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2/71页


  依着工程部门的叫法,应该叫皇甫工程师,简称便是“皇甫工”。以后他在总院做了副院长,却仍然让人们称他为皇甫工。他说只有工程师才是我永远的职业。他说这话时还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另外的可能性。皇甫工后来也住进了乌泥湖。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未老先衰,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癸字楼。他依然小小的个子,声音温文尔雅,如果你凑上去同他说话,他还是会怀着他的那份浪漫,对你讲一些富有诗意的事情。他几乎是最早被打成右派的人。
  乌泥湖宿舍有一条白色的石子路,这条小路将宿舍区分为路东和路西。路西的从甲字楼到癸字楼的十栋楼围成一圈,中间空出一个篮球场并兼做露天电影场。每一幢楼前都种着低矮的冬青,在竹篱笆墙和楼房之间的空地上,种着些竹子。整个宿舍的设计思想,都散发着一股淡档的书卷气息。这种追求雅致的情调同篱笆外的田园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这种情调并没能维持多久,似乎只过了两三年,它便颓败。最先败掉的就是竹子和矮冬青。
  楼房为两层,按四户人家住一栋设计,楼上两家,楼下两家。每家有两间朝南的正房,每间房各有二十平米,其中紧靠楼梯的两个房间都各有一个约两平米的大壁橱。房间里都铺着地板,地板上涂着紫红色的油漆。每间屋子的墙上都开着两扇大窗子,窗子的木头十分坚硬,涂着与地板一样的紫红色。
  厨房设置在北面,与房间相对。厨房面积大约也有十二个平米,在我印象中很大。因为在后来房子住得挤的时候,家里一来客,我们便会在厨房里拉上一张小床。
  而同时,那里面还放着两张充当案板的桌子以及砌在窗口边的两座炉台和水池之类。
  在我后来住过的房子中,再也没有比它更大的厨房了。
  厕所夹在厨房和房间一侧,里面分为大便池和小便池两间,中间有刷着乳白油漆的木板相间隔。厕所的窗子开得很大很低,这是大家对这幢房子最不满意的地方。
  因为窗子大而低的缘故,上厕所时站起身来系裤子,很容易被隔壁一幢的人看到。
  如果恰恰那边也有人在上厕所,也站起来系裤子,纵是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仍然会令双方感到尴尬无比。当然,也因为窗子的大而低,光线便非常之好,这就使喜欢入厕阅读的人大为快意。
  楼房最让人开心的是它宽大的走廊。走廊朝北,如果是楼上,走廊上便围有木制的栏杆,栏杆柱子呈正方形,有板凳腿那么粗,每一面都刻着两道柔和的凹槽,做得十分考究。整个栏杆都涂着紫红色的油漆,一溜一百来根等距离拉开,十分漂亮。回想起来,走廊大约有十米多长,三米多宽,并列放两张乘凉的竹床,中间还能空出过道。男孩子们能在走廊上骑自行车和溜冰,女孩子们则常常在走廊上跳房子以及踢毽子。楼下的走廊除了没有栏杆外,其它都同楼上一样。每一栋楼的走廊都是这一栋的住户们娱乐的地方。
  在乌泥湖宿舍楼房和平房之间,有一座水文站的院子。在水文站对面,还设有一支物勘总队。水文站和物勘总队的青年们总是喜欢在中午或黄昏的时候,来到操场上进行篮球比赛。这时候乌泥湖楼房差不所有的家属都成了他们热情的观众。大家站在自家的走廊上或扒在窗口,使劲地为他们喝彩。
  每次比赛时,水文站总有一个姓宗的青年人,摇着轮椅来到操场。他白净瘦削,看球时喜欢同他身边的女孩子们逗笑。宿舍里好多小孩子都暗中叫他“宗媚子”,这个绰号很有鄙视之意。其实这个姓宗的年轻人是在修建水电站时因工伤致残,腰部以下全都废了。长大以后,想起他四下同女孩子逗笑的神情,方觉出那神情里其实潜伏着无尽的哀伤。
  夏天的夜晚,操场上便摆满了床。环绕操场的十栋楼房中,每一栋都有人搬出床来在那里过夜。人们手上的大蒲扇发出哗哗的声音,月光下有人在说笑,亦有人拉开嗓子唱歌。间或会有一只口琴曲远远地传来,引起几秒钟突然的静场。最初的时候,吵架并不多,人们相处得颇为和谐,但后来就不行了。为什么不行了?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
  这一切,都是从1957年开始。
  五 乌泥湖宿舍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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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7年(一)
  白云飘飘舍我高翔,青云徘徊为我愁肠。
  ――晋・傅玄《云歌》
  一
  天寒地冻,雪片在风中无序地飞舞。泥路两边的菜园,渐次地呈现白色。雪敷在坑洼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显得灰白斑驳。丁子恒和苏非聪一起往乌泥湖去看房子。风很大,把雪一阵阵扑打到脸上,凉气逼人。
  乌泥湖的房子是新盖的,据说美丽舒适。年前就已有许多人家搬了进去,但却一直没轮上丁子恒和苏非聪。丁子恒和苏非聪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汉口已有两年,虽说有单间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饭,但每逢公休和节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难挨。隐忍不住心头之火,两人便跑去找副院长皇甫白沙发脾气。口气大大地表示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说:“大老远跑来建三峡,没分着房子就回去?有何颜面去见江东父老?”
  两个发脾气的人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汉口时,是何等的豪情满胸?此番回去,于家人亲朋又如何解释?皇甫白沙见此,就又笑,说:“我知道你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苏两人便松了口气,也笑了,觉得心里想的恰是这个。笑完苏非聪说:“高见高见。我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可太太没我们可以,没房子就会不可以。”
  丁子恒觉得苏非聪这番绕口令绕得有趣,便也接了上去。丁子恒说:“不让太太住好,太太就不会让我们吃好,这也是大大的不可以。”
  皇甫白沙笑得哈哈响,声音大得能把涂在墙上的白粉灰震落下来。
  出了门丁子恒和苏非聪分析了半天这笑声于他俩是否吉利。第二日房管处便有电话到总工室,说是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去拿住房证。两人均分在了乌泥湖宿舍的丁字楼楼上。丁子恒住二楼左舍,苏非聪住二楼右舍。丁子恒和苏非聪拿得证后欢天喜地,便说皇甫白沙那通震人耳朵的笑分明表现了皆大欢喜四个字。
  乌泥湖距总院机关约有四十分钟的路程,几近郊区。房屋渐少,菜地愈多。人稀地旷,便有风雪愈加大了的感觉。丁子恒和苏非聪都没拿伞。丁子恒穿着件黑呢大衣,脖子里绕一条羊毛围巾。苏非聪则穿了件驼绒便装薄袄,薄袄外套着皮楼。
  两人着装均有些洋派,过往的一些挑担子农民抑或小贩什么的,便忍不住地会多看他们几眼。这种眼光难免不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心生得意,下巴更高地扬了起来,行路时越发显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潇洒。
  苏非聪说:“苏学士在下毛毛雨时说‘何妨吟啸且徐行’,此番顶风冒雪,你我可谓‘何妨谈笑且徐行’呀。”
  丁子恒说:“可用‘漫天风雪任平生’作结。”
  苏非聪大笑,说:“好汉汉!结得汉。”
  正说时一座寺庙仿佛被风吹刮而来,突然就落在了他们的眼前。丁子恒说:“咦?一座寺庙。”
  苏非聪脱口而道:“哦!两个和尚。”
  丁子恒想想两人这两年来的单身生活,亦隐忍不住,大笑起来。苏非聪说:“如何如何,这可是天下绝对呀!”
  高悬于门楣上的“古德寺”三个字在风雪中散发着黄灿灿的光泽。寺庙围墙高深莫测,墙里的树上均已盖上厚厚的雪层,只是浓绿的树枝却依然伸出墙外,努力展示其原色。
  苏非聪说:“早怎么没发现这么个好去处?枉做了两年假和尚。早知此处,不如来这里同他们做伴。”
  丁子恒便笑道:“这得问问苏太太愿意你做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苏非聪说:“假亦真来真亦假。做了两年假和尚,方知真和尚之苦,而且苦得是有口难言呀。”说完,两人站在寺门口朗声大笑。
  一个灰衣和尚从寺里走出,翻着眼皮望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在此喧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赶紧正色,面面相觑几秒,一裹衣领,急步而去,仓惶有如逃跑。
  按房管处人士指点,寺庙过后,须经三个水塘,两座军营,然后便到一小十字路口。路口右侧有一碉堡,左侧有一大茅屎坑。由大茅屎坑往左拐,经过三座排成品字形的坟包,再行上一百来米,拐弯即可见乌泥湖宿舍。丁子恒恐迷路,把路径提示都写在纸上,过了寺庙便开始数水塘。水塘间隔很近,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层,残败了的荷叶便顶着厚厚的雪,趴在冰层上。军营在水塘后面,立着高高的围墙。
  墙上还有铁丝网,铁丝的网结上压着一簇一簇的雪,黑白相映得有些刺眼。丁子恒和苏非聪便有些压抑感。
  苏非聪说:“这一带是不是汉口的军事要地?”
  丁子恒说:“看起来好像是。”
  说话间,两人便同时看到了碉堡。碉堡有一层楼高。圆形。墙颇厚。绕墙壁一圈,皆可见有高低不平的方形枪眼。碉堡里面很臭,显然被人当过临时厕所。外墙上,胡涂乱抹着许多的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围着碉堡考察似的观看起上面的字来。
  几乎同时,他们看到了一句话:“娘,我只有死在这里了… ”每个字都仿佛用尖刀尽可能深地刻在壁上。在“娘”字的刻缝里,涂着乌黑的颜色。苏非聪说这显然不是颜色而是人血。他话音刚落,丁子恒便有晕眩感,他急促地走到路边一棵树下,倚着树拼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非聪忙追过去问:“丁工,你怎么了?”
  丁子恒好一会儿才说:“我晕血。”
  苏非聪就笑了,说:“咦,看不出你倒有妇人之仁。”
  丁子恒有些不好意思,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经过大粪坑后,全部的路程只需五分钟。拐过一个小弯,乌泥湖宿舍的小楼第一次摊开在丁子恒和苏非聪眼前。他们俩忍不住高叫了一声:到家了!
  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里,那一幢幢红色的楼房真是艳丽明媚得很。
  二
  春天到来的时候,丁子恒和苏非聪分别将家属从南京和扬州搬到了乌泥湖。
  丁子恒的太太叫雯颖,比丁子恒小五岁。人长得娇小玲珑,眼睛黑亮黑亮,鼻梁高直,开口说话,两排牙齿有如排列整齐的两排珍珠,晶莹剔透,很轻易地使人感到她有一股天然美人气。丁子恒当年在北京读书,一次放假回宁,在表妹家见一女孩捧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落泪,甚觉奇怪。问表妹,知是她的同学,喜欢读石评梅的诗,落泪是因为石评梅和高君宇二人凄恻的爱情故事。丁子恒当时二十出头,从未接触过女孩子,情感难免粗糙,听罢便当着表妹的面大大讥笑了女孩子一通。
  气得表妹赌气不理他,见了他的面便翻白眼。晚上,那女孩也留在表妹家用饭,丁子恒在饭桌上才正面看清了她的脸。一看便有如电击,人就发呆了。一呆好几天,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心里眼里全都晃着那女孩子的影子。于是只好买了些表妹爱吃的零食,狼狈万分地求表妹帮忙。表妹原本表示一辈子不理睬丁子恒的,可接下零食后,吃得高兴,觉得还是有必要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便邀了女孩子和表哥一起去玄武湖划船。玄武湖是何等美丽,风掠过,水面如绸缎皱起,小船便从绸缎上轻滑而过,真正是一个让人滋生好心情的去处。心情一好,便唱歌。丁子恒会唱的歌不多,但他嗓子好,能把歌唱出几分味道来,这就有过人之处。而女孩子会哼许多的歌,却五音不全,唱不出口。唱不出歌来的自然羡慕和钦佩唱得出来的。这样,丁子恒便以他的强项,战胜了女孩子的弱项,一个回合下来便成赢家。这女孩子便是他现在的太太陈雯颖。两人好后,丁子恒曾笑说他对雯颖是“以笑开头,以爱结尾”。雯颖先前并不知笑她的事,待知有这么个起因后,便直嚷着要跟丁子恒分手。丁子恒一派大家风度地双手交叉抱胸,笑说道:“你说的是真话吗?”一句话顶得雯颖无言以对,噘噘嘴只好作罢。丁子恒大学毕业后,两人便结了婚。到搬入乌泥湖,这个婚姻已经进入了它的第十五年,孩子也已经有了四个,两人真情却依然如旧。
  雯颖一到乌泥湖,便喜欢上这个地方。早上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如潮涌来。倘放眼向外望去,篱笆墙后蒲家桑园村里的炊烟袅袅地升起在蓝色天空之下,鸡鸣和狗吠的声音亦隐约可闻。乙字楼和戊字楼夹角处的竹林被太阳光照得绿意深浓,若有风,便发出飒飒的响动,有如吟唱。丁字楼的对面是乙字楼,丁字楼朝南的窗口正对着乙字楼朝北的走廊,乙字楼上的孩子笑闹着跳绳跳房子什么的便全在丁字楼人家的眼底。楼上的老奶奶经常呵汉汉的与孙子逗笑,一听便知嘴里没牙。雯颖想,这里是多么有趣呀。
  雯颖每天早上起来,先打开炉子,烧一壶开水,替丁子恒冲上牛奶并沏好茶。
  丁子恒好喝红茶,铁观音是家中必备。当茶和牛奶均在桌上冒着热气时,雯颖便开始叫床。丁子恒有赖床的毛病,不到最后时刻决不爬起。迫于上班的无奈不得不起时,且要三呼“大丈夫岂惧起乎?”才见行动。每逢此时,先他一步起来的孩子们便都相互窃笑。待家人潮水般涌出门后,两个小孩子亦摇摇摆摆上走廊玩耍,雯颖方开始做家里的清洁。
  虽有两间大房,家具却很是简单,都是总院配给的。丁子恒在搬来的第二天去后勤处办的借用手续,共配得一张双人床,一只五展柜,一张写字桌,一张方桌,四只方板凳和两把椅子。每件家具上都钉有一块小铜牌,上面写着“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丁子恒原本还再想借一张床,可后勤处的人无论如何也不给。一个办事员噘噘嘴说工人连房子都没有得住,你们住新房还配家具。给自己要了床,还给孩子要。工人就不是人?工人家的孩子就是不孩子?话说得颇重,气得丁子恒当即把脸色挂了出来,却无力反驳。心想,离了我们工程师,工人能用土堆起个三峡大坝吗?回来诉诸雯颖,雯颖说算了,孩子这两天先睡在地板上,过两天去街上买张床就是了。工人们也是蛮可怜的,前面简易宿舍,自来水管都在屋外,淘米做饭洗衣用水都是好多人家共用。厕所也没有,全都得上外面公共的。乙字楼上的沈太太说,那边的屋里还没有天花板,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说得我好害怕。经雯颖这么一说,丁子恒心想,也是。自己独住两间大房,一家独用一厨一厕,工人和技术员住在简易宿舍里,心里自是不平。如此,让他们说几句怪话又有什么了不得呢?这么一想,气也就顺了。
  丁子恒和雯颖共有四个小孩,三男一女。男孩子从大毛二毛一直叫到三毛,待叫四毛时,生了个女儿。女儿生下后,小脸红扑扑胖嘟嘟的。全家沸腾了,丁子恒和雯颖更是喜欢得不行,两人都不愿她随着男孩子再叫四毛。刚会说话的三毛指着妹妹的小胖脸说:“嘟嘟。嘟嘟。”大约是想说妹妹胖嘟嘟的意思。丁子恒说:“有了有了,妹妹就叫嘟嘟好了。”这样,女孩子便叫了嘟嘟。
  这一年三毛四岁,嘟嘟两岁。用丁子恒的话说,他们是跟在雯颖屁股后面的两只小肥狗。大毛已读到五年级,二毛正读着三年级。雯颖把他们转到了附近的二七小学。
  初去转学,雯颖和大毛二毛都不明白这所学校为何叫“二七”。办手续时,经校长解释,方知道著名的二七大罢工就是在这一带举行的,烈士林祥谦亦在附近英勇就义,二七纪念碑耸立在学校的一侧。为纪念二月七日,便将学校起名为“二七”。
  雯颖听罢,肃然起敬。
  大毛和二毛在南京时就是好学生,教导主任一见学生手册上密密的红五分,便眉开眼笑。安排了班级,雯颖领着大毛二毛一起参观了学校。学校颇大,校舍亦颇多。令雯颖惊异的是校园内竟有三处果园。果园里种着石榴树桃树梨树以及橘子树等,桃树正开着花,红红的,格外明媚。而令大毛二毛亢奋的却是隐于树林之中的一座碉堡。两人立即设法爬上了碉堡,模仿着电影里的人,以手代枪,“哒哌哌”
  地射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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