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27/53页


  此后,卫葑不大和原来圈子的人来往了。倒是和学员们有时一起到田间劳动,谈谈讲讲,颇为融洽。一天,他上完课,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给一个学员讲代数题,有人朝他走来,拍拍他的肩,说:“是卫葑同志么?”卫葑站起来,见是在北平领导他的老沈,不觉大喜。老沈在北平时在中国大学有学籍以掩护工作,看上去已是三十多岁。卫葑曾和他有数次联系,最后听他安排完成了联络任务,逃出北平。老沈微笑道:“我们见过几次的,我怕你不记得了。”遂说了现在的名字,那是最近公布的管理机关事务的负责同志的名字。他们握手。老沈说:“我知道你是可靠的同志。”他似乎对卫葑各方面都很了解,并没有问生活习惯不习惯等一般的话。卫葑说:“如果能安排出时间,我想和你谈谈。”老沈道:“我找你。”说了几句时局,便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另一位负责同志找卫葑谈话,说无线电台需要技术人员,要调他去,他是学物理的,可以用上自己的知识。卫葑忙声明他研究的是光学,并不懂无线电,负责同志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说堂堂的大学研究院毕业,不会弄个无线电,岂不笑话,试试吧。卫葑想想确也不难,便答应了。当天搬家,搬到山坡高处,这有些象征的意思,他升级了。安顿好行李,便去见台长。正好电台坏了,几个人正在检修,说是已修了两天了,见他来,都很高兴。卫葑马上参加战斗,约用一个小时,俱已修好。他很快熟悉了工作,提出一些新办法,电台得以长期正常运转,向全国各地发出延安的声音。卫葑想起抗战初起时,他收听共产党的文告,传送各家,心情何等紧张,何等兴奋!现在居然为正常转播消息出一点力,却不觉得怎样激动。他还特别谨慎小心,绝不过问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并仍在抗大教几节课,让自己对各方面都有些距离。

  当时各地来参加革命的青年不少,年轻人朝夕相处,难免有感情纠葛,有的发展顺利,成为夫妻;有的不能成,又不能散,十分苦恼。有好几个女青年看上卫葑,常来他的窑洞。卫葑很烦,用毛笔写了一张卫葑、凌雪妍结婚启事,那是三七年七月北平各报刊登的,用木板做了一个框,装起来挂在墙上。但是纸上的雪妍威力不大,还引人问个没完。卫葑原想雪妍受不了革命生活,这时生活较安定,便想无论怎样,还是在一起好。

  一个傍晚,卫葑从抗大回来,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人。因在坡上,显得格外高大。头发全向后梳,前额很宽,平静中显得十分威严。那人见卫葑走上来,问:“学生子,做什么工作?”卫葑答了。那人又问:“需要介绍我自己吗?”“不需要,当然认识您。”“那么,介绍你自己吧。从哪个城市来?”卫葑―一说了,不想那人一听明仑大学,倒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紧接着问:“我问你一个人,不知可认识。――孟樾,孟弗之,可认识?”卫葑很感意外,说明仑大学的人自然都知道孟先生。对面的人说:“我倒是想找他谈谈,不谈别的,就谈《红楼梦》。”说着哈哈一笑,走过卫葑身边,说:“把爱人接来嘛,何必当牛郎织女!”

  卫葑当时并未把这话当最高指示,仍在踌躇。有一天,李宇明忽然出现在他的窑洞,才最后决定接雪妍来。

  李宇明常跑平津一带,任务是运输各种药物和生活必需品。新郎和伴郎见了面,两人感慨地对望了片刻,宇明第一句话便说:“我到香粟斜街去过几次了。”接着说了吕老人的死,凌京尧出任伪职的情况。卫葑说:“太老伯令人敬佩,凌某不离开北平,这是必然的下常只是雪妍,雪妍怎么过!一定得接她出来!”

  “我去!”李宇明慷慨地说。

  于是,就有了“雪雪,你来!”的字条。过了好几个月,才到雪妍手上。

  雪妍把这几个字印在心上,销毁了那纸条。她和吕香阁随李宇明顺利地经过安次县,又坐大车骑毛驴,到达一个偏僻的、三不管的小村。

  一路上,雪妍对一切都很镇定,对有些盘问不动声色地回答,对简单恶劣的食住都无怨言。尤其是中途在一个小镇上,香阁病倒,在炕上躺了两天,不思饮食。雪妍像一个真正的护士一样照顾她,高价买了一点白面为她做一碗面糊,洒一点盐、香油和葱花,稍区别于浆糊,劝她无论如何吃下去。香阁吃了,有点精神,呜呜地哭起来,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北平不出来,在老家也没有受这样的罪。雪妍强打精神耐心地收拾张罗。见锅里还有点面糊,让李宇明吃了,宇明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好吃的东西。

  上路时雇到一个小毛驴,雪妍让香阁骑,走了一阵,宇明建议轮换,雪妍还不肯骑,香阁跳下来,硬扶雪妍上驴,轻轻说了一句:“卫太太,你是好人。”

  望着雪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宇明在心里说:“你是圣母。”

  走了两天,香阁完全好了。仍然对李宇明很殷勤,对雪妍也很照顾。她本是机灵人,想做什么,自然能做好。但她不时流露出惊讶和失望,她提出“人往高处走”的说法来讨论,不懂凌小姐――卫太太怎么能吃这样的苦。

  雪妍当然是凡人,环境对她是巨大的考验。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小店里小虫的骚扰,还有就是无处下脚、甚至遮拦很少的厕所,眼泪有时禁不住夺眶而出,她只能赶快拭去,不然会生冻疮。她并非不觉得苦,而是她的心能战胜这些苦。她是奔着她的那一半,奔着团圆去的,也是奔着收拾破碎山河的理想去的。她不是凌京尧的女儿,她是卫葑的妻子。那就意味着对农村粗糙的生活有一种强烈的同情。

  雪妍无法向香阁解释这些,有时说一些抗日的道理,似乎都是教条,香阁只撇撇嘴,笑一笑,笑容仍旧璀然璨然。渐渐地,李宇明有些怀疑她去解放区是否合适。她在机灵活泼之下,似乎有一种已经凝固的东西,不像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李宇明一直送她们到目的地――这个山坳里的小村。这里是转运站。宇明临别时向雪妍交代了要注意的事,说香阁如不能去延安,想办法去后方也好。那天正下大雪,天上地下一片白,雪妍送他到街口,有些担心这样的天气上路太难了。宇明不能等,他已经耽误许多时间,为了卫葑和雪妍,也为了多增加一份力量。现在他必须走,还有任务。只是下一段和雪妍同走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到,她要应付周围的一切。不过雪妍让人放心,她这样聪明,这样勇敢,而且,――这样美。

  雪妍穿着路上买来的紫红色棉布小袄,站在雪地上,望着他。“多谢你,李宇明。路上要多加小心,我也替卫葑说这句话。”她微笑,伸出手来告别。李宇明握住这温柔的小手,忽然俯身,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雪妍有些吃惊,并不见怪。她知道他们是多么苦,多么需要温情。说:“我知道的,你是我们的真正的朋友。”

  “你不知道。”李宇明在心里说,微笑着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从山坳里走出去,留下一串脚印,很快被不断飘下来的雪覆盖了。

  凌、吕二人在一户农家安身,等候卫葑下一步安排。这户农家姓王,有一对老夫妇,儿子冬天出去跑小买卖。一个极矮的似乎没有发育好的媳妇,带着孙子拴柱,每天在炕上纳鞋底。针脚匀净细密。雪妍很羡慕,说做一手好针线是一种美德。香阁说:“那比识文断字容易多了。我也好些年不纳鞋底了。等到了地方,”――她说着迟疑了一下,因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里――“我给您和卫先生各做一双鞋。”雪妍说:“怕还要拜你为师呢。”媳妇做饭,雪妍常去帮忙或帮着照看孩子。香阁反对,说:“咱们是给了钱的。问她见过这么多钱吗!”媳妇听见了,斜眼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茬。雪妍没有带一本书,虽有纸笔,也不敢写什么。帮忙做事,心里倒觉舒畅些。还用粗线给孩子织背心,她心灵手不巧,凑和织起,给孩子穿上,王家三个大人都很高兴。

  香阁不肯做事,每天出去串门,也可以说是在农村做调查研究。一天,媳妇对雪妍低声说:“和你一起来的姑娘说你是地主家小姐,她是使唤丫头,这话可不好埃”那时地主还未被批斗,但已经渐不时兴。雪妍忙道:“我家不是地主,是教书的。再说我一人出来,和家里已经没有关系。”媳妇点头说:“知道,知道。你是万里寻夫,家里不让出来,经过三击掌的,王宝钏似的。”后来雪妍婉转地要香阁少串门,少说话。香阁收敛了几天,更变本加厉地走动。不只自己出去,还有些人上门来找。王家人很觉讨厌,和雪妍说,最好和村长商量,换一家住才好。雪妍求情再三,才勉强获准住下去。

  转眼年尽岁除。一天,雪妍在炕上呆坐,忽听门外有男子的声音,以为又是找香阁的人,却听王家媳妇跑到院中,那人也进门了。媳妇催着拴柱叫爸爸,原来是王家的儿子回来了。雪妍撩起权作窗帘的花布片,见王家儿子背着一个箩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递给拴柱。孩子拿着,歪着头迟疑了一下,张手要抱,那人抱起儿子,口中叫着爹娘,在轻轻的鼓声中,和媳妇进屋。雪妍看得泪流满面,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久香阁回来,知道了便往北屋去看,就听见她有说有笑的,一会儿回屋来,说王家高兴得不知怎样好了,打了二两酒,我还喝了半盅呢。又说王家儿子长得不错,比他媳妇强多了。雪妍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王家儿子名唤王一,起这样的名字无非是为了省事而不是为了深奥。自从他回来,这院子变了许多。歪倒的墙修起来了,母鸡咯咯地很有精神。香阁也不大出门,常帮着小王夫妇做这做那。雪妍整日枯坐,度日如年,只盼着有人来接。

  春天不知不觉来到山谷,村边的小河化出一个个圆洞,坡上垂下的冰凌一点一点滴着水。雪妍暗自筹划,再过些时如果还不见人来接,便要离开这里去西安,再设法联系。她和香阁商量,香阁一笑说:“怎么这么巧。我正盘算走呢。不过不是和你一起,是和王一。王一带我走!”她很有几分得意,把头一扬,眼睛亮亮的。雪妍先一愣,立刻镇定了,问他们怎样走法。香阁说她也不知道,反正有王一带着。

  雪妍知道她无法管束香阁的行动,也不想求她,乃向王一打听路。王一指出可以往西到山西,虽是一路大山很难走,却是安全。他很坦然地说香阁要和他一起走,他们还往县城去贩货,不到山西。王一果然身材匀称,眉目端正,人很精明。北方农民大概因有各民族混血,得到许多优点。当晚雪妍听见王一夫妻吵架,矮媳妇哭诉:“你是中了邪了!哪有跑买卖带个女人的!你就不看看那是什么妖精!把我们娘儿俩连咱的爹娘都能吃了!”王一很平静,只说人家让帮忙带一带,你多什么心!雪妍听着,很替这小院中的几人担心。

  香阁要自行其是,话已挑明。这几天对雪妍分外亲热,她的道理是,不知哪天再见着,别让孟家人记恨我。抢着给雪妍端汤倒水,雪妍十分感动。叮嘱道:“你路上虽有小王作伴,一切要自己小心,做事要合规矩。小王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劝他回来。你还是往后方去找五婶最合适。”香阁应声道:“我不投奔他们还投奔谁?”雪妍拿出一百五十元给她做盘费,她并不推让,伸手便接了。又问:“那件紫红小祆您穿不着了,我穿走吧?”雪妍点头,看她拿针线笑吟吟地把钱缝在衣襟里,心想以后自己一人留在这野谷山村,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真是心乱如麻。

  又过了几天,香阁对雪妍说:“村长请你去一趟,想是有什么消息了。”雪妍急忙拣了一根柴禾拄着,走过短街上一摊摊泥水,去到村长家。村长诧异道:“没有啊,没有找你。想是传错了。”雪妍忙赶回来,想问个究竟。不料还没有到门口,就见矮媳妇在门前跳着脚哭,老王夫妻在劝。原来王一和吕香阁已经走了。

  几个月无话,事情说来就来。第三天,村长忽然带了几个学生到王家,他们便是李宇明安排和雪妍同行的伴,其中两个女学生是天津的,两个男学生是东北的。“天无绝人之路。”雪妍想着,简直有点受不了久盼的希望来到眼前。

  村长说开春了,敌人可能要扫荡,让他们快走。雪妍临行前给了王家一百元,老夫妻千恩万谢,说除了嚼谷,还够他们的棺材本了。雪妍叮嘱要让拴柱念书。矮媳妇哭着说:“各人是各人的事,我不怪你。”雪妍眼圈红了,他们都应该怪谁呢!

  东北学生老邢知道路,果然是向西翻山到山西。当时的二战区属阎锡山管,那里有招待站接待各方抗日力量,有长途汽车通往各个城镇。大家有这个目标,精神振奋地告别了王村。路愈走愈难,愈走愈险,不只大石小石坑坑洼洼,还到处是水,投宿时都成了半截泥人几。一个女学生脚上起了泡,红肿了,坐在路边哭。雪妍在旁劝慰。老邢对雪妍说:“听说你是北平首富人家的掌上明珠,你倒不怕吃苦。”雪妍微笑不答。第二天傍晚才上到山梁。见远处几个山场里一片片火光,把山都映红了。看着看着,东北学生忽然叫道:“这是日本鬼子扫荡啊!那边着火的不是王村么!”大家明白过来,也只有站着看的份儿,不知怎样才好。一个说,快走到根据地吧,好早点参加抗日工作。雪妍想房东家的老小不知怎样。后来知道,这次敌人突袭七个村庄,所到之处鸡犬不留,老王夫妇俱已遇难。只矮媳妇带着拴柱和村人逃到山里,为王家留下一条根。

  雪妍等紧赶慢赶走了十来天,到了一个市集,居然有几家饭铺,灯火暗淡,却也令人感到温暖。东北学生说吃点热汤水吧。大家进屋来,一个学生见桌上摆了好几个瓶子,拿起一闻,是醋,不由得大声说到了山西了!大家都拿着醋瓶又看又闻。雪妍坐下来,觉得头昏眼花,连看醋瓶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会儿,觉得身边有人坐下,离她很近。她勉强转脸看时,立刻揉揉眼睛,再仔细看,随即扑倒在那人肩上,晕了过去。

  是卫葑!卫葑来接她了。

  卫葑在电台一段时间,工作出色。但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台长对他颇存戒心。背地里说,汉奸的女婿怎能留在如此重要的机构。不久老沈对卫葑说,晋西北开拓根据地需要做宣传工作的人,你去吧,也可以锻炼自己。卫葑没有意见,想着雪妍从山西那边来,正可以去接她。又过了几天,老沈说,有了新安排。现在解放区的青年很多,有些可能仍适合在国统区工作。你原是明仑大学的教员,还到明仑,可以在学校里扩大影响。他拍拍卫葑的肩,又说,这对你再合适不过,我都为你高兴!并且同意他先往二战区接爱人,再往昆明。

  卫葑和雪妍在昏黄的灯光下居然辨认出对方。老邢弄清原委,忙想办法给他们找了一间房,让雪妍休息。雪妍醒来,见卫葑俯身看着自己,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两人明知这不是梦,却仍觉是在梦中,都用力握着对方的手。生怕稍一松开,一切便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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