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29/152页


  在张氏、顾氏、陆氏被打压后,终于轮到了朱氏。
  这事还不算完,紧接着,当年陷害张休、顾谭、顾承的中书令孙弘又跟孙权嘀咕朱据的坏话。
  孙权责令朱据自杀。
  这里要着重提一句,朱据的老婆正是孙鲁班的胞妹孙鲁育。按照常理,既然有这样一层关系,被孙权宠爱的孙鲁班为何没有试图保住妹夫一命呢?事实情况没这么简单,前些年,孙鲁班曾想拉孙鲁育加入鲁王党,却遭到妹妹断然拒绝。之后,孙鲁班便视妹妹一家为政敌。
  孙权甚至不记得自己对江东豪族这种刻骨的仇恨缘起于什么时候了。到了如今,江东“吴郡四姓”——以文著称的张氏、以武著称的朱氏、以忠著称的陆氏、以厚著称的顾氏,其家族大佬无一例外遭到孙权的残酷迫害。半个世纪后,顾雍的孙子顾荣(顾谭、顾承的堂弟)帮助琅邪王司马睿建立东晋,定都建邺,顾荣成为东晋开国功臣,顾氏家族在江东的声望空前壮大,而另外三姓——张、朱、陆则或多或少有所没落。如此看来,文、武、忠、厚,还是厚重最有用,这难道不是反映人生哲学的至高智慧吗?
  近些年,吴国老资格的重臣诸葛瑾、顾雍、陆逊、步骘、全琮、朱然均相继亡故,诸葛恪一路攒升,已经升到大将军高位。不过,诸葛恪在经历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南鲁党争”后,越来越觉得孙和被废已成定局。
  不能再死抱孙和不放了。他悄悄地抽身而退,另外,他的长子诸葛绰大概是得到了他的默许,更名正言顺地投身到鲁王孙霸门下。
  孙和与孙霸之间只有一个胜利者,孙和败局已定,孙霸必成新任太子。包括诸葛恪在内的众多吴臣都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世事难料,所有人都猜错了。孙和与孙霸之间,并非一定要有胜利者。
  父亲,父王,父皇。这么多年来,孙权在孩子口中的称谓不断升级,但同时,他和亲人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弭殆尽。就在这年秋天,孙权决心将“南鲁党争”彻底做个了断。
  “废除孙和的太子身份,流放故鄣!”吴国半数的臣子大惊失色,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孙权紧跟着又下令:“鲁王孙霸,赐死!”另一半臣子几乎昏死过去。孙和与孙霸都是孙权的亲生骨肉,既然废了孙和,为什么又要杀孙霸。孙权居然做出这么个荒谬的决定,吴国政坛登时掀起轩然大波。
  几十个孙和、孙霸的死忠派臣子,或被诛杀,或被流放。当时,鲁王党中实力最强的全琮已死,他虽不属于“吴郡四姓”之列,但毕竟也是吴郡豪族,在“南鲁党争”的尾声中,孙权没有忘记全氏,顺带将全琮的次子全寄处死。这回,连孙鲁班也是两眼干着急,一点劲都使不上了。
  诸葛恪也没能在这场动荡中全身而退,孙霸被处死后,孙权冷冰冰地甩给诸葛恪一句话:“听说你儿子诸葛绰阿附孙霸,你自己看着办吧!”
  诸葛恪闻言汗流浃背。
  他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把诸葛绰叫到身边。他耷拉着脑袋,甚至不敢抬眼看儿子,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他叹了口气道:“陛下觉得你和鲁王走得太近了。”
  诸葛绰瞅见父亲惨白的脸色,心下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等着诸葛恪的决定。
  “眼看咱们家就要面临一场大祸了……”诸葛恪缓缓言道。纵然千百个不忍,但他最终还是狠下心,说出了那句心如刀绞的话:“为父希望你能以自己的性命,换来咱们全家的安全。今夜,咱们父子就一醉方休吧!”
  在父子二人之间摆着两樽酒。诸葛恪拿起其中一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诸葛绰泪流满面,他颤抖着拿起了另外一樽,一饮而尽。
  是夜,诸葛绰饮毒酒身亡。
  孙权对诸葛恪的做法相当满意,他没再为难诸葛恪。而诸葛恪在牺牲掉长子后,即将迈向他人生的巅峰。
  持续近十年的“南鲁党争”总算是结束了,从时间线上讲,这场发生在吴国的浩劫几乎和魏国正始年间的派阀之争并行。不过,魏国的派阀之争最后以司马懿获胜而告终,但吴国的“南鲁党争”,可以说,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孙鲁班因嫉妒心挑起了一场几乎毁灭吴国社稷和孙氏皇族的大动荡,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孙权的支持。如果说起初,孙权是为了打击“吴郡四姓”还勉强有点道理,那么在最后,孙权居然诛杀孙霸,又流放孙和,并将两派臣子尽数处以重刑。他究竟图的什么?没人能猜得透。后世有人分析说这是孙权获悉魏国高平陵政变的消息,担心吴国也发生类似的事才对重臣痛下杀手,这种说法全然没有道理。因为陆逊、顾谭等重臣是在高平陵政变四年前就被孙权整死的,就算他要搞朱据,也没必要搭上自己两个儿子,况且,他最后还把一直围着自己转的全氏和诸葛氏两家得罪不浅,实在不可理喻。
  南鲁党争:余震
  “南鲁党争”过去了两个月,孙权总算敲定了新的太子人选——最年幼的儿子——时年八岁的孙亮。
  孙亮一成太子,孙鲁班便对孙权言道:“父皇,我看全尚的女儿(全琮的孙女)聪明伶俐,美艳非凡,不如就许配给弟弟孙亮吧。”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将来全氏家族能成为孙亮的靠山。孙权应允。这里先提一句,吴国孙氏皇族向来不重视婚姻伦理,论辈分,孙鲁班等于把孙女嫁给了弟弟。往后,我们还会多次讲到孙氏皇族内部乱七八糟的婚姻关系。
  孙鲁班把吴国政坛搅得天翻地覆后,为她的夫家——全氏家族(当然也是为她自己)运作了这笔一本万利的买卖。可她万万不会想到,这看似成功的政治投资将来会带给她怎样的后果。
  显而易见,孙权没有吸取魏国的前车之鉴,魏国社稷之所以落入司马懿手中,正是因为皇帝幼弱。而他立个八岁的孩子当太子,不啻为日后权臣独揽大权创造了有利土壤,他难道是打算让吴国重蹈魏国的覆辙吗?这年孙权已六十八岁高龄,唯一的解释,或许也只能归咎于他晚年日益严重的老年痴呆了。
  孙亮被立为太子后,吴国政坛经过十年腥风血雨后趋向于平静,不过就在第二年,孙权册立孙亮生母潘夫人为皇后,又引发出一桩祸事。
  某天,潘皇后向中书令孙弘(陷害张休、顾谭、顾承、朱据的主谋)问道:“您能给我讲讲西汉吕后的故事吗?”吕后在汉高祖刘邦驾崩后专权,引发西汉初年一系列政治动荡。潘皇后这个问题问得相当露骨。
  孙弘听罢,心里一揪。
  没过多久,潘皇后竟被几个宫女合谋刺杀了。宋元史学家胡三省对这件事提出质疑,潘氏位居皇后之尊,得孙权宠幸,政治前途不可限量,左右下人正该曲意逢迎,怎么可能会杀她?史书中记载,潘皇后性妒,曾陷害过多位嫔妃。有可能她遭到那些嫔妃的报复,但也不排除是某位重臣,抑或是孙鲁班、孙弘担心孙权死后无法制约潘皇后,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强。潘皇后的野心和暴毙都因太子孙亮年幼,这也算是“南鲁党争”之后的余震了。
  淮南一叛:求生
  自公元249年底令狐愚死后,扬州都督王淩就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焦虑,起兵讨伐司马懿的计划已经开始部署,他的众多幕僚或多或少都有参与,人多口杂,这事难保不会败露,越拖延危险系数就越高。然而,要真的付诸实施,他得先得到扬州兵权才行。
  公元251年初,南战区统帅——荆州都督王昶上疏请求伐吴。提议得到司马懿的鼎力支持。王昶兵指南荆州重镇江陵,虽然没有攻下来,却把江陵守将朱绩(吴国重臣朱然的儿子)打得惨败。而与此同时,吴国派兵十万在东线堂邑修筑涂塘(今江苏省南京市西北五十公里处的滁州市一带)堵塞涂河,洪水将魏国淮南很多地区淹没。
  眼看南线王昶出兵,东线又起了波澜,王淩抓住契机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讨伐吴国。只要朝廷一答应,王淩立刻就能拿到调动扬州军的兵权。
  司马懿本来就怀疑王淩,自然不会给他兵权。他答复王淩道:“吴军已经把涂塘修建完成,这时候不宜出兵。”
  王淩提议被否,他更加不安。是继续隐忍下去,还是拼死一搏?他前思后想,或许是迫切希望从恐惧中解脱的心理作祟,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拥立楚王曹彪为帝,中兴大魏!
  可谈何容易?
  王淩决定先联络附近州郡,尤其是离自己最近的兖州刺史黄华。近一年来,黄华已逐渐赢得王淩的信任。王淩暗想:只要黄华加入,下一步就可以联络妹夫雍凉都督郭淮和族弟荆州都督王昶这两个亲戚了。
  那么说,黄华是否靠得住?王淩觉得似乎没必要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事已至此,再无退路。他决定孤注一掷。
  王淩派人给黄华发出信函。
  负责传信的人名叫杨弘,他也参与谋反,对王淩的计划了如指掌。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断定王淩根本没有胜算,而自己见到黄华后又该如何应对?杨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飞马疾驰出寿春城,半日后,他见到了黄华。
  “拜见刺史大人,下官受太尉之命前来……”杨弘恭敬地将信函递上。
  黄华接过信,阅毕,神色骤变。
  “杨弘,你知道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吗?”黄华凝视杨弘的双眼,在屋外,早已埋伏下数十名佩剑的侍卫,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将杨弘缉捕。
  “下官知道!”杨弘如实答道,他做出了抉择。
  “哦?”
  黄华瞪圆了双眼,正要下令拿下杨弘,只听杨弘言道:“下官打算将王淩谋反的企图上奏朝廷,不知刺史大人是否也有这打算?”一路上,杨弘将这句话谙熟于心,他坚信唯有这样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黄华点了点头。
  两天后,魏都洛阳的司马懿接到了黄华和杨弘的联名密报。
  公元251年6月初,司马懿调集数万中央军,发兵淮南。他顺颍河走水路疾行,仅九天就走了全程一半路程,抵达豫州项城。司马懿这番行军可谓神速,他必须要赶在王淩毫无防备,且来不及串通雍凉都督郭淮和荆州都督王昶的情况下兵临淮南。
  途中,司马懿命令随军出征的王广给王淩写一封劝降信。
  王广无奈,只得遵照司马懿的意思写信,并声明司马懿承诺留下王淩一命。
  这几天里,王淩一直没等到杨弘和黄华的消息,他几乎放弃了希望。继而,他琢磨着要不要联络郭淮和王昶,至于说二人能否起兵响应,只能听天由命。说实在的,王淩太高估了情感的影响力,虽然郭淮和王昶是他的亲戚,但二人的政治利益早跟司马懿绑得紧紧的。
  正在踌躇间,王淩接到儿子的来信。
  莫非京都有事发生?他狐疑地拆开信,瞬间吓得面如死灰。
  信中写道:“兖州刺史黄华密报您谋反,司马懿亲率数万大军不日将兵临淮南,朝廷已发出赦免诏书,声称若放弃抵抗,可保父亲性命无虞……”
  王淩明白一切都完了。自己遭到亲信背叛,既没有争取到兖州刺史黄华的支持,又无法调动扬州兵马。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眼前。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句话上:“……可保性命无虞!”这话听上去是那么耳熟,他不禁想起两年前司马懿对曹爽的许诺,可身陷绝境,加上赦免诏书,让王淩之前立誓为社稷而死的决心消弭殆尽,此刻,他唯有求生这一个念头了。
  是夜,王淩掌灯执笔,给司马懿写了一封言辞卑微的忏悔信:“令狐愚妖言惑众,曾遭到臣的呵斥责骂,但这大逆不道的话还是传了出去,令臣无地自容。听闻太傅亲率大军将至,罪臣身陷穷途末路,纵使身首分离也无以为恨。又听闻承蒙恩典赦免臣死罪,罪臣决定只身乘船相迎,期望能亲自面见太傅谢罪。”王淩手握这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接着,他又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生我者父母,全我性命者太傅!”
  这封信被记载于《魏略》中,王淩写毕,命人快马加鞭送交司马懿,然后他携带着印绶和节钺,乘船沿颍河溯流而上,亲自拜见司马懿谢罪。
  淮南一叛:负卿不负国
  几天后,颍河之上,一只单薄的孤舟迎着数十艘巨大战船缓缓划去,在船头站着的正是王淩,他不住地向前眺望,试图找到司马懿的身影。愈加逼近的战舰压迫得王淩几乎喘不上气。
  “快,把我绑起来!”王淩对身边的随从吩咐,接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船头,向司马懿的方向叩拜,口中高呼:“罪臣王淩来迟!”
  “那人是王淩吧?”战船上的军士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小舟议论。
  司马懿闻言向船头踱了几步,冷冷瞟了一眼道:“把他接过来,解开他的绳索,好生安顿。”
  一队军士驾船向王淩迎面驶去,头前的将领问道:“来者可是王太尉?”
  “正是罪臣。”王淩依然自缚着跪在船头。
  “请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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