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第2/153页


  钟荟知道一些旧姓世家高标门第,自恃身份,外间风俗越是嬗变,就越是因循守旧,钟家倒是不兴这些,钟老太爷本人尚褒衣博带,若不是上了年纪畏寒,说不得也像时下京都少年一样袒胸露腹。钟家有这个底气,就是上御街裸奔也没人敢说他们不是当世衣冠。
  眼前这个又是和哪家沾亲带故的?钟荟在心里把数得上号的膏腴之族罗列出来,将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缕了缕,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号人。
  钟荟欲起身行礼,曾氏轻轻地按着她的双肩着她躺下:“跟母亲何须多这些虚礼,今日身上可爽利些了?”
  钟荟本就是虚客套,便从善如流地躺了回去,毕恭毕敬道:“劳母亲惦念,晨起服了药,发了一身汗,现下好多了,女儿不孝,不能在母亲膝下承欢,反累得母亲与三妹探望,着实惭愧得很。”
  “看看这孩子,病了一场可是糊涂了,说的什么胡话,你虽不是我亲生,却是在我手底下长大,怎么大了倒跟阿娘生分起来了。”曾氏轻笑一声,扯过四娘子道,“你不是时常念叨着你阿姊么?”
  三娘子不情不愿地挪动了数寸,敷衍地唤了声阿姊,就垂着头摆弄起腰间的紫玉双鱼佩来,钟荟不瞎,自然看得出三娘子与她的手足情稀薄得很,还颇看不上她。
  女童梳着双丫髻,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身上没什么显眼的珠翠首饰,只手腕上戴了一对细细的素金镯子。她的容貌与曾氏有七八分相似,眉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些不甚相似的地方却生得青出于蓝,兼之肤色白皙,没有那块遗憾的胎记,虽比钟荟所占的这具身躯略逊一筹,也已是十分难得的美人坯子了。
  钟荟不至于和个小童计较,大人有大量地笑着寒暄道:“三妹这向可好?听说前日夫子又夸赞你灵慧颖悟,孝经可能诵了?”说罢吩咐蒲桃去取果子和蜜水与她吃,又命阿枣搬胡床来。
  三娘子虽自视甚高,但并非不通人情,相反还十分早慧,敏锐地从她的问话里品出一分居高临下来,心里不屑又诧异,她这个阿姊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又托病在床上赖了几个月,倒有脸提这一茬?有心看她出乖露丑,眼珠一转道:“已经粗通了。只是阿兄方学了《谏诤章》,秦夫子道待他学完才能接着讲论语。”
  她讲到这里撇撇嘴,对这个拖后腿的庶兄很不满,亏得还比她年长一岁,像块顽石一样不开窍:“这几日左右闲来无事,便先翻看起来,今日读到《八?篇》“?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一节,却不太明白,阿姊可否为我释疑?”
  钟荟看着她一脸不怀好意,感到莫名奇妙,她自己三岁开蒙四岁诵论语,料想原身就算再不成器,毕竟已经八岁,断没有连论语都不通的道理。
  刚要斟酌着开口,却见曾氏伸出一根尖尖的手指点了点女儿的脑袋,嗔怪道:“瞎胡闹,你阿姊哪知道这个,以为都像你,不爱花不爱粉,就爱读那劳什子书。咱们阿婴可不兴学她这样,女子本就不必学富五车,能识得几个字,把一篇女诫读熟便罢了。”
  钟大才女感到自己被劈头盖脸地摁了个不学无术的戳,颜面尽失却无能为力。
  这种话只能哄骗哄骗三岁稚子,若没有父母师长刻意引导,哪个孩童不爱嬉闹玩耍,偏爱之乎者也?她自认已经算是有定力的了,也非得日日靠着父母师长耳提面命才能安坐一时半刻。
  三娘子还是七情上面的年纪,不以为然地撅起嘴:“但是那钟十一娘、卫七娘……”
  “钟、卫、裴、荀是什么人家?我们又是什么人家?”曾氏皱着眉,轻轻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把四娘子的妄念一并拂落,“人最紧要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多学学你阿姊,让阿娘省点心。”
  钟荟简直不知道这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三娘子已经抢白道:“阿娘不用妄自菲薄,他们也不过是仪仗出身才负此盛名罢了,十岁诵五经又有何难?假以时日,女儿未必比哪个差了!”
  饶是钟荟也被她这气吞山河的气概震惊了,她虽有过目成诵之能,但倒背如流不难,真正融会贯通却绝非易事,若无名师大儒指点和家学积淀,不知要走多少弯路。钟荟是真真切切下过苦功、结结实实捱过板子的,断然不敢说出容易二字。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曾氏嘴上叱责,眼里却噙着一点自豪的笑意。
  “三妹真是志存高远,我这做阿姊的实在惭愧。”钟荟由衷感叹道,半点没掺假,她在那个年纪可没有这般鸿鹄之志,成天想着躲懒溜出去看百戏而已。
  “好孩子,你可别被你三妹带歪了,夫子夸两句尾巴就翘上天去了。”曾氏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鬓发道,“对了,上元节宫中新赏了绢帛,开春你们姊妹做几身鲜亮的衣裳穿,还有娘娘另赏的各色珠玉香粉,一并送过来与你玩儿。”
  宫里的娘娘……钟荟眼睛一亮,这句话实在是有大用处。今上后宫颇简省,宫里有位分的娘娘两只手数得出来,且多为世家女,钟荟年幼时隔三岔五去宫里玩,后来病笃,便不太入宫了,她不熟悉的除了新近入宫的裴淑媛,便是……
  出身屠户的姜婕妤。钟荟想通此关不过一瞬,顿时如遭雷劈。
  “阿婴?”曾氏见她突然目光呆滞脸色煞白,露出担忧的神色,“可是哪里不适?”
  钟荟好容易把这晴空霹雳克化了,血色慢慢回到双颊上:“不妨事,只是方才有些头晕,让母亲忧心了。”
  曾氏从怀中掏出绢帕,亲手替她擦拭额角沁出的薄汗:“定是说了那么久的话累着了,你好生歇息,快些把病养好,眼看着快到上巳,你们姊妹也出去松快松快。”
  送走了曾氏母女,钟荟把头埋在锦被中灰心丧气地躺了半晌,可怜她钟十一娘读了一肚子圣贤书,不曾学得半句粗语村言,否则还能咒骂两句排遣一二。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钟家乃是四世三公的高门华族,世代簪璎,满门朱紫,钟老太爷虽已致仕,门生故吏遍天下,将相岳牧悉出其门;钟太傅以当朝帝师执钧当轴,小辈中亦有多人出仕,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指日可待。钟荟是钟太傅膝下独女,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
  反观姜家,钟老太爷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时候,姜老太爷还在西市上屠猪宰羊。只因出了个倾国倾城的姜婕妤而骤然富贵。
  从钟鸣鼎食的世家嫡女到屠户家的小娘子,不啻于从云端跌落泥潭,钟荟深切感受到何谓造化弄人,差点一个想不开再死上一死。
  好在钟家十一娘苟延残喘十数年,那一点少年人的血气方刚被抽丝剥茧地抽了个一干二净,织成一片无边的耐心,虽然矫情的穷讲究和臭毛病不少,却颇有几分堪破红尘的缺心眼,天大的冤情沾上枕头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二天钟荟一觉醒来,那一腔愁绪已经化了个七七八八,睁开眼睛觉得那朱红艳紫的帷幔还挺喜庆,看多了竟也顺眼起来,香药不钟意可以换,大不了重新合,反正方子都是现成记在心里的。姜家虽然顶着屠户之名,毕竟已经发了家,别的不说,阿堵物是尽有的。
  只一个继母心机手腕都不缺,似乎不怎么好相与,但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
  造化毕竟待她不薄,若是让她托生为黎元黔首,纵使她诗书满腹,不还得土里刨食?她是读过春秋左氏传、国语和史记的,知道民生多艰,遇到荒年更是卖儿鬻女,饿殍遍野,两厢这么一比较,姜家简直是块福地了,钟荟觉着自己定能把这个姜屠户家的二娘子当得风生水起。
  当然后来她知道自己这定论下得太早,这就是后话了。
  钟荟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地遛了一圈,坐起身望见横过窗前的杏枝不知何时已悄然抽出几点新芽,枝头一只雏雀宛转啁啾,一颗心也不由随之轻快起来。


第4章 教女
  姜家正房面阔五间,院中疏疏落落栽着几株桃李海棠,缘东墙攀着一架蔷薇,现下虽还未抽出新叶,遒曲的枝条已经泛出些许青色,可以想见春暖花开时是怎样一番胜景。
  曾氏膝下一双子女尚年幼,还未分出院去,五郎住在东厢,三娘子住西厢。
  “阿娘,婕妤娘娘赏了什么好东西呀?”三娘子一跨进厅事就忍不住问道,“可有我的份么?”
  “一些料子和玩器罢了,自然是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都有的,”曾氏摸摸她的头顶道。
  “阿娘与我看看罢。”三娘子扯了扯曾氏的袖子道。
  “瞧你眼皮子浅的,又不是没见过好东西,”曾氏斜了她一眼道,“阿娘素日里怎么教你的?”
  三娘子抬头觑了觑母亲的脸色,见她并无愠色,便大着胆子撒娇道,“这回让我先挑成么?”
  曾氏对着幼女期许的眼神,半晌不忍说出个不字。
  身后不起眼的褐衣妇人上前一步,叹了口气道:“小娘子,老奴敢多一句嘴,有道是长幼有序,按规矩是该尽着二娘子先挑的……”
  话音未落,三娘子一撩眼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抢白道:“我们母女说话,你一个奴婢插什么嘴,这又是哪门子规矩?”
  “住嘴!怎么跟邱嬷嬷说话的!”曾氏横眉立目地呵斥道。
  “我说错了么?”三娘子眼眶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忿怒多点还是委屈多点,嘴上不依不饶,“我阿娘给你脸,叫你声嬷嬷,这就得意忘形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货色,下贱的奴婢!”
  “好!好!”曾氏气得浑身发颤,扬手作势要打,“我让你读圣贤书,你却满口粗言秽语,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娘子去学那村夫野妇的下贱声口!既如此我今日就亲手打死你,也好过他日将我颜面丢尽!”
  邱嬷嬷咚一声跪在地上,却也不去劝阻。三娘抖成了只鹌鹑,嘴上却还不服软,梗着脖子一边抽噎:“贱奴贱奴贱奴!呜呜呜……你为了个贱奴打我……你就知道疼二娘子……你这个偏心眼……呜呜呜……”
  三娘子一开始还只是做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哭着哭着真觉得委屈起来,直哭得泪眼模糊天昏地暗,眼一闭心一横想:越性把我打死了,去疼你那便宜女儿罢。
  曾氏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到底没狠下心,颓唐地垂下手去,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婢子道:“兰芷,扶三娘子回房。”又冷冷对女儿道:“去把孝经抄十遍,抄不完不许出门,今日晚膳不必用了,在房里好好思过,想想什么叫做孝悌。”
  说完硬硬心肠,转过身去扶起邱嬷嬷:“稚子不晓事,委屈嬷嬷了。”
  “夫人折杀老奴了,”邱嬷嬷站起来,整了整衣裳,“是老奴忘形了。”
  “嬷嬷说的什么话,我打小是你看着长大的,素来把你当家人一样看待,嫁入姜家这些年,多亏有你在身边指点迷津,你切莫与我见外。”
  邱嬷嬷是从母家随她陪嫁过来的乳娘,出身官宦之家,能识文断字,因牵扯进谋逆案被抄了家,女眷流徙千里,大赦天下才得以返乡,辗转到曾家做了乳母,与她几乎是无话不谈。
  主仆两人一边你来我往地客套,一边往西边静室里去,这静室原是间耳房,因僻静作了行斋礼佛的所在。
  “有夫人这话,老奴斗胆僭越一句,”邱嬷嬷放下门帘和厚厚的青布帷幔道,“三娘子生性刚强,加之年纪尚小,待大一点就能明白夫人的苦心了,这教养孩子就如修剪树木,只有狠下心把横生的枝桠削去了,他日方能成材。”
  “嬷嬷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曾氏苦笑着往香炉里添了些檀香,“只是事事以别人的儿女为先,什么绫罗绸缎金玉珠宝都巴巴地紧着人家,教亲生的儿女受委屈,我这做阿娘的,心里实在不好受。”
  “夫人切莫作如此想,”邱嬷嬷皱了皱眉,她这主母有见地有城府,但是限于出身,差了几分高瞻远瞩的胸襟气概,对一个利字看得太重了些,“那些毕竟是身外之物,为了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前程,当有所取舍……也就忍过这一时罢了。若连夫人都心有怨忿,只会教三娘子更难以自处。”
  “嬷嬷说得很是,”曾氏落寞地道,“都怨我貌若无盐,嫁入这样的人家……又不得郎君青眼,郎君原也是指望不上的,如今就指着这一双儿女成材,八郎还小,看不出资质如何,三娘子……不是我自夸,这孩子聪敏颖悟是我平生仅见,又生得粉雕玉琢的,若是托生在有几分底蕴的人家,便是钟卫裴荀也嫁得……也不知将来姻缘着落在哪里,究竟是我这没用的阿娘害了她……”
  邱嬷嬷心说为人父母的看自己儿郎哪个不是聪明绝顶?这些年她冷眼看着,三娘子也就是寻常早慧,何况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将来能否有出息一看家世,二看机缘,三看性情,才貌倒是其次了。不过这话说出来想必也只是徒惹夫人不快,便违心地附和称赞了几句。
  曾氏想起一双儿女,眼里笼着柔和的光晕,旋即想起了什么,又聚起阴翳来,犹疑道:“嬷嬷,你觉不觉得,二娘子这病了一场,和以往不大一样了?”
  “孩童没长性,此一时彼一时也是有的,依老奴看来,二娘子还是那个恭敬柔顺的样子。”邱嬷嬷安抚道。
  “想是嬷嬷方才没看真切,”曾氏回想方才的情形,眉头越皱越深,“我总觉得她那脸上的神色有些异样,虽还是一般恭敬,但……”
  但那骨子里的唯唯诺诺和惶恐卑怯已然一扫而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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