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60/152页


  “曹丕!因为曹丕!”说到这个名字,司马昭突然激动地拍打着手边的案几。“我听你爷爷说,当初曹丕和他弟弟曹植争夺世子之位,被刺激成了神经病,他居然认为全天下最危险的人是自己的兄弟,他居然不信任自己的兄弟……哼!”司马昭说着,鼻腔里发出鄙视的声音。继而,他缓缓说道:“想当年,你爷爷和你叔爷,我和你大伯父,要不是有这份兄弟之间的信任,咱家怎能有今天?你记住,以后要善待司马家的兄弟,更要善待桃符(司马攸)。”
  司马炎认真听着,不住点着头。
  深夜,司马昭躺在床上难以安睡,他想起往昔的一幕幕情景……他想起司马懿临死前紧握着司马师的手,当时,他曾幻想父亲握的是自己的手,他很想把手伸过去,但他没有,因为他明白,大哥实至名归,自己远不能及。他又想起司马师临死前紧握着自己的手,当时,他心怀忐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得了这重担,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告诉司马师,也告诉自己——接得住,必须要接得住。
  这些往事让司马昭心潮澎湃,他辗转反侧了许久,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入睡。他起身点上根蜡烛,偷偷拿出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将之展开。这是当年曹髦画的《盗跖图》。
  就着摇曳的烛光,司马昭一边仔细端详,一边喃喃自语:“都说画得像我……呵呵!岂不闻盗亦有道。从今往后,司马家族的权柄要正大光明地传承下去了!”
  窗外吹起一阵秋风,司马昭床边的蜡烛熄灭了,顷刻间,周遭陷入一片漆黑。他激动的心情总算平复下来,随之,他感到一阵疲倦,顺手将《盗跖图》扔在一边,倒头而睡。
  公元265年秋,9月,魏国的权臣,弑君者,晋国的开创者——司马昭病亡,享年五十五岁。他继承父兄留下的基业,最终创建晋国。从这一点来说,他的经历像极了吴国开国皇帝孙权(同样继承父兄基业)。毋庸置疑,司马昭狡诈残酷,可这仅限于对待敌人,他对待自己的兄弟、家族子嗣、同僚、下属,则远比孙权有人情味。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杀曹髦,却又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保住贾充,而他对待钟会的态度更能彰显胸襟,虽然怀疑,却还是授以兵权,即使后来钟会谋反,他也遵守当初和钟毓的承诺,不仅没牵连钟毓的家人,甚至连钟毓过继给钟会的养子都没怎么为难。这些难道还不能看出他冷酷外表下那颗宽容的心吗?纵观司马昭的一生,他从那个在高平陵政变前夜不安得无法入睡的年轻人走向成熟和稳健,最终拥有了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从他对曹氏皇族的嚣张跋扈中得以充分体现。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句流传甚广的话带有明显的贬义,但在司马昭看来,纵然天下人都知道,又能把我怎么样?从某种方面说,他是一个豁达之人。
  “晋王薨(hōng)!”臣子大声喊着。
  “怎么是薨?应该称崩!”有人马上出言纠正。
  古代重臣、藩王死称薨,皇帝死称崩。当然,司马昭并不是皇帝,但谁都明白,他的的确确是实际意义上的皇帝,而他取得皇帝这一名分也仅仅是唾手可得。司马昭身份的特殊性给那些为他安排后事的臣子出了个很大的难题,中护军贾充、侍中荀勖等人对葬礼诸多细节争论起来。这确实很让人苦恼,到底该用什么级别的仪式给司马昭下葬呢?
  正当群臣争论不休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少刻,扬州都督、征东将军石苞跌跌撞撞扑倒在朝堂上,他刚从自己的驻地赶来奔丧。只见他仰天悲呼:“基业都到了这个地步,怎能再以人臣的身份下葬啊!”
  这个地步?什么地步?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公卿大臣瞪着石苞,恍然大悟,他们为自己刚刚的犹豫懊悔万分,那可会错过一个向司马家族表现忠心的绝好良机。于是,因为石苞这句话,司马昭的葬礼便一切皆按照皇帝的级别来办了。
  “晋王驾崩!”
  “晋王驾崩!”
  这实在是滑稽的一幕。公卿争先恐后地喊出这句不符合礼法和逻辑的话,若非脸上挂满泪痕,听上去仿佛欢快地争抢利益一般。
  “司马昭驾崩啦……”魏帝曹奂躲在皇宫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他淡淡一笑,只期待能尽快结束这场闹剧以获得解脱。
  公元265年10月,魏国的晋王司马昭按照皇帝的规模葬在崇阳陵,谥号“文王”。到了晋朝开国,他被追尊为“文皇帝”,庙号“太祖”。

  世家的天下:②盛宴
  
  第三章 丰收季
  
  魏国往事
  司马炎继位晋王后,扬州都督石苞、荆州都督陈骞(陈矫的儿子)、豫州都督王沈(昔日被曹髦亲切地称呼为“文籍先生”,在曹髦被杀事件中向司马昭通风报信),这三位当时实力最雄厚的藩镇重臣都没有留在自己的驻地,全部来到京都洛阳,其中石苞和陈骞更是频繁游走于皇宫中。
  “臣石苞觐见!”
  “臣陈骞觐见!”这些天,二人隔三岔五就要面见一次曹奂。
  “二位爱卿平身。”
  石苞、陈骞坐定,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出那番已重复过无数遍的话。
  “昔日,太祖武皇帝拨乱反正,辅佐刘氏,后汉禅让给魏,真乃天下盛况啊!魏朝历经多代,其间几近倾覆,幸赖晋王匡扶。晋王对魏实在有再造之恩哪……”
  “陛下可知道古代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禹的故事?”
  “你们的意思朕全明白。”
  这番话,曹奂几乎都能背诵下来,核心意思不外乎是劝曹奂禅位给司马炎。近日来,想必朝廷公卿也免不了对曹奂吹风,可唯独石苞和陈骞的劝谏被载于史册。这意味着什么?二人身为魏国军事力量最强的藩镇重臣,分量自然比朝廷公卿要重得多,因此,由他们二人出面,基本上可以算作最后通牒了。
  与此同时,司马炎任命他的亲信羊祜(hù)(司马师夫人羊徽瑜的胞弟)担任中领军,统领左卫、右卫、前军、后军、左军、右军、骁骑七营禁卫军,全权负责皇宫内安全。又临时在京都洛阳增置了四个新的护军,负责统领驻扎在京畿一带的中央军诸营以备不测。京都局势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因为很快,这里将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曹奂颁布诏书:“晋王祖孙三代辅佐皇室,德勋泽被四海,朕决意将皇位禅让给晋王……”
  司马炎执意推辞。
  紧接着,以何曾、王沈为首的公卿大臣反复恳求司马炎接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绝非虚情假意,因为倘若司马炎不答应,他们这辈子就真算白忙活了。
  司马炎没让大家太多费心。公元266年初,他终于接受。这份诏命已经让司马家族三代人苦等几十年了。
  洛阳城外南郊建起了一座高坛。
  公元266年2月8日,高坛下会集了数万朝廷官吏,高坛上,魏帝曹奂和晋王司马炎迎面站立,一如四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汉献帝刘协和魏王曹丕各自所处的位置。一切都结束了,解脱了,大魏国终成过眼云烟,埋没在人们的记忆中。曹奂有些愧疚,但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他无法阻挡的,而造成这一切的缘由,已不知道该追溯到哪一年、哪件事了。
  “魏朝天禄永终,历数在晋!”伴随着钟鼓齐鸣和欢呼声,历经四十六年的魏国国祚终结,被晋取代。
  有人把司马家族篡魏和曹氏篡汉相提并论,这多少有些不妥,客观地讲,早在“党锢之祸”、黄巾党起义以及暴臣董卓秉政的时代,东汉王朝就已濒临崩塌、名存实亡了。曹操是东汉末期的权臣不假,但若没有他,汉室应该更早寿终正寝。司马家族却不然,在他们夺权的时候,魏朝相当强大,更没有倾覆的危险。但不可否认的是,恰如蜀汉的企业文化由刘备、诸葛亮建立一样,曹操也一手造就了魏国的企业文化——权臣篡国,正因为这种企业文化(或者可被称为不健康的基因),司马家族才有了成功的土壤。可以这样概述,曹丕以九品中正制作为筹码,换来了皇位,司马家族则依靠九品中正制迅速做大,以利益驱使、控制士族,最终又将曹氏推向了覆灭。
  不过,即便是司马炎称帝这种对司马家族百利而无一害的喜事,族人中竟也冒出了不和谐的声音。司马懿七弟司马通有个儿子名叫司马顺,他在禅让大典上口不择言地发了句牢骚:“这和尧把帝位禅让给舜根本不是一码事,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称为禅让!”司马顺绝对算家里的异类,事后,他被罢黜官爵并流放。
  司马炎称帝后,重新追谥司马懿为“宣皇帝”,庙号“高祖”;司马师为“景皇帝”,庙号“世宗”;司马昭为“文皇帝”,庙号“太祖”。
  在这里,我们解释一下庙号。所谓庙号,是指帝王死后供奉于皇室宗庙中的牌位名号。庙号有“祖”“宗”两种,大体上,开创基业称祖,守成明君称宗。司马懿毫无疑问是开创晋朝的“祖”,司马师是“宗”。而司马昭也称“祖”,是因为他被魏朝册封为晋王,也算开创基业。再补充一句,司马炎死后,庙号同样是“祖”,因为他是晋朝真正意义上的开国皇帝。
  再说谥号。当初,曹操生前数度流露出想得到“文”这个谥号的意思,但死后却被曹丕追尊为“武”皇帝,孙权在称帝后也仅仅追尊亡兄孙策为王,而非皇帝。如今,司马炎追尊伯父司马师为皇帝,又把“文”这个谥号给了他爸爸司马昭,他比起曹丕和孙权有着更为宽广的胸襟。其实,甚至可以说,纵观整个中国历史,若论宽厚大度的帝王,司马炎绝对能拔得头筹。在后面的故事中,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魏国消亡后,曹奂被封为陈留王(这是为了纪念当初曹操在陈留郡起兵创业),食邑一万户,并且,他和当年的曹芳一样,也被软禁在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里。后来,在西晋时期的多起宫廷政变中,又有多个司马皇室成员被幽禁在此,金墉城遂成为专门安置失势皇族的地方。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就在曹奂离开皇宫,前往金墉城的路上,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臣突然扯住了他的衣服。“陛下!陛下!”这老臣正是太傅司马孚,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臣到死的那天,也依然是大魏国的纯贞之臣啊!”
  曹奂茫然地凝视着司马孚,他早就听说当年曹芳被废、曹髦被弑时,这位老臣也是像现在这般悲伤。他有点不知所措:“司马公快快请起。”说着,伸手将司马孚搀扶起来。这些年,他目睹司马孚为巩固司马家族权柄所做的努力,但除了哭之外,他从未见过司马孚为曹氏社稷做过任何事。虽则如此,曹奂的眼眶还是不禁湿润,心头五味杂陈,涌现出异常复杂的情感。
  不远处,司马炎望着司马孚的惺惺作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小声嘀咕了句:“这位叔祖父,果真如父亲形容的那样,太入戏了。”
  又过了段时间,曹奂迁居邺城,受到极高规格待遇,被获准仍以皇帝的方式生活,一切按照魏国的惯例来进行,他的宫室犹若一个仿生态的饲养笼。不过,曹奂并不介意,他今年二十岁,自他出生之日起,便一直如软禁般生活着(其实,他也的确一直被软禁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无任何不同。而后,曹奂再没有离开过邺城,活到五十八岁病逝。另外,那些被软禁在邺城的曹操的子孙后代,其爵位全部由王降为侯,他们也和曹奂一样,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那些可悲的曹氏藩王。
  “曹丕认为天下最危险的人就是自己的兄弟,他居然不信任自己的兄弟……”司马炎没有忘记司马昭临终前对他的告诫。几天后,他开始对司马氏的族人大肆封赏。他将司马氏的藩王定为三个级别:大国食邑两万户,统兵五千人;次国食邑一万户,统兵三千人;小国食邑五千户,统兵五百人。其中,司马榦(司马懿第三子,司马师、司马昭的同母弟)、司马亮(司马懿第四子)、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司马攸(乳名桃符,司马炎同母弟)这四人按照第一等级封为大藩王,司马炎的其他几位叔伯、堂叔伯、弟弟、堂兄弟总计二十二人封为中藩王和小藩王。
  在这里,让我们回顾一下曹氏藩王昔日遭受的苛刻待遇,再与司马氏藩王做一番对比。燕王曹宇以五千五百户食邑位列诸曹氏藩王之冠,这还是因为他儿子曹奂登上皇位,几十年中屡次增加食邑的结果,而且,曹氏藩王受到诸多束缚,譬如不准入京、不准参政、不准离开藩国和频繁更改封地、不准彼此沟通联系,更无兵权,而司马氏藩王全无这些限制。晋室和魏室对藩王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这相当微妙,朝代的变革像跷跷板一样,左右起伏不定,其中不乏矫枉过正,而真正的平衡往往转瞬即逝。
  最后再补充一句,这些司马家族的藩王,因为留恋京都的繁华与权势,基本上都赖在京都不回自己藩国,他们中的很多人更直接参与政治,藩国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位于远方的取之不尽的钱库。
  以上二十六位司马氏藩王,却不包括司马孚。
  那么,这位大魏国的“纯贞”之臣——司马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他可以定义为超级大藩王,食邑是大藩王的两倍,竟高达四万户,官拜晋朝太宰(位阶最高)、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中央军最高军事统帅)。每逢新年的朝会,司马孚乘坐车驾上殿,司马炎则亲自走下台阶相迎,对他施以晚辈之礼。当时,司马孚的儿子司马望官拜司徒,像这样父子并列为朝廷上公的情况,亘古未有。
  晋朝开国后的第七年,也就是公元272年,司马孚九十三岁高龄,即将寿终正寝了。临死前,他写下一封遗书:“大魏国贞洁之士,河内温县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意思是不做伊尹、周公旦这样的首辅权臣),不夷不惠(意思是不做伯夷、柳下惠这样的隐遁避世者,行事中庸),立身行道,终始若一,今素服简葬。”
  想当初,司马孚最早被曹植选为幕僚,以忠言规劝曹植被人称道,可当曹丕成为世子后,他就迅速转投到曹丕门下,丝毫没有因为和曹植的瓜葛受到排挤。同样,在晋取代魏的道路上,司马孚也是扮演着类似的角色。他尽心尽力协助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维护着家族的利益。可是,他用三次痛哭掩盖了所有的一切。第一次哭,是在曹芳被废时;第二次哭,是在曹髦被杀时;第三次哭,是在曹奂禅位时。有人说,或许司马孚真的没有参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篡夺曹氏社稷的阴谋,可是,包括当年的“司马八达”,以及司马家族的众多子侄辈中,唯有司马孚获得如此高的优待,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对魏室的忠诚?这难道不荒谬吗?一言以蔽之,这位既得利益者,在史书中的形象是温厚而忠贞的。
  司马孚太入戏了,他以毕生演绎了一个忠臣的角色。或许,他确实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因为人生本就是一出戏。
  “怎样扮演一个忠臣呢?”
  “我本来就是个忠臣啊……”
  成功者
  那些曾经是魏国的臣子,多年来辅佐司马家族,如今都成了晋国的开国元勋和佐命功臣,他们在司马炎称帝后均被加官晋爵,赚得个盆满钵满。下面,让我们来看看晋朝开国时立于权势顶峰的重臣(基本上都是老面孔),也顺便给这些跟对了老板的成功者做个阶段性总结,他们大多数被授予最高等的公爵(五等爵制度,依次是公、侯、伯、子、男),不再赘述,我们只看官位和权势。
  以下排名按照官位从高到低为序。
  太宰:司马孚。兼都督中外诸军事,绝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七年后,司马孚裹着魏朝忠臣的外衣去世。
  太傅:郑冲。前文曾三次讲到过他;第一次,他联合司马昭、司马孚、高柔奏请郭太后,以王侯之礼安葬曹髦;第二次,他率群臣恳请司马昭晋爵;第三次,他逼迫阮籍撰写《劝进表》,助司马昭登上晋公之位。这位儒学巨匠在史书中留下不干涉政事的名声,实则为司马家族侵蚀魏室贡献出巨大力量,也是一个演技派高手。郑冲于九年后去世。
  太保:王祥。这位琅邪王氏成员,以孝道成就了坦荡的仕途,同样又以孝道化身为司马氏政权的道德楷模和精神领袖。当时,王祥已经年逾八十,很少出席朝会,且屡次上表请求逊位。有公卿认为王祥经常不参加朝会理应免去官位,司马炎回道:“王公德行高筑,是朝廷兴隆教化的楷模,免王公官位这事以后谁都不准再提。”不过王祥还是坚持辞职。司马炎无奈,只好答应。王祥毕生清廉,连个宅邸都没有,他的政治谋略旨在经营自己崇高的名声以及为琅邪王氏家族构筑坚实的根基。三年后,王祥以八十九岁高龄逝世,被世人评价为“清澈达观”。
  太宰、太傅、太保这三个官位最早出现在西周,从西汉、东汉再到魏朝只有寥寥数人担任,位次比三公还要高,称为“上公”。司马炎为了显示对功臣的尊重,所以把这三个古代“上公”尊位全搬了出来。继续往下看,在三位“上公”之后,是两个我们很熟悉的最高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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