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67/152页


  前不久,晋朝重臣裴秀因服用寒食散暴毙。他死后,一封生前已经写完却没来得及上呈的奏疏被无意中翻了出来。这封奏疏的内容是劝司马炎趁吴帝孙皓倒行逆施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尽快出兵讨伐吴国。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秀的临终奏疏再次激起司马炎对统一天下的渴望。不过眼下,司马炎只能等,因为羊祜刚在西陵打了败仗,他必须给羊祜时间,让荆州军心重新振奋起来。
  西陵之战转眼过去了四年,司马炎早已恢复了羊祜之前被贬去的所有职权,而益州刺史王濬也晋升为益、梁二州都督(监益、梁二州军事,梁州是晋朝从原益州拆分出来的汉中),巴蜀水军舰队蓄势待发。羊祜见时机已然成熟,遂上奏朝廷,请求大举进攻吴国。这封奏疏,被后世称为“请伐吴疏”。
  羊祜的请战得到司马炎的支持,却激起贾充、荀勖、冯等人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是:雍州、凉州、秦州一带战祸不断,实在不应该两线作战。这段时间,在晋国西部边境,秃发树机能率起义军数度击溃官军。
  羊祜再次上疏:“只要平定吴国,西部叛乱自可熄灭。”表面上看,吴国远比秃发树机能的起义军要强大得多,这是什么逻辑?羊祜这样分析:吴国内部已经腐朽不堪,在外力推动下容易攻破,而雍凉叛乱则是晋国内因促成,因此不易收拾。羊祜可谓深明事理。他很清楚,内因才是起决定作用的。
  但是,贾充、荀勖、冯等人再次驳回羊祜的上疏。司马炎没办法了。
  转眼到了公元278年,羊祜五十八岁了。这年初春的一天,羊祜换上一件轻便皮裘,带着几名贴身侍卫步出军营。
  “走,去岘山!”羊祜来到荆州整整十个年头。这十年来,每逢春秋之季,他必定要登一次岘山。
  往年登山,众人皆轻装前行,可这次,跟在羊祜身后的几名侍卫却抬着一棵柏树幼苗。
  一行人来到岘山脚下,开始挖土,不一会儿就挖出个深坑,然后将树苗栽上。《舆地名胜志》记载,这棵羊祜亲手栽培的柏树,后来被称为“晋柏”。
  羊祜在荆州苦心经营多年,为的就是看到吴国覆灭,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心愿恐怕在有生之年都没法实现了。想到此处,他轻抚着柏树苗,喃喃低语:“只好让你来替我见证吴国的覆灭了。”接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当断不断,当取不取,徒令后人增添遗憾!”
  返回军营后,羊祜给堂弟羊琇写了封信:“近来,我总想卸去戎装,头戴葛巾回归乡里,只要有块棺材那么大的容身之处足矣。我本是一介平凡士人,却妄居高位,总担心别人会议论我贪图官位。其实,我仰慕的古代先贤唯有疏广啊!”疏广是西汉名臣,晚年主动辞去官位,回到故乡后将皇帝赐给他的黄金遍赠父老乡亲。羊祜的心境在这封信中表露出来。
  不知不觉,夏去秋来,又到了登岘山的季节。
  “羊公,咱们是不是该去登岘山啦?”侍卫询问。
  羊祜沉默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去了……”
  接着,他提笔给司马炎写了封奏疏,请求卸去荆州都督之任,返回京都洛阳。
  几天后,司马炎恩准,羊祜随即起程,离开了他守了十年的荆州。
  羊祜一踏进洛阳城,一名朝廷使臣匆匆奔到面前拜倒禀报:“羊公节哀,弘训太后崩!”弘训太后,正是司马师的夫人——羊祜的胞姐羊徽瑜。
  “啊!”羊祜大张着嘴,顿时老泪纵横。他本来就在路途上染病,这下哀伤过度,病情更严重了。
  秋日,枯黄的树叶纷纷落下,羊祜疲惫地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偶尔,他感到精神稍好,便支撑起疲倦的身子走下床。当他推开窗户的时候,赫然发现外面已下起了鹅毛大雪。
  外面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一位客人正冒着漫天飞雪穿过羊祜家的庭院,向他的寝室走来。
  吱扭一声,羊祜寝室的门被推开了。
  羊祜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只觉得眼前这人似曾相识,却不大想得起来:“你是……”
  “羊公可好?在下张华……”这位张华,官任尚书,正是两年前羊祜上《请伐吴疏》时,朝中寥寥无几的伐吴支持者之一。他此番前来,一是受司马炎之命探望羊祜病情,二是向羊祜征询伐吴的建议。
  “哦!快请进。”羊祜热情地把张华请进屋,随后,二人对伐吴一事谈了许久。羊祜有种预感,自己未竟的夙愿,终于可以经由张华实现了。
  张华拜别羊祜,直奔皇宫面见司马炎。
  “张卿,羊公说了些什么?”
  “羊公说,吴国统治无道,可不战而克。若孙皓不幸死去,吴国另立新君,就算有百万雄师,也难以越过长江了!”
  “好!好!那羊公身体可好?能否亲征?”
  “病情依旧没有好转,不过,羊公说并不需要他亲征。”
  司马炎不禁黯然神伤:“如果是这样,谁能接替羊公出任荆州都督?”
  “羊公举荐尚书杜预!”
  “杜预……”
  公元278年底,羊祜在洛阳病逝。他出殡之日,天寒地冻,司马炎的泪水滴在胡须上结成了一个个冰柱。羊祜去世的消息传到荆州,整个荆州罢市,街头巷尾哭声不断。荆州人主动避羊祜的名讳,把房屋的“户”都改称为“门”,把“户曹”改称“辞曹”。老百姓在岘山为羊祜立碑,并让李安为其篆刻碑文。李安是当时的刻碑名匠,先前也曾为诸葛亮的荆州故居篆刻宅碑,相当有名。半个月后,遵循羊祜遗愿,杜预出任荆州都督。他来到荆州后,但见观碑者无不唏嘘流涕,遂将此碑命名为“堕泪碑”。羊祜去世的消息又传到了吴国,吴国军民也为这位敌国统帅的故去而叹息。
  羊祜的堂弟羊琇上疏:“亡兄临终前多次叮嘱,希望薄葬在祖坟处。”
  “羊公德高望重,怎能草草安葬?不准!”司马炎固执地决定在离京都十里远的皇陵旁安葬羊祜。
  羊琇又上疏:“亡兄多次叮嘱,不要把印绶放进灵柩。”印绶,代表过往的荣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羊祜走得很安心。
  齐王司马攸也上疏:“舅母(夏侯霸之女)一再重申,切勿以侯爵之礼安葬,请一切从简。”司马攸当年过继给司马师当养子,因此,羊祜乃是他的舅舅,夏侯氏则是他的舅母。
  司马炎叹了口气,只好勉强答应:“成全羊公的遗愿吧。”
  羊祜身为荆州都督,虽没有攻城略地,却主动承担起更宏远的目标。首先,他不仅把晋朝的宽仁政风从京城带到了荆州,更辐射到了吴国境内。其次,经他的举荐,王濬当上了益梁都督,杜预又继自己之后当上了荆州都督。这两个人,日后都成为晋国扫平吴国的决定性因素。羊祜高瞻远瞩,他的格局,也远远超越了一个地方军事统帅应有的范畴。
  羊公传说
  羊祜去世了,很多关于他的奇闻逸事也流传开来。
  相传羊祜五岁时屡屡对奶妈提到一个金环:“我有个金环!先前常拿在手里玩的!”
  “乱讲!你哪里有什么金环?”奶妈莫名其妙。
  “就是有,我把它藏在外面那棵大桑树下了。”
  奶妈顺着羊祜的指引,果真在邻居东墙外的大桑树下找到一个金环。邻居见此情景,不禁潸然泪下:“这是我多年前早夭的孩子留下的玩具啊!”于是,羊祜被人认为是邻居儿子的转世。关于这段转世记载,自然无须去纠结其真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纵使羊祜有过这种奇幻的经历,但他对命运却看得淡然。
  羊祜年轻时,有个风水师对他说:“你家祖坟有帝王之气,不过千万不能破土,否则你就无后了。”
  羊祜听了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祖坟旁边开挖,以示不信。
  风水师连连惋惜:“帝王之气被你毁了,但勉强还能出个断臂上公。”
  后来,羊祜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手臂,而他晚年,果然位至上公又没有子嗣。
  当年羊祜初到荆州时,指着一处正在拆除的府衙问道:“这府衙好好的,为什么要拆?”
  旁人回答:“当地风俗,若上任官员死在任上,则认为府衙不祥,须拆掉重建。”
  羊祜面色不悦,言道:“生死有天命,难道是房子决定的吗?从今以后,这种陋习一律禁止!”
  从这些逸事,可以将羊祜的个性窥知一二。下面,让我们再看看羊祜的仕途,以便对这位西晋名臣有个更全面的认识。
  在史书中,羊祜以德高望重被世人称颂,他貌似完全置身朝廷派系斗争之外。不过,倘若我们仔细探究就会发现,他绝非任恺那样的直臣,相反,他竭尽全力与荀勖、贾充等人保持良好关系。
  就在太子司马衷和贾南风成婚后不久,一天,司马炎突然问贾充:“当初任恺谏言,想让你出任秦州都督,你知道羊祜是什么意见吗?”
  “这……臣猜不到。”贾充支支吾吾,他料定羊祜不会说什么好话。
  “羊祜私下劝我,把你留在朝廷里。”
  “啊?……”贾充愕然感慨道,“我今天才知道,羊公真不愧是位宽厚长者!”事后,他亲自登门拜谢羊祜。不过,和贾充搅和在一起,毕竟不光彩。羊祜这事办得很低调,以至于受益者贾充开始都不知情。那么,羊祜为什么会帮贾充说好话呢?有可能是源于他的政治理念——相比起任恺和贾充的角逐,他更关心秦州的民生,所以才向司马炎这样建议吧。
  再怎么说,羊祜算卖了贾充一个很大的人情,但由于他卓越的政治智慧和道德修养,没人认为他跟贾充同流合污。在伐吴问题上,羊祜与贾充、荀勖等人意见相左,但也上升不到派系斗争的程度。那么除此之外,羊祜和其他同僚的关系又怎样呢?我们尝试着将史书中零散的记载拼凑起来。
  西陵之战,王戎(“竹林七贤”之一)在羊祜麾下从征,不知什么原因,差点被羊祜以军法处斩,而王戎的堂兄弟——王衍也素为羊祜所不齿。王戎、王衍对羊祜积怨已久,很多年后,王氏兄弟掌权,常诋毁羊祜,以至于朝野间流传这样一句话:“二王当国,羊公无德。”
  王戎以贪婪市侩著称,他和羊祜根本不是一路人。那么,“竹林派”中另一位重臣——口碑甚佳的山涛,和羊祜关系怎么样呢?史书记载,羊祜权倾朝野时,司隶校尉李憙(xǐ)弹劾裴秀、山涛等重臣私占官田。司马炎虽没有深究,但事后山涛因为得罪权臣被一度调离出朝廷。史书特别提及此事发生在羊祜掌权时代,又说山涛被贬是因得罪权臣。如此,这位权臣大概就是羊祜了。似乎可以推断,山涛与羊祜的关系不太融洽。
  在羊祜力挺的伐吴问题上,山涛又持什么态度呢?
  山涛也反对伐吴,可他的理由跟贾充等人不同,他不是担心失败,而是担心成功。他私下说过这样的话:“大家都不是圣人,外部一安宁,内部的忧患就要接踵而至了。如果放任吴国这个外部威胁,难道不是更有益处吗?”
  乍一听,山涛的观点只能用阴暗来形容,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乏哲理。人性本是自私又贪得无厌,正像商业只有在竞争的环境下才能蓬勃发展,国家统治也只有在有敌对势力威胁的情况下才能兢兢业业。总之,山涛是从哲学角度来解释政治问题的。
  羊祜和山涛的政治立场不尽相同。我们再来看看和羊祜站在同一阵营,羊祜临终前举荐的杜预。
  常年来,杜预的仕途上始终横着一块巨大的绊脚石,这绊脚石名叫石鉴,他是伴随杜预数十年的政敌。二人的怨仇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要追溯到什么时候了。
  公元270年初,二人矛盾爆发,杜预在石鉴的弹劾下遭罢免。

当前:第67/15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