发什么神经?太傅卧病,跟你一个小小的郡吏有什么关系?”
  “唉!你就没听到战马的嘶鸣?你就没看到暗藏的刀光剑影?”
  “莫名其妙!”石鉴倒头接着睡。
  山涛觉得这一脚算是白踢了。
  翌日清晨,彻夜未眠的山涛忙忙叨叨收拾起行囊。
  “你要干什么?”石鉴问道。
  山涛不假思索地回答:“辞官!归隐!”
  石鉴目瞪口呆。
  几天后,山涛果真辞去郡中官职,返回故乡河内怀县开始了隐遁生涯。
  怀县的西边邻接温县,也就是司马氏的故乡,北边则邻接山阳,东汉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刘协,在禅让帝位后徒居于此被封为山阳公。去山阳走走吧,无所事事的山涛尽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他来到山阳县后,不知不觉走进一片竹林中。
  这真是一个幽静的地方。山涛陶醉在竹林中,觉得自己永远都不想再出去了。这时,他耳畔边传来一阵优美缥缈的琴音。山涛顺着乐声寻觅而去。在竹林深处,一所草庐透过薄雾逐渐显露出来,草庐前小溪潺潺,旁边的空地上坐着一个人手指抚弄琴弦,琴音正由此而来。这人约莫三十岁,相貌英俊,弹琴弹得浑然忘我。山涛不敢打扰,径自找了一块大石安静坐下,不多时,他便完全沉浸在这美妙的音律之中。
  曲终,山涛仍久久不能自拔。
  “美啊!”
  忘情的弹琴者听到赞美声,才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
  “先生是?”
  “在下山涛,字巨源,禁不住琴音的诱惑,冒昧打扰先生,还望见谅!”
  “知音难觅!知音难觅!在下嵇康,字叔夜。”弹琴者爽朗地说道。
  “刚刚那首曲子中仿佛有拼杀之意,又激昂壮烈,能否告知曲名?”
  “好!好!”嵇康连声称好,又言道,“既是知音,我先给你讲讲这首曲子的来由!”
  山涛坐定,静心倾听起嵇康的故事。
  几年前,嵇康在洛水西岸游览,夜宿华阳亭。他一边观赏着星空下的洛水,一边抚琴弹奏。这时,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悄然来到嵇康身边。听了一会儿,老人开口:“把琴借我弹弹?”
  嵇康将琴递给老人。老人当场弹了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曲风激昂、沁人肺腑。
  “这是什么曲子?”
  “这曲子名叫‘广陵散’,描述的是战国时代著名刺客聂政的事迹,所以旋律中多有刀剑之音,曲风刚劲,又悲壮不幸……”
  “能否传授给我?”
  “教你不是不行,但你要保证绝不把这曲子再传给别人。”
  “我发誓,绝不传给外人!”
  旋即,老人将《广陵散》传给嵇康,随后飘然而去。
  嵇康精通音律,除了擅长弹奏《广陵散》外,还写有《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史称“嵇氏四弄”,与汉末名儒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另外,嵇康还著有《琴赋》《声无哀乐论》等论述音乐的文章。
  嵇康曾官拜中散大夫,妻子乃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公主,但他却在曹爽声势最盛的时候辞官隐居。嵇康和山涛都放弃了仕途,同样的价值观让二人很快变成知己。
  这天,山涛照旧坐在嵇康旁边,一边喝酒一边听琴。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悦耳的口哨声,与嵇康的琴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在魏晋时代,口哨被称作啸,配有独特的乐谱,很多人擅长此技。
  “巨源,你听,那阵啸音清脆嘹亮,响彻云霄。”嵇康兴奋起来,他拨弄了几下琴弦,意在邀请吹啸者的到来。
  口哨声果然越来越近。须臾,一位风度翩翩的士人出现在嵇康和山涛面前。
  “在下阮籍,能遇到二位高士真是三生有幸。”
  这位阮籍,乃是“建安七子”中阮瑀的儿子。他和嵇康一样谙熟音律,吹起口哨据说能传好几百米远。正始年间,阮籍被蒋济征召为尚书郎,后担任曹爽幕僚。但是和山涛、嵇康一样,他也在曹爽声势最盛的时候辞官归隐。山涛、嵇康、阮籍三人均精通玄学,俱是何晏、夏侯玄的忠实信徒,他们在政治立场上也倾向于曹氏,但他们为何在曹爽如日中天的时候纷纷选择隐居遁世的生活?这有很多原因。首先,他们向往自由,对激烈的政治斗争犹恐避之不及;其次,他们也感觉到,曹爽的手段过于强硬,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自此之后,山涛、嵇康、阮籍结为挚友,三人整天在竹林中饮酒作乐,畅谈音乐和玄学。《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段趣闻描写他们甚笃的私交。
  山涛的夫人韩氏眼见丈夫和嵇康、阮籍整天混在一块儿不免心生疑惑问道:“你们三个每天形影不离,可我都还没见过嵇康和阮籍,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山涛笑道:“在这世上,能做我朋友的唯有他们两位。”
  韩氏好奇心起。
  “我想见见他们!”
  “好!好!我请他们来咱家。”
  翌日,嵇康和阮籍来到山涛家中做客,见天色已晚,韩氏借机劝二人留宿。
  “我们留宿不太方便吧?”
  “没关系,我去隔壁空房睡便是了。”韩氏笑盈盈地端上丰盛的酒菜,然后静悄悄退入隔壁,不再打扰他们。
  其实,韩氏早在隔壁墙上钻了个孔。整整一宿,她就隔着墙洞偷窥嵇康和阮籍二人的言谈举止。
  次日天明,二人辞别后,山涛兴冲冲地问道:“你看他们够不够格当我朋友?”
  韩氏抿嘴一笑:“要我看,你才思比他们差点,不过见识和气度还行。”
  很搞笑的是,一千六百年后,荷兰籍汉学家高罗佩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提到这段故事,煞有介事地认为山涛、嵇康、阮籍三人乃是活脱脱的断背山同志关系。显然,高罗佩的论点受限于东西方文化隔阂。若仔细分析,便知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因为没有哪个女人会被同性恋男人吸引,倘若三人有这种倾向,韩氏何以能通宵达旦地偷窥,恐怕早将二人踢出门外,并从此严格约束山涛不许跟二人鬼混了。事实上,山涛和韩氏感情美满,总共生有六儿四女,嵇康也和长乐亭公主生有一儿一女,这在后面会讲到。
  补充一句,嵇康有个哥哥名叫嵇喜,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嵇康追求隐居遁世,嵇喜则精通为官之道,正因为此,嵇喜无法融入嵇康、阮籍等人的小圈子。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嵇康和嵇喜兄弟二人的感情。
  一天,山涛提议:“我有个朋友叫向秀,也是同道中人,我想邀请他来竹林。”嵇康和阮籍听罢欣然接受。
  随后,向秀应山涛之邀来到竹林,并和嵇康、阮籍结为挚友。而且,向秀和嵇康均不约而同对打铁产生了浓厚兴趣。关于二人打铁的逸事被载于史册,嵇康负责敲锤,向秀负责鼓风,玩得其乐融融。
  向秀同样热衷于玄学,且对《庄子》研究极深。
  有次,他把自己掖了很久的想法告诉嵇康:“我想给《庄子》作注解。”
  嵇康说:“《庄子》玄妙精深,倘若注解反而会弄得言辞僵滞,失去本意,不如不注。”
  可向秀依然坚持,待写完后,他把书拿给嵇康看。嵇康看毕大为叹服:“真是庄周再世啊!我之前不让你写,算我说错了。”
  渐渐地,竹林中又进来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人。
  刘伶是阮籍的酒友,但他喝酒的心境和阮籍截然不同。阮籍心存远大政治抱负,却郁郁不得志,借酒抒发抑郁;刘伶喝酒则满是奔放与豪迈,他喜欢“裸喝”。在家的时候,他常常脱个精光纵情狂饮,有时候客人来找他,正好撞见这不雅的场面,便讥讽刘伶行为放荡。
  刘伶反唇相讥:“我以天地为家,屋舍为衣裤,你随便钻进我裤裆里还嫌我不雅?”
  阮籍又把自己的侄子阮咸拉进了这个妙趣横生的小团体。阮咸和叔叔阮籍一样知名,号称“大小阮”,他也精通音律,尤其擅长弹琵琶,到了唐代,由西域传过来的乐器被命名为琵琶,而魏晋时代阮咸所弹奏的乐器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为阮咸。这种乐器被后世简称为“阮”。
  阮咸天生有交际障碍,不擅长与人沟通。他放荡不羁的行为,更比他叔叔阮籍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次,阮咸和族人饮酒,他把普通的酒杯扔在一边,以大瓮盛酒,几个人就这么围坐一圈,抱着大瓮畅饮。这时,一群猪也寻味而来,把头伸到瓮中喝酒。阮咸毫不介意:“你们也是好酒的同道啊!”他索性跟着猪群共饮起来。
  最后一个走进竹林的是王戎,他比其他六人年龄都小,和嵇康是忘年交。与众人淡泊名利不同,王戎极贪财吝啬。他家有几棵品质极佳的李子树,他想把李子拿去卖,又担心别人得到树种,于是把每个李子的核都钻了孔。这故事未免夸张,但王戎的吝啬确实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
  当王戎走进竹林的时候遭到阮籍的调侃。
  “俗人来败兴喽!”
  王戎揶揄道:“你们能受俗人影响,可见不过如此嘛!”
  像王戎这样的市侩人为何也能融入竹林团体?这是因为他们有诸多共同点。比如,他们均对玄学钻研极深,多年以后,嵇康、阮籍、向秀更接替何晏与夏侯玄成为魏晋玄学领袖;他们都在当时杀机四伏的政治环境中采取避世的态度;他们的政治立场,也多是亲近曹氏,排斥司马氏;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对自由有着强烈的渴望。
  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一共七人,被后世称为“竹林七贤”。这七位名士,身处竹林之中,与外界的刀光剑影形如隔世,他们整天喝酒打铁、吟诗作赋、讲经论道,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是,这神仙一般的生活没能维持多久。没过几年,“竹林七贤”不得不再次卷入纷乱的尘世,并迎来各自迥然不同的命运。
  正始八年(247),山涛的一个远方亲戚去世了。他这位亲戚身份极尊贵,乃是太傅司马懿的正室,也是司马师和司马昭的生母——张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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