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男人和女人》第51/76页





如果说琴剑乐舞,还是艺妓们的当行本色,那么,诗词曲赋方面的才能和修养,便真是难能可贵。有一次,有人演唱秦观的《满庭芳》,不慎将头一句中的“画角声断谯门”误唱为“画角声断斜阳”,被一个名叫琴操的妓女听出,在旁纠正。那人反将琴操一军,问她能否将全首词改成“阳”字韵,琴操当场吟道(括号内是原词部分):“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谯门)。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樽)。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雾茫茫(烟霭纷纷)。孤村里,(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孤村)。魂伤(销魂)。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啼痕)。伤心(情)处,长(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黄昏)。”只有细细品味一下,便不难发现,这里改动的,已不止于词韵,便连意境,也有微妙的变化。



这样才思敏捷的妓女,哪个才子不疼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霄剩把争空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的这首词《鹧鸪天》,写尽了才子对艺妓的喜爱。



才子与妓女相爱,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这里面无疑有着性爱的内容,但这种性爱,却又带着审美的意味。“无色不成妓”,妓女总是要有几分姿色的。但在才子们眼里,真正能为她们“增色”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是她们的才华和情趣。这就显然是一种审美的眼光,可以将“性”升华为“爱”了。另一方面,才子们自身,由于文化修养方面的原因,一般也比较风流倜傥。少年才子不必说,便是老诗人们,因其气质风度故,也会有一种审美的魅力,赢得妓女真心的倾慕。两情相悦,爱便生乎其中,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其次,才子进青楼,首先欣赏的是妓女的才情和技艺,较之纨绔商贾泡娼妇、贩夫走卒逛窑子的单纯“买肉”,先不先就高了好几个档次。由于才子们更看重的是才情和技艺,这就意味着把妓女当做和自己一样有才华的“人”来看待,双方处于一种相互尊重和相互欣赏的平等关系之中。人与人之间一旦相互平等,便有可能从知音而知心,再由知心而贴心,最后心心相印。



第三,才子与妓女,也互相依赖。才子和名妓,都是社会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才子是文化名人、社会精英。妓女傍上才子,可以使自己身价倍增。如果竟被才子赏识,便更能提高自己的地位,也有利于克服自卑感,增强自信心。妓女是文化传媒、社会热点。才子傍上妓女,则能使自己的作品四处传唱,自然名声大振,也能使自己的形象,增加风流倜傥的色彩。这方面的故事是很多的。比如唐代有位妓女应聘时,便曾以“诵得白学上《长恨歌》”为本钱,要求加价而居然获准。又比如,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属下有个叫毛泽民的,也是一个诗人,但苏东坡却不知道。后来,毛泽民期满离任,临行前写了一首《惜分飞》,赠给妓女琼芳。有一天,苏东坡请客吃饭,在席间听了琼芳演唱这首词,问起来,才知道是毛泽民所作,便感叹说:“郡有词人而不知,某之罪也!”第二天,便特函请回毛泽民,两人成了朋友。试想,毛泽民若无妓女琼芳帮他“发表”作品,在苏老先生的眼里,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属罢了。所以妓女之于才子,其实是很重要的。



才子与妓女之间有可能产生真正的友谊和爱情,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他们之间,有着不少共同之处。



首先,他们都有不同寻常的卓异之处。名妓要“色艺双绝”,才子要“文情并茂”,这都非庸常之人所能然者。这就足以使他们彼此惊异于对方的卓越了。自身素质好的人,往往鉴赏力也高;鉴赏力高的人,当然也就更能沙里淘金。一旦有缘,自然一拍即合。



其次,不同寻常的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欣赏,不忍埋没自己的才情。才子曲高和寡,妓女身居下流,表面上看地位天差地别,实际上孤独感是相同的。陆游《卜算子》云:“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写的虽然是梅花,说的何尝不是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诗人如此,妓女又何尝不是这样?平时里“黄昏独自愁”,“寂寞开无主”,一旦有人慧眼相识,岂能不以身相许,以情相酬?



第三,才子和妓女都是沧桑感特别强的人。妓女因为看尽世态炎凉,才子因为熟知历史兴衰,对于人生、命运、归宿等“终极关怀”问题,都多少有些思考,至少有一种敏锐而又朦胧的感觉。表面上看,他们锦衣玉食,丝竹弦管,青春尽享,风头尽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好景不长。“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人生何处是归程?谁的心里也没有底。妓女以青楼为家,才子以四海为家,说起来挺潇洒,其实心底很酸苦。所以,有些阅历的妓女和有些磨难的才子一旦相遇,便会“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产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共鸣,而爱情,也就有可能从共鸣中产生。



无疑,就大多数情况而言,妓女与才子之间,更多的还是逢场作戏。这其实也正是前述沧桑感所使然。人生如梦,往事如烟,何不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青楼薄幸,诗酒年华,趁着春光大好,“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不也是一种活法吗?更何况,烟花巷陌之中,又“幸有意中人,堪寻访”呢?



于是,寻花问柳,偎红依翠,对于文人才子,便成了一种风流雅事。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时,在这里听“小语偷声贺玉郎”,自然风光得很;时乖命蹇、失魂落魄时,在此寻访得一二红粉知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补偿?所以,“妓酒为欢”,便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基本生活方式之一,而《全唐诗》五万,观妓、携妓、出妓、听妓、看妓、咏妓、赠妓、别妓、怀妓等竟多达二千首,也就决非偶然。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娼妓之(五)铜臭与血腥

名士与名妓,构成了青楼的一道风景。



风景总是美丽的,由才子词人构筑描绘的风景便更是如此。然而,在这道美丽浪漫的风景线背后,不堪入目的却是令人发指的罪恶,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抹不去的铜臭与血腥。



在中国历史上,除部分由国家统一组织、政府计划供应、专为满足文武官员和三军将士需要的官妓和营妓外,无论国营妓院,还是民营妓院,都是要赚钱的。提供娱乐服务只是幌子,获取高额利润才是目的。妓院这种罪恶的东西,之所以直到新中国成立才被真正禁掉,就因为它能给开办营业者带来经济上的极大好处。“子弟钱如粪土,粉头情若鬼神。”在金钱与才情之间,妓院的天平从来就是倾斜的。



明代的《嫖经》就曾告诫各位嫖兄嫖弟,嫖客与妓女之间的关系,说到底是金钱买卖关系。所以,嫖客们首先必须牢记:“须是片时称子建,不可一日无邓通。”子建指才,邓通指财,“才”与“财”虽然同音,功能效用却天差地别。只要你有钱,别说是自称曹子建,便是自称比曹子建更有才华,更有成就,妓女也会连连点头称是,秋波暗送,媚眼横飞。如果一文不名,对不起,便是曹植本人到场,也只能吃闭门羹,坐冷板凳,看死鬼脸,听风凉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只见鬼打墙。”鬼尚且如此,况娼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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