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伽蓝之羽》第2/35页



  「与其让她伤心,倒不如让她恨我。」

  绿意遇见沈秋凡是在两年前的冬夜。
  也是这样刮着北风的大阴天,店铺关门早,街上没什么人,斗诗的才子们都赶去望乡楼小聚。绿意刚修成人形,只能离开树身几丈远,闻见果子铺的老板娘关了门在家里炖猪肉,肉香把她馋得要命,于是爬上墙头张望,却猛地听见人说:“姑娘在墙上看风景吗?”
  绿意吓了一跳,呜里哇啦地叫着跌下来。沈秋凡也没防备,伸手便去接,两个人摔成一团,说不上谁比谁惨。
  沈秋凡家里是做当铺生意的,是城内的大户,上面有两位兄长继承家业,父亲只盼着他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绿意讨厌这种见了姑娘就手足无措的书呆子,虽然是夜,还能见他颊红似霞。绿意跳起来就瞪他,却见这书呆子摔得爬不起来还口口声声说着,在下不是有意冒犯,姑娘可好之类的蠢话。
  绿意懒得理他,冷哼一声就回了树身。
  或许是因为有了那么一场不太愉快的邂逅,绿意再见他就多留了一份儿心。这个书呆子每天都要经过离树前,偶尔见书童陪着,他也是很和善,没有丝毫富家子弟的架势。偶尔遇见他的同窗,他也是摆着任人捏圆搓扁的好脾气模样。打劫的匪徒在他回家的路上守株待兔,他被围在离树下,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说着,父亲只准我带这么多银子,怕被人讹了去。
  那老实的模样确实让人看着生气,可是绿意见别人欺负这老实人却觉得更生气。她使了点小法术,把那些人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可是那书呆子却不怕,朝着空气躬身道:“多谢大侠出手相救。”
  绿意从树后走出来,没好气地说:“笨书呆,你没长腿不会跑吗?”
  沈秋凡低声轻笑,干净斯文的一张脸越看越顺眼。从那天起这笨书呆每天都会在离树下张望,看不见绿意就一脸失望的神色,若绿意出来凶他两句,他便眉开眼笑。送绣帕,送玉簪,送绣鞋,只是说家里姐妹多出来的,一点也不会讨人喜欢。
  他也不管绿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实人也好骗,只是说在附近人家做奴婢,他便信了。
  终于有一日,天降了雪,绿意是妖精并不觉得冷,却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解下披风围在她的身上,顾不上自己身上落满了雪。
  “绿意,若是你不嫌弃,这两日我就跟父亲说去你家提亲如何?”
  绿意眨着慧黠的眼睛看着他,觉得这书呆子越发的可爱:“为什么要提亲?”
  “我……我不想你再受苦。”沈秋凡大胆地握住她绵软的小手。
  绿意看多了人情冷暖,总觉得人间情爱是靠不住的东西。那些男人们刚对心仪的女子海誓山盟,一转头又进了花柳巷跟陌生的女子说着甜言蜜语。后来她知道那叫逢场作戏,却对男子更加的失望,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怕是最后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了罢。
  只是沈秋凡这么说,却让绿意整颗心都沐浴在阳光下,暖到不行。
  这样零零碎碎交往了几个月,终于有一天他爽约,接着便再没来过。她已经可以离开树身,便去了沈家找他。刚进后院就见他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只剩下一口气。他床榻边上坐着个身形如竹子般秀美的公子,叹了一口气说:“秋凡,大夫说你活不过这个月了,你为何不去跟那女子说明事实?若她等不到你,以为你负了她,说不定会恨你。”
  沈秋凡红着眼睛笑了:“清予,与其让她伤心,倒不如让她恨我。”
  “你这蠢人,得了这种坏病快死了还要替别人着想。”文清予抹了下眼角,“你还有什么心愿,一并说出来罢,我也不是外人。”
  “我……我想吃离果。”
  “那你还是下辈子投胎到皇族做个皇子,说不定宫里人能弄到这种传说中的玩意儿。”
  绿意听了就离开沈家,将元神的灵力注入树身,长出嫩叶。离树是有果子的,只是以她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行,所以她来找了白清明。有个母夜叉跟她说过,只要进了那位白姓老板的店子,死了也要脱层皮出来。
  只不过,上天入地,他一介凡夫俗子却少有办不到的事。

  「小红果便滚了满桌,沾满了酒液,亮晶晶的,像是小树妖的眼泪。」

  “这是什么?好臭!你三年没洗澡腋下搓下来的泥吗?”柳非银左手捏着那粒沉甸甸的小泥丸,右手掩着口鼻。
  “是忘川河最深处的淤泥。”白清明挑眉,“你不是还去那里游过泳吗?这个味道你最熟悉了呀!”
  柳非银扔了泥丸去铜盆洗手,那污黑的忘川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无数冤魂的手从河底淤泥里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这些回忆说不上多美好,他也不愿意记起。绿意明显有点怕这泥丸,皱着眉簇拥着炉火,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带着清晰的明朗。
  “天亮后我就去将这泥丸埋在你的树身之下,灵力被逼出的感觉不会很好受,运气好你还能保存一缕精魄,运气不好,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你。”
  “多谢白老板。”绿意微微笑了。
  “我会将离果带到沈家,你不必担心。”
  “我相信白老板。”
  “这种人哪里值得相信了?”柳非银又凑过来,“若不是因为你的百年老树身,他才不接你的生意。”
  绿意摇摇头:“白老板不是这种人,他是为我好。”
  柳非银说不出什么了,白天也没回镇上,跟着白清明去了街上那棵长得枝繁叶茂的离树前。离树被人用篱笆圈了起来,周围供奉起香火,百姓将其奉为神树。白清明与柳非银站在人群里,一粒小泥丸从指间飞出去,落在树根下。
  刹那间,树身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树冠疯长,好似遮住了半边天空。温暖湿润的雨气扑面而来,喧闹的大街上顿时鸦雀无声。眼看着无花树一瞬间绽放出指甲盖那么大的浅绿色小花,被风吹落又结出黄豆大的小果子。再一个眨眼,离果长到枣子那么大,如同被血液染成的一样,红艳欲滴。
  熟透的果子纷纷落下,树叶枯黄成一片,在寒风中瞬间便化成灰,眼前又是一棵死气沉沉的老树。
  趁众人愣怔,柳非银走过去捡起几颗果子包在丝帕里,等众人反应过来,都叫嚷着扑上去将果子一抢而空。
  白清明怔怔地看着树身,半晌才摇头说:“走吧,我们去沈家。”
  两位神仙般的人物走在街上,连最羞涩的女子也忍不住扭头多望几眼。在沈家门口遇见一顶软轿,在外面陪侍的丫鬟便惊喜地朝里面喊:“小姐,是柳公子。”应该是沈家的小姐,柳非银根本不记得,却还是用桃花眼深情款款地望过去说:“许久不见了,你还过得好吗,我想你。”
  白清明“刷――”地一下抖开绘着寒梅傲雪图的纸扇,挑着凤眼不屑地冷哼。
  “柳公子找我有何事?”小姐完全不顾外人地与他眉来眼去。
  “哦,我与白老板来找沈秋凡公子。”
  “我三哥去了望乡楼喝酒。”
  “他那身子还能喝酒?”柳非银有点吃惊。
  “我三哥身子不好,父亲和大哥也总劝他少吃点酒……哎,不说他了,柳公子,不如我们……”
  柳非银刚要附和,只觉得颈后的领子被揪起来,等回过神,两人已经到了巷口。无论见了谁,这没节操的家伙都会肉麻兮兮地说什么我想你,其实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四处留情的功夫若他敢称第二,全城中的纨绔子弟没人敢称第一。
  望乡楼是个茶楼,也提供香醇的美酒。
  沈秋凡白净斯文,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见。他正用指尖沾了酒水在桌子上写诗,写得一手风流的小楷,面色是苍白了些,却完全没有大限将至的迹象。
  “沈公子?”白清明上前一步。
  沈秋凡看见来者便倒抽口凉气,风临城三大怪谈之一,小古巷里的锦棺坊棺材铺,除了卖棺材,只和死人做买卖。店主白清明来历不明,貌美如书中说的勾魂艳鬼,让人不寒而栗。
  “请问白老板找在下何事?”
  白清明笑起来,面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有人托我来给沈公子带点东西。”柳非银瞧着这情形也明白了大半,将那丝帕往桌子上一扔,小红果便滚了满桌,沾满了酒液,亮晶晶的,像是小树妖的眼泪。
  “是离果!”有人惊呼一声。
  沈秋凡却骤然安静下来,皱眉望着那几颗离果怔怔出神。白清明出门前听见有人说,秋凡你真是好本事,真的弄来了离果,这次周家小姐没理由再拒绝你的求亲了吧?
  二人回到锦棺坊相对饮茶,天黑后门外飘起了雪,雪花卷进门,落了一地的银白。白清明没有点引魂香,听柳非银问:“清明,我们今晚不做生意吗?”
  “我等人。”
  “嗯,要不要我揍他?”
  “你就当自己是个死人就好了。”

  「其实孽都是人作下的,作孽太多的人,本身已经是妖了,还怕妖做什么?」

  沈秋凡三更来,细长的眉眼,一派精明利落的模样,与绿意的描述相差甚远。他也不客气,自己寻了位子坐了。诡异华丽的外堂摆了一张宽大的软榻,店主和伙计躺得歪歪斜斜,正杀一盘棋子。
  “你以为骗过我就是胜了?清明,太过自负可是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哦。”
  “你已经回天乏术了,还能奈我何?”
  柳非银突然伸出一指将棋盘挑起来,黑白棋子挤到一起,落在矮桌上,棋盘上立刻干干净净。他露出贝齿,分明是耍赖,厚着脸皮:“那就置之死地而后生,重新来一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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