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26/152页


  须臾,侍卫禀报:“太尉蒋济有书信送到。”
  曹爽慌忙拆开信,只见上面写道:“……太傅亲口许诺,只想罢免您的官位,绝无加害之意……”
  在这场政变中,司马懿强行拉上蒋济入伙这招棋走得相当漂亮。蒋济,这位魏国极具重量级的资深元老,自打上了司马懿的车,就身不由己地帮司马懿贡献了不可估量的成功条件。现在,他这封劝降信对曹爽产生了巨大影响。而无论是蒋济,还是陈泰、许允、尹大目也并非昧着良心说这番话,他们乃是在得到司马懿的承诺后,确信曹爽放弃抵抗会是最好的选择。当然,他们或许有些吃不准,但在武力的胁迫下也只能强迫自己相信司马懿了。
  曹爽反复读着蒋济的信,内心也在劝说自己:眼前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了。可眼前明明有两条路?不!只有投降一条路!
  2月6日凌晨4时左右,曹爽营帐内仍烛火通明。曹羲、曹训以及众多幕僚公卿仍在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
  到底该怎么办?曹爽只觉得心绪凌乱,他有一种强烈的逃跑欲望。我想远离这一切……他的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剑,缓缓拔剑出鞘……旁人见状,顿时鸦雀无声,齐刷刷盯着曹爽的举动。
  曹爽抽出宝剑。
  桓范等人期待着。举起来吧!只要振臂一呼,我等必誓死相随,不惜跟司马懿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咣当一声,曹爽将宝剑扔到地上。
  “放弃抵抗!”
  “大将军请三思啊!”
  最无法接受的是桓范。他原本是司马懿笼络的对象,却为了道义,冒死前来投奔曹爽,如今竟被告知放弃抵抗。桓范万念俱灰,指着曹爽怒叱:“我这回就因为你招来了灭族之祸啊!”
  曹爽不敢直视桓范。他步履沉重地走进魏帝曹芳的帐中:“请陛下免去臣大将军之位。”
  “准……准奏!”曹芳十七岁,自继位以来,他几乎从没有机会说过一句“不准”。可此刻,即便如他这样稚嫩的头脑也隐约感到,这绝不算是个明智的决定。
  司马懿得知曹爽放弃抵抗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回忆起五十年前的往事。当时,司马朗苦劝家乡父老逃出河内,可乡人执意不肯,最终身陷兵劫。“世道太残酷了,大部分人都不敢面对呀!”司马朗这话深深烙在司马懿的记忆中。他冷笑了一声:“曹爽,与当年那些乡人一样,终归只是个凡庸匹夫罢了!”
  而另一边,曹爽正宽慰着自己:只要能活下去就行,司马懿绝不会食言的。归根结底,他缺乏拼死一搏的魄力,强迫自己相信司马懿。这其实是大部分人的思维定式。
  曹爽、曹羲等人回到洛阳后马上就被软禁起来。史书中记载,司马懿派了八百民兵围住曹爽的府邸。为何是民兵?而非皇宫禁军?想必,这是因为皇宫禁军隶属曹爽多年,不被司马懿信任的缘故,而这些民兵,如果没猜错,正是司马师豢养的死士。八百民兵在曹爽府邸外围修筑高楼,昼夜不停地监视着曹爽兄弟的一举一动。
  “曹爽往东南墙去了!”
  “曹爽回到厅堂了!”
  无论曹爽干什么,高楼上的民兵都会高声叫喊。曹爽惶惶不可终日,急于想知道司马懿会如何处置自己。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他决定主动试探司马懿的意思。于是,他给司马懿写了一封言辞卑微的信:“贱子曹爽诚惶诚恐,前几天家仆买粮至今未归,特向太傅借粮以解燃眉之急。”
  曹爽的试探手段幼稚又缺乏骨气,甚至司马懿都觉得这实在有辱他亡父曹真的脸面。他当即派人给曹爽送去一百斛米。
  米是有了,曹爽却没有命把米吃完。然而,司马懿毕竟当着那么多同僚的面指着伊水发过誓,他绝对要杀曹爽,但怎么才能杀得名正言顺又不脏了自己的手呢?
  正始年:冤案
  曹爽被俘后,司马懿起用卢毓担任司隶校尉,钟毓担任廷尉。前面说过,司隶校尉负责监察弹劾京官,廷尉负责审理重大案件,眼下,魏国最大的案件便是如何裁定曹爽的罪名。卢毓和钟毓都饱受曹爽排挤,二人对曹爽恨之入骨。此刻,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向曹爽一党报仇的机会就摆在面前。
  曹爽到底有什么罪?结党营私、擅权自重、收受贿赂,想来想去也就是这些了。姑且不用提几乎所有官员都会结党营私,即便这些罪名属实,说实在的,也不足以判处死罪,更何况之前司马懿还发誓说不会取曹爽性命。卢毓和钟毓暗中筹划了一番,最后,他们决定给曹爽及其党羽安上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有活路的罪名——谋反。
  魏国建国至今,最大的一桩冤案即将出现了。
  两天后,司隶校尉卢毓弹劾宦官张当贿赂曹爽,廷尉钟毓依法将张当缉拿,开始审理这桩贿赂案。
  在廷尉大牢内,张当饱受酷刑拷打:“我招供,我当年曾贿赂过曹爽,我全都招供了!”
  “还有什么隐瞒的?”行刑者并不甘心。
  “我贿赂过曹爽,除了这事之外再无隐瞒。”
  就这样拷打了许久,张当已经皮开肉绽,案情仍滞留在收受贿赂这个问题上。
  “不对,曹爽、何晏他们企图谋反,你知不知情?”
  张当吓傻了:“从没听说过啊……”
  “继续打!”
  张当几度昏死过去又几度被冷水泼醒,他痛苦难耐,最终屈打成招:“我招供,曹爽是篡逆谋反,我全知道……”
  “谋反定在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啊……”张当实在无言以对。
  “是不是定在三月?”
  “是,是定在三月,曹爽密谋三月称帝!”张当痛苦得唯求一死。
  “同谋者有谁?”拷问仍然没有结束。
  你说有谁就有谁吧……张当再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了。
  案情审理完毕,朝廷火速将曹爽及其亲信全部收监下狱。
  钦差给桓范戴上枷锁,牵着他急匆匆地往廷尉走。
  “不要推搡!我乃义士!”桓范大义凛然,内心却在哀叹:义士难做啊!
  最终,廷尉正式公布此案定论——曹爽、曹羲、曹训兄弟,以及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等人密谋三月谋反,证据确凿,按律夷灭三族。
  《魏氏春秋》中描写司马懿让何晏审理曹爽,何晏尽其所能给曹爽党羽罗织罪名,以期得到宽赦,但最后自己还是被下狱定罪。这段故事是对何晏最大的诬蔑。《通鉴考异》中对此提出质疑:司马懿怎么可能让何晏审理曹爽?首先,何晏官拜吏部尚书,并不负责司法审案。而曹爽就范后,也明确记载是由廷尉负责审理案件。再者,何晏难道不知道自己和曹爽关系最近?奢望苟活完全不合情理。
  所谓夷三族,根据东汉名儒郑玄的解释指父族、子族、孙族,也就是说,以上这些人再无后代留存于世了。不过,有一个例外,便是何晏年仅五六岁的幼子。
  早在高平陵政变发生前,金乡公主曾带着儿子亲自面见司马懿。
  “我夫君为非作歹,我想把这孩子托付给太傅大人。”金乡公主哭哭啼啼地恳求。她与何晏感情不睦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有先见之明的到底是这位金乡公主还是何晏呢?司马懿揣测着,他不再深究,只是笑笑,接受了金乡公主的托付。
  “看在沛王太妃和金乡公主的分儿上,就留下这孩子一命吧。”司马懿最终放过了何晏的后代。
  连日来,太尉蒋济一直为曹爽苦苦求情:“曹真是大魏元勋,不能让他绝后啊!”然而,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2月9日,也就是曹爽向司马懿束手就擒的第三天,在魏都洛阳东市,号哭声、叫骂声响彻云霄。
  “司马懿骗了我!”曹爽恨得咬牙切齿。
  在曹爽旁边,何晏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他的目光沿着自己身体周围的地面画了一个圈。此是我何氏之庐……然后,他静静等待生命的结束。
  这天洛阳东市地上血流成河。魏国的权臣、改革者、曹氏社稷的支柱——曹爽,和他的党羽——义士桓范、玄学领袖何晏等八族总计数千口人,无论老幼妇孺皆被屠戮殆尽。
  桓范的宗族——谯郡桓氏因为跟曹氏、夏侯氏同乡本属一等士族之列,但由于桓范牵扯进曹爽谋反案,这个庞大家族从桓范到他的子侄辈基本被杀光,只有极少数人逃脱性命。至此,谯郡桓氏完全走向没落。不过在很久以后,我们仍会见到一位桓氏后人的惊天壮举。
  以上,就是魏国高平陵政变的始末。在魏晋时代,这场政变也被称作“典午之变”。明朝著名学者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解释道:典,意即司;午,十二地支中为午马,故此,典午隐指司马。
  在这里,我们可以将曹爽、何晏等人做个总结了。
  无论任何史书都把曹爽描绘成贪婪奢靡的腐朽势力。曹爽一党作为失败者,尤其是何晏,在史书中尽显小人丑态,他和邓飏、李胜等人都被冠以“结党营私”的恶名。客观来说,只要涉足政界就必然要结党,孑然一身根本无法立足,所谓“结党营私”,也就成了那些失败者的罪名。
  回过头来说,曹爽的手段确实值得商榷,比如他对待郭太后、外戚甄德郭建、重臣蒋济、幕僚孙礼等人,因为他强硬的风格,将这些本可以拉为盟友的人直接踢到对立阵营。说到底,从曹爽最后束手待毙可以看出,他只是一个心存远大政治抱负,充满干劲,却缺乏权谋的平庸者而已。
  可能有人要问,曹爽是魏国权臣,甚至是曹氏社稷的支柱,这都不假,何以将他拔升到改革者的高度?曹爽究竟改革了什么?确切地讲,他改革的是官吏任免制度,也就是九品中正制。很多年前,曹丕和士族达成交易,以九品中正制作为筹码换取到皇帝的宝座。从那时开始,魏国的豪门世家逐渐演变成一个个官吏加工厂,得益于此,士族的实力愈发壮大,而司马家族则演变成士族中的巨擘。到了正始年间,曹爽要切断滋养士族的源泉,他在夏侯玄的倡导下推行激进的政治改革,并由吏部尚书何晏负责执行,将官吏任命权收归尚书台。可是,历史上的变法者大多结局很惨,比如著名的“商鞅变法”,商鞅最后被处以车裂酷刑,再如“王安石变法”,王安石被当时人骂成“乱臣贼子”,后遭罢免郁郁而终。这不奇怪,所谓变法,即是改变人们业已接受的习惯和规则,会让大批既得利益者蒙受损失,这肯定要遭人恨。
  鲁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人向来喜欢中庸,如果你想要开窗户就得宣称要拆屋顶,这时候中庸者才会冒出来同意开窗户。”那么曹爽干了什么呢?他真的把屋顶给拆了。因此,他遭到士族群起而攻之,最终导致败亡。
  再说何晏,他任吏部尚书多年,执掌官吏任命大权,就事论事,他在这个位置上政绩如何?史书中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评价。
  黄门侍郎傅嘏(jiǎ)贬损何晏说:“何晏看上去沉稳但内心躁动,热衷于逐利,不求务本,我看他一定会祸乱朝纲。”
  傅氏一族是曹爽政敌。不用想,傅嘏对何晏恶语相向完全是由于双方政治理念出现分歧所致。
  《魏略》中写道,何晏选拔的官吏都是和他有私交的故人,也就是说,何晏任人唯亲。这成为当时的主流声音。可是,让我们继续在浩瀚如海的史籍中搜寻何晏的行迹,《晋书》中记载,西晋著名的直臣傅咸在一封奏疏中似乎是不经意间提到何晏,他是这样说的:“正始年间,何晏选拔的官吏,无论朝廷内外都各得其才,被当时人交口称颂。”傅咸的爸爸傅玄、叔叔傅嘏都是何晏的政敌,傅氏一族跟曹爽的矛盾极深,倘若何晏没做出什么突出成绩,是绝不可能被政敌后代赞扬的。再者,这句话是出自傅咸给皇帝的奏疏中,可信度方面也毋庸置疑。所以,何晏这个吏部尚书应该做得很称职,曹爽推进的政治改革也成效颇丰。
  正始年间在魏国历史上相当特殊,然而,史书中对这十年中的主要执政者——曹爽、何晏等人的描述可谓惜字如金,基本只有奢侈腐败、结党营私、嗑药吸粉等劣迹残留下来。
  《三国志》的作者陈寿一方面迫于政治压力,另一方面,即便他想对曹爽、何晏等人有正面描写也无从下手,因为高平陵政变至《三国志》成书的这几十年里,有关曹爽、何晏等人的事迹早被付之一炬,追随其人化为灰烬了。不过,在《三国志·曹芳纪》中却颇显突兀地收录了一段何晏写给魏帝曹芳的上疏。这封上疏几乎成了肯定何晏人品的重要旁证,其大意如下:“善于治国者一定会先治身,治身的前提是学习世间正道,身正则天下人会跟从……因此,作为君王,同游者必选正人君子,阅览的书必为正理,远离淫邪之声和奸佞小人,如此心无邪念方可弘扬正道……”这样一段话,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品行卑劣的小人之口。
  清代史学家何焯认为:“陈寿没办法给何晏平反,故特别收录这封上疏隐藏在曹芳传记中,让后人得以从其言中探知其行,以免何晏的形象在政敌口中被污蔑无法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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