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30/53页



  三人出了茶馆,走回女生宿舍。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到了宿舍,欣雷说:“我总算心里有点底了。”峨看着家馨道:“我们又没说什么。”欣雷道:“你们都不是凡人,不用说什么。我是最实际最普通的凡人,也可以说是俗人,出力不多,要求也不多。”他说得很诚恳。

  峨、家馨二人回屋后,除讨论欧洲战场外,又谈论几句仉欣雷。峨说:“其实谁都是凡人,这么说说还有些意思。”家馨道:“你说他有意思吗?”“你可以鼓励他发展得有意思些。”峨不在意地说,自收拾睡下。家馨又呆坐许久,直到整个宿舍熄灯才睡。在枕上又擦了几次眼泪。

  过了几天,峨和家馨去上野外课。这本是一年级普通植物学的一部分,她们没有上过,现在来补。这天,天气阴暗,细雨迷蒙。转堂码头上一群学生等着上队约有二十余人,大都戴草帽遮雨,打伞的人极少,打的都是那种红油大伞,很笨重,保证不会淋湿。女同学大都穿蓝工裤,有几个人还是竹布旗袍。码头边错落地种着几株柳树,雨水顺着枝条轻缓地流下来,似乎柳枝的绿色在流动,树根附近有几处小地摊摆着白兰花,多是小姑娘在张罗。女同学便有买的,挂在工裤前襟或旗袍纽扣上。也有问了价钱不肯买的,小姑娘会及时减价,说,相宜了!相宜了!意即真便宜。年纪较小的同学拉着柳枝,把水洒到别人身上,也洒在白兰花上。

  “萧先生怎么还不来!”几个同学蹦着脚往城门里看。萧子蔚的专业在生物化学方面,因是系主任,他常接触普通课,带学生采集标本也可和学生增加了解。教这门普通植物学的周弼年纪尚轻,他在水边安排船只,不时也向城门里张望。

  昆明城墙不高,城门都矮小,小西门不知是什么时代的建筑,却也有一种森然气象。城门中出出进进的人渐多。抗战以来,昆明人起床早多了。据说,几个学校刚搬去时,人们还不习惯早起,市政府派出警察,沿街大呼小叫,敲着门窗催各店开门。这时挑菜的、担柴的都已进城。一个人用洋铁汽油桶装着清亮的水,跟在背粪桶的后面。用洋铁汽油桶在当时是很神气的。

  “萧先生来了!”一个女同学最先发现。果见萧子蔚在人丛中走来,穿一件米色纺绸衫,不是旅行装束。渐渐走近,神色有些疲惫。

  大家围上去恭敬地说话。子蔚含笑和大家招呼过,便走到台阶上和周弼说话。不一时,两人走上来,周弼拍拍手,要大家聚拢,听萧先生讲话。

  子蔚道:“我看见大家早早来等着出发,很高兴,我和大家一样盼着这次远足。我们学生物的人必须了解大自然,了解大自然可不是容易的事。也许大家奇怪我为什么在码头上讲话,也许有人已经猜到,今天我有别的事,不能陪各位去上这有意思的一课。我想不必再改时间了。周弼周先生会讲解这次课的主要目的,指导你们操作。这里我只讲一个小故事,给大家助兴。西山的最高处称作龙门,整个的洞室神像,连行走的通道都是在石壁上凿出来的。那石刻艺术家最后去修整魁星的笔,要达到艺术的高峰, 可能因为过于小心, 反而把笔尖凿掉了。”子蔚停了一下,“魁星没有笔。主掌文运的魁星失去了笔!据说当时艺术家抬起落在地上的碎石片,跳崖投湖而死。”同学间漾过一阵叹息。子蔚接着说:“我很喜欢这传说,为那位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精神而感动。我们从事科学工作,也要尽力不断地追求,纵然完美可能是永远达不到的,但是我们的精神体现在我们的努力之中。——其实我很想和大家一起去采标本,摸一模新鲜的植物。但是我只能说一句:请大家原谅。”子蔚微微弯身,和附近的同学说了几句话,转身看见峨和吴家馨站在柳树下。他走过她们身旁,见吴家馨不很精神,嘱她注意身体,今天走不动的话,可以在华亭寺一带采集植物,不要勉强。他想不出对峨说什么。峨望着他,等他说话,他只笑笑,走过去了。

  周弼招呼大家分上两只船。这种船在滇池一带是较大的一种,有半截船篷。大家让吴家馨坐在里面。峨站在船尾,看着被剪开又合拢的水面,心中若有所失。

  船过大观楼。白天阴雨中又是一番景象,亭台楼阁似蒙了一层轻纱,轻纱连着水波飘动。本地同学为大家指点,这是近华浦,那是溯洄洲,那是积波堤,还有些私人别墅,称为这庄那庄。周弼说这里植物很多,今天来不及看,大家自己来时,可以注意。

  峨想起去年秋天随父母来时,见到一种白色大花,父亲说是曼陀罗花,玹子说怎么叫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弗之说曼陀罗本意是圣坛,至于为什么以此意名此花,不得而知,以后峨会解决这一问题。峨当时听了不在意,这时猛然觉出,父亲对她的殷切希望,也是对年轻一代人的希望。萧先生讲的魁星笔的故事,也是对大家的期望。

  船到滇池中心,四面碧波,远处西山如人躺卧,又称睡美人山。众人胸中舒展,有的唱歌,有的乱喊乱叫,招呼别的船。一时船到高硗码头,大家离船登岸,循一条小路上山。路旁树木蔽天,野花遍地,还有清脆的鸟声在飘荡,整个的山似乎都在欢迎这些年轻人。不断有人问周弼,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周弼笑道:“我有多大学问,能知道这么多?”他和孟、吴二人走在一起,倒是指出许多植物名字。

  大家上得坡来,眼前出现一座大庙,这是华亭寺。还来不及瞻仰佛舍精严,只见山门外许多人或坐或卧,有的站着谈话,有的在柴堆上烧煮什么、这些人神色困顿,衣衫倒不十分褴褛。周弼想了一下,说:“是了,这是滇越铁路边的难民。”一问果然如此。

  敌寇为断绝物资运来中国,猛烈轰炸滇越铁路。众多难民便是逃避轰炸而离开家园的。敌人并和法国协商,到七月二十日,派出了日本驻河内办事处,拆除了老街铁桥上的铁轨,使一切援华物资无法运输。这是后话。

  难民们见学生上来,有人问:“可有米卖?镇子上没得米了。”周弼安慰了几句。学生有穿两件上衣的,便脱下一件赠给难民。虽是夏天,山上夜晚很凉。

  山门里廊底下排着一卷卷被褥,打开便是一个个铺位,这是优等难民了。周弼等无心观看大雄宝殿等建筑,到寺后一块空地,大家坐了,上野外实习课。周弼讲了诸点要求,如何辨别植物,如何采、制标本,如何鉴别有毒的花草,保护自己。特别提出一种叫荨麻的植物,叶子上都是细毛,皮肤碰着如蜂蜇火燎,立即红肿。又说,云南是一个大的植物王国,只这西山,就有两千多种植物。其中颇有些有毒,但毒素也能利用。我们要了解整理,也要发掘利用各种植物。孟、吴二人不与小孩子为伍,往山上走,很快到了太华寺。

  太华寺难民少多了,颇有禅房花木深的幽趣,殿宇虽旧,仍然可观。天王殿石坊有一联:一幅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注心头。大雄宝殿上有一匾,写着:如如不动。二人见了,都觉心中一动。殿内香烟缭绕,有人在求签。一个老和尚敲着木鱼。求签者似是无家可归的异乡人,要卜一卜前途,从竹筒中掣出签来,冷笑一声,走出殿去。

  “我们也求一个。”家馨忽道。

  “要磕头呢。”峨踌躇。老和尚忙说,鞠躬也可以,其实只要心诚,不鞠躬也可以。

  家馨先求。她觉得若问抗战何时胜利这样大事,佛祖未见得能知,还是问自己的事。她恭敬地鞠躬。在和尚的木鱼佛号声中,取出一签,上写着:“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她看了,默然不语。

  老和尚见峨站在一旁,问:“这位小姐也求一签?”峨心中有一个正在形成的愿望,她想了一下,走到供桌前,并不鞠躬,求得一签,字句和家馨的一模一样。“莫非竹筒里只有这个签?”她问老和尚。

  老和尚说:“大错,大错!你两个的签一样,因为你们问的事差不多。这是个好签呀。一切顺其自然,本该如此。”

  家馨低声说:“你问一件你自己最重要的事,看求出什么来。”她说的是峨心中的结,峨对她说过,那是一个秘密。

  峨肃立,深深三鞠躬,掣出一签,用手遮住,过了一会才看。上写:“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峨念着,说:“真啰唆,这么多来字。”家馨接过看,说:“很明确嘛,指出去问谁。”峨点头。去问谁,她心里已定好了。

  两人继续向上走,见有些一年级学生已走在前面了。一路大声说话。一个说,最好能制出一种毒药,让日本兵喝了昏睡不醒。一个说,不要他们的命吗?可真慈悲。又一个说,说不定今天就有人定下要在云南研究植物了。峨听到这话,心中不觉又一动,脚步慢了下来。草丛中有几朵大花,峨自恃穿着长裤,走上小路去采。大花颜色绚丽,她谨慎地用草纸垫着采下了花,脚背忽然一阵疼痛,不觉“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家馨忙上来扶。峨大声说,你别动!自己退出草丛,两只脚都红肿了。周弼走过来,说是碰着了荨麻。峨说:“我还穿着袜子呢。平时还舍不得穿呢。”周弼说:“袜子太薄,荨麻的细毛无孔不入。——这附近一定有降它的东西。”左看右看,掐来几片叶子,放在峨脚上,果然清凉舒服。

  峨把那朵大花放在权作标本夹的旧讲义夹里,仔细抚平夹好。她一摆一拐,走了一段,觉得很费力,便让周、吴二人先走,自己在路旁石上休息。下望滇池,碧波轻拍苇岸,远处浮着一只只木船,灰色的帆,倒给水天增加了些凝重。她又翻检已得的标本,花艳草奇,各不相同,深叹大自然的奇妙。又想起那两个签:“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废话!”峨暗道。好几个一年级学生过来了,乃起身和他们一同向前。

  第二节

  生物系在新校舍有两间实验室。一间为学生上课用,诸如解剖青蛙,分辨植物等都在这里进行。一间为教师用,如生物化学方面的基础实验便在那些瓶瓶罐罐里变化着。实验室处于一片苗圃之中,花朵四时胡乱开放,把泥墙土壁点染了浓艳的色彩。

  萧子蔚在设备简陋的房间中刷洗器皿。这本是实验室工人的事,实验员也不做的。现在说不得了。校工常缺勤,实验员身体不好,子蔚又不愿像有些教师那样使用学生,便不时亲自操作。只见他系着围裙,带着橡皮手套,熟练地转来转去,指挥着他的玻璃兵。

  那天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上西山,是因为上午聘任委员会开会,讨论下学年的聘任名单。会前后也讨论一些别的问题。下午送郑惠杬回青木关音乐院。一公一私。惠杬搭乘便车,子蔚直送她到曲靖。次日,见她和同伴在车上坐好。车开动了,车窗外轻飘着一块熟悉的花手帕。车和手帕都愈来愈远,他站在路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曲靖一别,又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次惠杬到贵阳,是某军司令请她劳军,开过几场音乐会。她到昆明,原也打算开音乐会,后来实在抽不出时间。她情愿单独为子蔚唱。有一次,一口气唱了十四首歌。那其实也是音乐会,但比一般的要丰富得多,每首歌都浸透了感情和希望。一般人无福听到。

  他们到平政街天主堂去过几次,那里有一架闲置钢琴,刚到昆明时,子蔚曾为惠杬借过。现在这琴久未调音,对惠杬来说,不合用了,但是他们还是愿意到教堂坐一坐那硬板凳。那里没有雕刻的廊柱,五彩的玻璃,但仍有一种气氛。怀抱圣婴的玛丽亚,从一个简单的木台上望下来,使人感到平和宁静和肃穆。他们在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心。

  这两颗心已经碰撞很久,那是一首婉转曲折充满欢乐和痛苦的曲子。相识是从音乐会开始的,子蔚永远不会忘记惠杬的第一声歌唱。那声音像是从天上飘落,他在地上去找她,看见她坐在鲜花后面。他没有花,只有一颗心。不幸的是,当时惠杬已不是自由人,子蔚只恨没有早回国一年,他们摆脱不了越来越深的感情,也摆脱不了那尴尬的处境。他们得到许多同情,也受到许多指责。他们没有办法,两心的融合是无法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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