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24/53页


  碧初在敞间补衣服,送两人出大门,暗忖可能惠??又要妥协。钱明经为人不坏,只这风流脾性让人怎么受得了。

  钱、郑两人回到井边小屋,一进门钱明经就说:“在这样残酷的战争里,有这样一个家,你舍得拆散?”

  惠??不答,在摇椅上坐了,那是明经从寄售行买来的洋家具,看着一边卧室里长可及地的土布帷幔,一边书房里四壁图书,有一层专放玉器,叹息道:“离婚不是容易的事,现在的生活先得安排,你往书房,我住卧房,饭食自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明经听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当地,把惠??吓了一跳。明经跪着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江先生让我把这几年的著作整理出来,下个月系里要讨论我升教授,只求你忍一忍,一切等我升了教授再说。”

  惠??道:“你升什么教授?是明朝家具还是宋代瓷器?是云南玉器还是缅甸宝石啊?”

  明经起身拿过一叠文稿,虽是土纸,装订整齐,又是几本杂志,刊登着他的甲骨文研究文章。说:“那些女人只看我长得好,她们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难道你也不懂!”这话重重地撞击着惠??的心,她两手捂着脸,泪水滴滴答答顺着手臂流下来。

  黄昏时分,李涟从城里回来,带来消息:明仑办事处被炸,毁了一处院子,一名老校工当场炸死。幸好正房未受损伤。特别对孟太太说明:“孟先生很好。今天的课是在坟堆里上的,下午又在大戏台顶上写书呢。”

  过了几天嵋和小娃放暑假了,只峨说要找事做,在城里方便,隔几天才回来一次。嵋又有低烧,医嘱隔日注射一种肝精补血,并服用抗结核药物。落盐坡有一家医生,成为附近的简易诊所,可以打针。落盐坡来回七八里路光景,碧初带着嵋去了几次,嵋说认得路了,自己能去。碧初不放心,又由郑惠??陪着去了两次。这天,惠??有事进城了,乃决定嵋自去打针。

  嵋拿着草帽站在敞间,听着碧初嘱咐:“走路要专心,不可东张西望,若是遇上敌机,飞得近了,不管怎样,先在草丛里躲一下。打针的人是医生太太,也要称医生,记住了?”嵋答应着戴上草帽。帽子是旧的,但有一条花布带垂下来,就好看多了,那是嵋自己缝上去的。小娃送她到门外,拉拉这根带子。小娃本来要跟着,路太远了,他听明道理,便自己在家看《西游记》。

  嵋自己上路了。她沿着芒河的堤岸走走停停,遇上几个挑担子的,还有几条狗伸着舌头跑过。约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落盐坡。这村在山坡上,夹在龙江与芒河之间。坡脚有一深潭,潭上游水流很急,到这里猛然落下,几块大石伸到水中,水花溅起,雪白一片。嵋忽然明白这里为何叫做落盐坡。村人常用急水冲洗衣服。潭下游水势缓慢多了,据说这潭和龙江相连,这里落下的东西,过些时能在龙江发现。飞舞的水花落进潭里,变成一片涟漪,缓缓向下游流去。

  “女娃娃,找哪个?”一个背着娃儿的妇女问。

  “去找医生。”嵋答。

  “医生家来了外国人。”这位大嫂觉得外国人比外省人来自更远的地方,应给予更多注意。“两个人,老头有五六十岁呀,还有他的女儿,有说是婆娘。――你从龙尾村来,龙尾村住的外省人多。”

  婴儿的头摇来摆去的,嵋向他笑笑,走上坡去。

  医生的家门在一堵半截墙后面,可以设想它是影壁一类的东西,嵋进门,见一个外国中年妇女一身鲜艳的大花连衣裙,在西厢房前搬砖,不知做什么用。她对嵋点头微笑,头发垂下,遮住半边脸。

  嵋进东厢房,那是医生的家,屋里很乱。医生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大些的,靠在她膝前,她一口一口喂两个孩子吃东西。“哦!你来了,等一下。”嵋把针药放在桌上。她喂完孩子。把他们安顿好,拿过在屋外炉火上煮着的针盒,自己疑惑,“到时间了?”一面嘟嚷,一面拿出来,钳子没夹住,针头掉到一个纸篓里。“没关系,没关系。”她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装好针头吸药。“要是掉在地下,就给你重新消毒了,可懂?”医生太太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到城西去,那边房子便宜些。你看看这里。”她朝院外努嘴。

  嵋看见外国人还在搬砖,便问:“他们是新来的邻居?”“就是呀。我们不喜欢,房东喜欢,多收钱呀。外国人倒不要紧,我告诉你,他们是犹太人。”

  “犹太人有什么不好?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嵋受的教育。

  “听说他们到处挨人家赶,赶来赶去赶到落盐坡来了。他们不吉利。”

  “那是赶他们的人不对。”

  “小姑娘懂哪样!”说着,打过了针,孩子之一开始哭,医生太太忙去哄。嵋便走出房门,一直走到那犹太女人面前友好地说:“早上好。”

  那女人抬头看她,头发甩向后面,露出额角直连到左腮的一个大疤痕,当初缝伤口不精细,肌肉外翻,很吓人。嵋装做没看见。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砖,也友善地说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说:“对不起。”然后向厢房叽里咕嗜说了几句话。一个高大的犹太老人出现在门前。他开口说话,使嵋十分惊奇,他说的竟是地道的山东话。

  “小姐你好。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姓米,大米的米。这是我的妻子,米太太。”

  米太太习惯地向嵋伸出手,手上满是泥污,连忙改为又摇手又摇头,意思是不能握手。“我们砌花坛,把野花移到院子里。”米老人说。

  嵋慢慢地清楚地自报家门。

  米老人注意地听,随即说:“是不是孟家的小姐?我知道龙尾村住了很多有名的人,以后我要来拜访。”他把人说成“银”,标准的山东方言。

  嵋很想问他怎么会说山东话,但忍住了。米氏夫妇请她屋里坐,她说要回家。她正要向院门走去,米家的第三位成员出现了。

  那是一条狗。一条很大的,深棕近乎黑色的狗,它的脸很长,高兴地喘着气,对着老人摇头摆尾,四个蹄子不停踩动,很快转到嵋跟前低头要舔嵋的手。

  “不要,不要!”嵋把手举起来,大狗以为和它玩,用后脚站起来,比嵋还高半头,咻咻地喷出热气。嵋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柳!”米老人喝了一声,向它发出训令,它立刻卧倒在嵋的脚边,抬头看着她。

  “这是柳,”米老人介绍,“它已经认定你是朋友了。”嵋弯身摸摸柳的头,它的毛皮光滑得像缎子一样。“柳,”嵋轻轻唤它。它把头枕在自己的脚爪上,眼光里充满笑意。

  “它是我们的孩子。”米太太的中国话怪腔怪调,她指一指米老人,“山东话。”又指一指自己,“山西话?”三人都笑。

  米老人送嵋到半截墙边,问道:“小姐可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民族,叫做犹太民族吗?”

  “知道的。”嵋小心地说。

  “我是犹太人,德国犹太人。”他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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