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8/152页


  曹叡渐渐醒过味来,不甘心,又对吏部尚书卢毓提议:“录用官吏不能过分看重名声,名声就像画在地上的饼,没法吃。”曹叡所说的名声,指的就是中正官给士人的定品成绩。
  卢毓是东汉名儒卢植的儿子,这位魏国老牌士大夫不仅担任朝廷的人事部长,还兼任着自己祖籍所在地——幽州的中正官。按说皇帝交代给你的事(其实是婉转建议),干没干好是能力问题,想不想干是态度问题。卢毓能力很强,但态度很差,他直接就把曹叡呛了回来:“名声虽然不能鉴别那些隐姓埋名的奇人高士,但对于一般人还是有很大参考价值的,愚臣我没有识别那些奇人高士的本事(言外之意,我态度没问题,但能力有限)。再说录用官员的标准从来都是靠名声,也不宜改变。臣倒是建议应该把关注重点放在政绩考核上。”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搞政绩考核就该由尚书台吏部挑头,卢毓却没了下文,显而易见,卢毓只是在搪塞曹叡。
  曹叡很较真儿,他见卢毓光说不练,居然让自己的直属近臣——散骑常侍刘邵搞出了一套《考课法》。老板要定业绩考核,员工自然有抵触情绪,在全体公卿的一致反对下,这套《考课法》最终也没能推行下去。
  至此,曹叡终于看明白了,一切让他憋屈的根源都来自陈群的九品中正制。
  颍川陈家
  在九品中正制施行初期,中正官还是比较收敛的,品评士人基本兼顾家世、德行、才学三方面。但搞着搞着,中正官的品评依据就不由自主向家世这方面倾斜了。这是因为中正官自己就是世家高门,谁都想把自家人推向锦绣前程。所以,既然有法律保障士族利益,其结果自然是有背景的豪门子弟更容易获得佳评,而家世单薄的寒门子弟再难有出头之日。
  再者,士族与士族之间频繁通婚,中正官一人得道,全郡甚至全州的士族都跟着鸡犬升天。
  各地中正官,也就是那些豪门望族垄断了起用、晋升士人的通道,促使臣权越来越强,足以跟皇权分庭抗礼。而且,自曹叡继位以来,陈群更是屡屡冲在第一线,动不动就挑皇帝的毛病。虽然《魏书》中写道,陈群的奏疏但凡是不顺曹叡心意的,从来都私底下呈递,尽量给曹叡留足面子。但即便如此,史书中还是随处可见陈群批评曹叡的言论。
  曹叡简直恨透了陈群。
  可陈群恰恰认为自己给魏国带来了健康的政治体制,皇权与臣权相对平衡,士族的利益也得到了保障。
  对三国时代有所了解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曹操著名的谋臣荀彧和钟繇。说是谋臣,其实二人的分量远不止于此。荀彧给曹操举荐过无数人才,魏国大半官吏七分看曹老板脸色,三分还得听荀彧的,正因为此,曹操深忌荀彧,导致荀彧晚年备受压迫郁郁而终(有一种传说系自杀);钟繇则担任过魏国第一任关中都督和丞相,后官拜太傅(位阶高于三公),成为魏国最高荣誉重臣。荀家、钟家,再加上陈群家族都属豫州颍川郡(今河南省禹州市)的名门望族,三家世代通婚,关系亲密,其中荀氏家族更是战国末期大思想家荀子(荀卿)后裔,迄今已延续四百多年。由此可知,颍川派是魏国早期政坛最强大的政治派系。
  随着荀彧、钟繇相继死去,以及九品中正制的实施,陈群不仅被推为颍川派领袖,更赢得全国士大夫拥戴。但同时,他也不可避免地被摆在和曹叡针锋相对的立场。
  在陈群的心里,无论是曾经的主子——汉朝刘氏,还是现在的主子——魏朝曹氏都不重要,他骨子里的士族精神,或者称之为士族利益才是根本。陈群在儒家道义和士族利益之间寻求着微妙的平衡点。这正是绝大部分士人所信奉的处世准则和价值观。
  基于这样的价值观,陈群的所作所为很容易理解。
  就在“太和浮华案”发生后没多久,幽并二州都督吴质(曹丕“四友”之一)被召回朝廷做了侍中。按照惯例,藩镇重臣年岁大了回京任闲职养老并不奇怪,但此时吴质才五十三岁,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离退休还早得很,不用说,朝廷里的掌权派让他提前卸任了。
  吴质很郁闷,不过连日来,他也敏锐地嗅出了些风头。
  其一,他从曹叡话里话外明显听出对陈群的抱怨;其二,他接到了老朋友——荆豫都督司马懿寄来的书信,信中暗示他被召回朝廷乃是因陈群做了手脚。毋庸置疑,二人都把矛头指向陈群,且都希望自己能替他们出头。
  那么说,曹叡和司马懿为什么敢把这副重担交给吴质?吴质又凭什么有胆子跟陈群作对?原来,吴质虽位高权重,却因品行卑劣又出身寒门,始终没被祖籍所在地的中正官授予士人的身份。换句话说,吴质正是九品中正制的受害者。而且,吴质生性嚣张狂妄,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眼下,假手吴质打击陈群绝对算找准人了。
  果不其然,吴质正为自己被贬恨得咬牙切齿,又有曹叡和司马懿两大后台撑腰,马上就开始疯狂弹劾起陈群,罪名无非是不勤于政、无所事事、挂羊头卖狗肉之类。同时,他还不忘大肆称赞司马懿,并请朝廷召司马懿回京取代陈群辅政。
  曹叡正想整治陈群,遂借着吴质的话头向陈群开骂。
  陈群也不辩解,只顾低头认错。可他内心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背后有着比皇帝还要强大的靠山。不出所料,陈群的低姿态激起全国士大夫的愤怒,公卿大臣纷纷力挺陈群,抨击吴质。
  没过两个月,吴质就被全体公卿的口水淹死了。这还不算完,他死后被公卿强烈要求追谥为“丑侯”,这是个十足的恶谥。而司马懿,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回京。这事让曹叡再次见识到了士族领袖拥有的巨大能量。
  宗室的支柱
  魏都洛阳最庞大的建筑群自非皇宫莫属,除皇宫外,最豪华、最壮丽的一栋宅邸是属于大将军曹真的。
  公元230年的一天,曹真府门外的牌匾由大将军府换成了大司马府。这一切,都是因为前任大司马曹休死了。
  两年前,大司马、扬州都督曹休意外收到吴将周鲂发来的密信,信中,周鲂主动提出要在曹休进攻吴国时做内应。曹休怕错失良机,连番上奏朝廷请求准许他出兵伐吴。曹叡出于谨慎考虑,不希望曹休轻举妄动,故一拖再拖,最后实在拖不过去,只好就此事向荆豫都督司马懿征询意见。没想到司马懿也力主伐吴,更提出荆州、豫州、扬州三路出兵,并让曹休在东线做诱饵吸引吴军主力的战术。曹叡见东、南两个军区统帅全都求战心切,心知这事无论如何都压不住了。公元228年秋天,曹休终于得到曹叡的首肯,即刻挥师南下,却没料到正中周鲂的诈降计。周鲂引诱曹休孤军深入,当曹休进军至石亭的时候遭到吴国名将陆逊伏击。曹休被打得溃不成军,逃回淮南后自觉无颜面对朝廷,没几天就在羞愧中病死了。
  曹休死后一年多,曹真坐到了大司马的高位上。此刻,他正独自一人待在府邸内厅发着呆。
  一名仆役进来禀报:“大人,府门外的牌匾已经换完了,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用了。你下去,把门关上。”曹真挥挥手,将仆役打发走。他很想一个人静静。
  在这间内厅的中央有一张台案,台案上并排供奉着两个牌位。
  左边的牌位上写着:显养考(指已故的养父)曹公讳操字孟德武皇帝之灵位。
  右边的牌位上写着:显考(指已故的父亲)秦公讳邵字伯南之灵位。
  原来,曹真本不姓曹,他的生父名叫秦邵。秦邵是曹操的至交好友。三十多年前,也就是公元195年,一次,曹操被袁术军围追堵截,只身逃到秦邵住处寻求庇护。秦邵把曹操藏了起来,自己冒名顶替曹操,终被袁术追兵杀害。曹操感念秦邵救命之恩,遂将他的遗孤秦真收为养子悉心栽培。后来,秦真改作曹真。
  这些年,曹真一边管着中央军,一边兼顾西线战事,在他的指挥下,雍州驻军两次粉碎了蜀国诸葛亮的入侵。不过,纵使曹真居功甚伟,他也明白,自己本是外姓,在皇室中的分量和地位永远不可能超越曹休。要不是因为曹休死了,他也绝当不上大司马。可是,曹真看上去却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兴奋,他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亡父秦邵用自己的命换来养父曹操的命,这让曹真对魏国夹杂了太多特殊的感情,他坚信这个国家承载着亡父的精神。而他自己,本来跟曹氏毫无血缘,如今却成了皇室成员,这种优越感让曹真很愿意把身家性命与国家利益绑在一起。原先,曹真为自己手握中央军权自信满满,但眼下,继曹休死后,名将满宠接任扬州都督,再加上荆豫都督司马懿,魏国三个最重要的前线军区有两个都落入外姓重臣之手,这意味着什么呢?
  曹真隐约有种感觉,魏国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同时,曹真也意识到,自己已是举国上下地位最高的宗室重臣。这真是讽刺,曹氏和夏侯氏两大家族成员不计其数,自己一个外姓竟成了宗室中的代表,更是曹叡唯一能指望的亲戚。他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自尊心告诉他:整个宗室都在看着自己,对自己寄予厚望。但事实上,或许别人并没想那么多。
  曹真身材肥胖,他坐了大半天,不觉腿都有些发麻。“不行,我得做点什么。”他艰难地支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然后垂下头向亡父秦邵和养父曹操的牌位拜了拜,转身推开了内厅的房门。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庭院中,照在曹真的脸上,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曹真揉揉眼,又捶捶发麻的双腿,高声传令下去:“备车,我要入宫觐见!”
  子午谷的雨
  公元230年夏天,大司马曹真为巩固自己在宗室中的地位,同时也为提升宗室在朝廷里的分量,上奏疏请求伐蜀。
  “蜀寇连年进犯雍州,臣这次想主动出击,经由斜谷直取汉中,汉中若攻陷,蜀国必亡!”汉中盆地位于益州最北部,是蜀国最重要的防线。汉中有三条路连通雍州,分别是子午谷、斜谷、骆谷,这三条路都是崎岖狭窄的谷道,但凡大军通过,势必被拉成一条长蛇,首尾不能兼顾。另外,蜀国汉中都督魏延利用地理优势,在三条谷道与汉中盆地接口处修建了不计其数的防御堡垒,他的策略是将敌军堵在狭长的谷道中,令敌军无法进入汉中盆地集结。魏延营造的防御体系,让汉中成为一道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
  曹叡并不认为伐蜀有十足把握。自从曹休死后,宗室的分量明显削弱,他怕再出闪失,可又不愿因为这个问题跟曹真产生正面冲突,于是,他把皮球踢给了陈群。
  “你跟陈群商量商量吧。”曹叡知道陈群肯定不支持伐蜀。这下,就算曹真要怨,也是去怨陈群了。
  如曹叡所料,陈群苦劝曹真道:“当年太祖武皇帝(曹操)攻打汉中时,在旁边的阳平关囤积大量军粮,可即便如此,粮食依然告急。现在阳平关被蜀国占据,运粮只能经由斜谷,斜谷道路艰险,进退不便,又容易被蜀军偷袭,还望大司马三思。”
  “那还可以选择子午谷这条路。”
  “子午谷同样难走,实话实说,在下认为现在并不是伐蜀的最佳时机。”
  但曹真很执着,别说一个陈群,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公元230年秋,曹真打理好朝廷里的事务,便准备启程前往雍州关中地区整军备战。临行前,他向曹叡提出了一个请求。
  “臣的同族曹遵、同乡朱早年跟臣一起侍奉太祖(曹操),但他俩都不幸早亡,留下遗孤无依无靠,臣请求从自己的食邑中分出一些给他俩的子嗣。”食邑是国君赏赐给功臣的土地,受赐者可以永久享用这块土地的租税。这不同于俸禄。说白了,俸禄相当于薪水,食邑相当于股份分红。如此宝贵的东西按说不能随便送人,但曹叡为了让即将远征的曹真踏实安心,又被这份情义感动,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
  曹真见故人的遗孤有了着落,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待曹真出发这天,曹叡带着一众公卿把他送出洛阳城西门外又走出好远,这把曹真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陛下别再送了,请回宫吧。”
  劝了好几番,曹叡总算停住了脚步,他依依不舍握着曹真的手一个劲儿地叮嘱:“切记要慎之再慎!”
  曹真双手被曹叡攥着,甚至连行揖手礼都不行,他觉得很是尴尬,遂想说两句宽慰的话。“陛下放心,臣一定不会重蹈曹休覆辙。”
  这不提曹休还好,一提反而让曹叡更揪心了。“快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臣失言,陛下勿怪。”
  “这回,我让荆豫都督司马懿协助你,他从荆州出发,沿汉江走水路,在汉中跟你会师。”
  曹真心里嘀咕:上次曹休战败时也有司马懿协同作战,可司马懿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更没伸手援救曹休。不过,考虑到曹叡用心良苦,曹真的鼻子不觉有些酸楚,他向曹叡拜了拜。“臣定能凯旋!陛下珍重!”随后,他毅然往关中而去。
  几天后,曹真抵达关中集结雍州驻军。9月,曹真兵分两路,分别进入子午谷和斜谷。与此同时,刚刚升任大将军的司马懿也从荆州出发,他沿汉江溯流而上。两军齐头并进逼向汉中。
  子午谷和斜谷本就难走,不巧的是,曹真大军刚刚开拔,天空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下,两条谷道瞬间变成了泥坑。
  “走背运!”曹真低声嘟囔着。阴沉的天气让他心情相当不爽,而多年的军事常识更让他明白,雨会直接导致军队战斗力下降。曹真竭力鼓舞着士气:“明天雨就能停了,大家不要放慢速度!”
  然而,曹真的话并没兑现。第二天雨依旧在下,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雨时大时小,有时带给曹真一些希望,更多时候则把曹真的心情打落至谷底。比曹真心情更糟糕的自然是那些魏军士卒,他们的皮质甲胄被雨水浸泡缩得紧巴巴,连抬手迈腿都很不自在。抱怨声在军中逐渐蔓延开来,还没有临敌,士气就低得一塌糊涂了。
  正当曹真大军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中艰难挪动的时候,另一路司马懿大军正行驶在汉江上。此刻,司马懿端坐船头,满脸惊诧地听完了曹真信使的叙述。
  子午谷和斜谷居然连日降雨……司马懿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即,他派出一支偏师,扫荡了蜀国的朐忍县和新丰县。这两个县在益州巴东郡,也就是司马懿大军的南方,可是,司马懿的首要目标是去西北的汉中跟曹真会合,他这么干似乎有点不务正业,然而,在他的筹划中,已经确信汉中攻不下来,自己只要别无功而返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半个多月里,子午谷的雨时断时续,曹真的军队就这么一直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谷中艰难行进。终于,前锋夏侯霸(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的儿子)第一个走出子午谷。但他还没来得及集结兵力就遭到汉中蜀军迎头痛击,再度被打回谷中。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子午谷的雨仍下个没完没了。曹真的主力军始终没能走出子午谷。
  当司马懿大军快到汉中的时候,他也遇到了大雨。
  “驻军,等雨停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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