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薇》第2/415页


放眼望去,往日园中繁花无数都已凋零,枝上压着冻住的积雪凝成寒冰,宛若白玉一般通透。银白之外,几树鹅黄的腊梅争春,红梅如火,绿萼如墨,点缀着一片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俱是水样的清纯。
慕容薇无端想起,“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便是这样的两小无猜。
无数窸窸窣窣由远及近的步履匆匆,突兀地打破园中一片静谧,来的是楚皇后殿前总管大太监肖得福,他一揖跪倒在地,恭敬地传着楚皇后的口谕:“公主、世子,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请两位主子即刻去凤鸾殿”。
大太监来得如风,嘈杂的脚步将地上卷起一片飞扬的雪雾,影影绰绰的人变得恍惚凌乱,似是舞台上的皮影。
虽是肖得福请安问好一丝不错,话也说的够稳妥严谨,慕容薇恍然不知,苏暮寒还是从那双眼比往日凝重的眼中望见一丝不易查觉的怜悯。
西霞国第二位帝君、慕容薇的父皇,崇明帝慕容清的皇位坐得并不稳当,当年的慕容薇对这些毫不知情,如今的她却再清楚不过。
上溯到百年之前,天下间诸侯割据的日子太久,所谓合久必分,皇权分散到如此程度,大周皇朝年仅十四岁的小皇帝即位在风雨飘摇之中,实实有心无力。
小皇帝本意是想慢慢削弱各诸侯的势力,再个个破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仅仅在位两年就被毒害至死。
小皇帝已死,诸候间更无约束。多少有点资本的诸侯都圈地成国自封为王,再然后为了疆土扩大争斗不断,无数个小国被吞并,也有新的枭雄应世而生。
当年慕容薇的外公楚天舒不过是一个不知名郡县的郡守,在这些一次又一次的争斗中势力变得越来越强,最后自立为王,也成了一方国主。凭着外公一把擎天剑、外婆胸中万壑兵书,两人硬是创下这千秋大业。
外公为感念外婆,取外婆名字中的霞为国名,创立了西霞国,做了西霞第一任皇帝。
西霞渐渐崛起,算得上尚存的几个大国之一。外公与外婆伉俪情深,做了皇帝之后,也未纳过任何一个嫔妃,世人感叹楚天舒情深之时,也会深深叹息,可怜外公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猜测百年之后不知皇位落在谁手。
长女楚朝晖,便是慕容薇的姨母,当年下嫁外公麾下第一员猛将,官拜兵部尚书的苏睿。次女楚瑶光,下嫁时任户部侍郎的慕容清,两座公主府比临而建,坐北朝南,占了青龙大街最重要的位置,与皇宫仅仅一墙之隔。
慕容薇记事起,并不曾称呼过外公外婆,而是一直唤作皇祖父、皇祖母,皇祖父常常骄傲地说,“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楚家的女儿不输男子,这两个女儿朕都当做儿子来养,这些孩子不分彼此,都是朕的亲孙子亲孙女。”
外公并没有让世人的猜测延续很久,一次不听劝阻的亲征,一支浸着毒药的敌箭,就把一切都仓促地提上议事日程。
外公重伤归国,此后缠绵病一月余。驾崩的前日,一纸遗诏将皇位传给次女婿慕容清,顿时满朝哗然。
论资力、论人脉和朝中的影响,相对苏睿而言,慕容清都显得犹为单薄。苏睿手下出生入死的一员大将袁非首先不服,在大殿上当众挑衅慕容清,要为苏睿皇袍加身,苏睿喝止不住,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苏睿第一个朝慕容清拜了下去,以手握的兵权强势支持慕容清上位,这才成就了西霞国第二位帝君。
这些事情慕容薇是在苏暮寒后来一次一次切齿的讲述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苏暮寒藏身大殿的御座之下看到了一切,他亲眼看着父亲离宝座之有一步之遥,然后又把他的希望变成失望。
外公驾崩之后,父皇下了第一道圣旨:尊外婆为皇太后,居慈宁宫,削姨母、母亲公主封号,封母亲为皇后,掌管六宫;封姨父为世袭一等安国王爷,享亲王俸禄,特设一等龙虎将军之职,赐龙虎兵符一双,统管天下军队;封姨母为安国王妃,享一等俸禄。
八岁的苏暮寒第一次见到姨父和姨母对自己的父母下跪谢恩,某些个仇恨的种子就在那时发芽了。
时隔七年,十五岁的苏暮寒在她面前保持着青衫狐裘只谈清风朗月的佳公子形象,而暗地里早已染指朝政,他布下的丝丝缕缕的网虽然远没有后来细密,却也颇倶雏形。朝廷的八百里加急今日才到,他于昨夜就已得到模糊的信息,那场战事的惨烈远超他的想像,他知晓了胜利却更担心着远征的父亲,以至于洞察力如此敏锐,只从太监的凝重悲悯里便立刻知晓了真相。

第四章 飞雪

梅林里,苏暮寒握着慕容薇的手不觉用力,一无所知的慕容薇被捏得生疼,眼里泛起片片泪花,她不依地摇晃着身子,如往常一般轻轻捶打他的胸膛。
前一刻还那样娇憨的女孩儿下一刻就被苏暮寒猛然掀翻在地,慕容薇忘了疼痛,抬头看去,苏暮寒冷硬森然的目光如箭,挟着毫不掩饰的冷洌,重重撞在她的心口,叫她呼吸一滞。再抬头,只瞧见他的背影,如风般往凤鸾殿的方向飞奔而去。
慕容薇愕然呆坐当场,身上的樱桃红斗篷在雪地里尤为触目。身后,罗嬷嬷心疼地扶起了她:“公主,世子不是有意的,宫里刚刚传来消息,安国王爷去了。”
慕容薇记得自己当时一怒之下推开了罗嬷嬷的手,连凤鸾殿也没去,就那样一路哭着回了璨薇宫。
在人前被苏暮寒下了面子,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何况她对安国王爷从来印象不深,对君国大事从不上心,姨夫去世的消息对她来说算不上难过,到是苏暮寒最后的一眼让她有着深深的寒意。
因为面子上过不去,那之后慕容薇称病在自己宫里躺了三天,罗嬷嬷下了封口令,令宫人不准再提此事。母后百忙之中亲自来看她,开了库房叫她挑了几件上好的东西,又耐心开导了她一番,她才不情不愿随着母后去安国王府上香。
私下里,苏暮寒悄悄向她认错,说那天是急糊涂了,并不是有意的,拉着她的手问还疼不疼。望着他熬的通红的双眼,心疼他失去父亲的悲痛,两个人又和好如初。
多少年后,当慕容薇重新记起苏暮寒当日那冷硬似箭的目光,才恍然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恨着慕容一家,也恨着复姓慕容的自己,又怎么会甘心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娶一位慕容家的女子为妻。
一眨眼,前世已矣,她竟然又回到了一切即将拉开帷幕的这一日。
慕容薇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飞雪,轻微地皱了下眉。
她几乎忘了,当年也是这场大雪,时大时小整整下了七日,将整个京城裹在一片素白之中。因为苏睿的捐躯,那时父皇屈从于朝臣压力曾下令举国同哀,做为战胜国的西霞没有半点庆祝胜利的意思,反而一片凄凄,引起边疆归来的将士们强烈不满。
这一片凄凄愈演愈烈,姑苏少雪而今年不停,民间开始有人传说大雪是老天在哀悼安国王爷,更有甚者在家里为安国王爷摆香案穿孝衣,一位安国王爷的辞世变成了整个国殇。
随着国殇被人翻出而悄悄流传的便是当年那一纸禅位的诏书,苏大将军为拥戴慕容清挥泪斩大将袁非的故事也被一传再传,在军中引起不小的哗动,世人赞叹苏大将军忠勇的时候心里莫不将他与当今圣上做个对比。
而做为大将军唯一的儿子,少将军苏暮寒的名字也是在那时被国人渐渐叫响,他顺利承袭王位,做为新一任的安国王爷,顺理成章走进了朝堂。此后,他安抚父亲的旧部,握着父亲留下的长枪远走边关,走上与父亲一模一样的道路,仿佛与他父亲一样牢牢守卫着西霞的边城,直到他率十万大军杀回京城,灭慕容家满门。
慕容薇深深垂下眼睑,苏暮寒的一切来得太顺,他暗中联合姨夫的旧部,借天时来推流助澜,青云直上的速度之快,连父皇母后都无力阻挡,而自己那时竟然是欣喜的,私心切切里她高兴苏暮寒以后不必活在她的公主光环之下,而是比他父亲更出色的人物,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自己那时有多傻,现在就有多恨。父母的劝阻听不进去,一味固执地相信苏暮寒的许诺,相信他编的那个星月同辉的谎言。
再次抬起头来,慕容薇眼里已经一片清若无波的澹然。既已洞彻前世,且看她今生翻手为云覆手雨,重写个不一样的人生吧。
“你且出去,本宫一个人待会儿”,纵然十年废宫,慕容薇已然学会按捺自己的情绪,却依然怕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向流苏头上。
“是,流苏告退”,昨日那样哭着跑回来,今天必定心情不好,流苏揣摩慕容薇的心理十有九中,她将轩窗下流金嵌紫的帷蔓以带着穗头的莲纹如意钩松松钩起,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待那轻盈的脚步声消失,慕容薇再次睁开眼睛,贪婪地打量着殿内的一切。她赤着脚跑到那些正在滴水的莲叶瓷盆边,温柔地抚摸着片片玉制的荷叶,那样久违的熟稔如细雨润物的滋生,一件件一桩桩的回忆慢慢漫过她的心田,几乎让她感动到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流苏去而复返,指挥着小宫女在紫檀嵌螺钿雕花炕桌上已经摆下几样茶点,晶莹的绿豆糕,淡黄的松瓤卷,配着精致的果碟,最注目的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盏里一碗雪白的梅花酪。
铜盆里兑了百合香露,流苏试了温度正好,绞了香巾替慕容薇净手,甜笑着向慕容薇曲膝,“公主来尝尝,罗嬷嬷早上采回的梅花,特意为公主做了最爱吃的梅花酪。“
是啊,这个时候罗嬷嬷还活着啊,慕容薇一阵狂喜,激动得又差点落下泪来,怕自己失态,她紧紧咬住下唇,往炕桌旁走去。
“你出去,唤罗嬷嬷来。”慕容薇有些激动地以银勺搅动着雪白的梅花酪,看它们在水晶盏里荡成小小的漩涡,有着与故友重逢的欣喜。
这是今日第二次要自己出去,流苏有些诧异,望望面沉似水的慕容薇,她终究没敢象往日那般随意,而是恭敬地行了礼退下去。
算起来要有十几二十年没吃到罗嬷嬷的手艺,慕容薇抿一匙入口,微微的苦涩之后是淡远悠长的甜香,在那些个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思念过为她做这道甜点的人。

第五章 歉疚

罗嬷嬷服侍过祖母,做过自己的教养嬷嬷,如今是璨薇宫的掌事女官,崇明九年被杖毙,起因正是一碗梅花酪。
那碗掺了鹤顶红的杏花酪是罗嬷嬷亲手所制,又由自己呈给了母后。当时恰巧太傅夫人在座,殷勤地夸赞慕容薇孝顺,母后心里高兴,将梅花酪分了半碗赏赐给了她。
太傅夫人还没有用完这碗梅花酪就七穴流血,她吓的呆住了。
人证物证处处都指向罗嬷嬷,不管想害的人是慕容薇还是楚皇后,罗嬷嬷都万死难辞其咎。她只是凄然冲母后叩下头去:“皇后娘娘,奴婢没有做过,一条贱命死不足兮,只求娘娘一定要彻查此事。奴婢只是…只是担心公主…”
仿佛还能听到当日寂静的大殿里只有自己的啜泣。那时父皇身子不好,母后已然摄政。盛怒的母后袍袖重重一挥,将满案子的奏折连同笔墨拂到地下,沾满朱砂的御笔在光亮如镜的墨玉地面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像极了殷红的鲜血,那么得触目惊心。
流苏,难道又是流苏?亦或是苏暮寒的主意,假流苏之手除去自己身边最忠心的人,想到这里慕容薇豁然开朗。
罗嬷嬷时时提点自己莫与苏暮寒走得太近,为着她的名声着想,即拿出教养嬷嬷的身份训诫过,也苦口婆心规劝过,可恨自己当年迷了心智一般,总是阴奉阳违着。
苏暮寒看在眼里厌在心里,必然对罗嬷嬷杀之而后快,所以那盏梅花酪的本意根本不是要害死母后或者自己,而是立意断去她身边唯一一个敢于忠言的人。
慕容薇边想着心事,边将那一盏梅花酪吃的干干净净。
罗嬷嬷挑了帘子进来,瞧着慕容薇神色宁静,先放下心来。再看见空空的水晶盏,更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福身行礼,微笑着唤了一声公主。
四十几许的妇人,福态的圆脸,细眉善目,唇边总是挂着温和的笑意,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插着几枝简单大气的鎏金钗,耳上一幅鎏金丁香,半新的赭石色绣湖蓝团花宫装,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慕容薇不由泪眼婆娑,借着低头拿帕子擦拭自己的眼睛。
“眼里进了东西,嬷嬷给我瞧瞧。”罗嬷嬷身上有她熟悉的淡香,如松柏般清洌,又带着一丝淡远的甘甜,慕容薇安心地偎在嬷嬷身边,自然地伸出手去圈住了罗嬷嬷的腰身。
公主有些日子不这么粘着自己了,罗嬷嬷顾不上欢喜,先仔细打量慕容薇的眼睛。眼圈果然有些泛红,罗嬷嬷小心地捧着她的脸仔细瞅,又轻轻地替她吹了吹眼睛,确信没有看到东西,这才放下心来,“想是随着泪水出来了,奴婢服侍公主净面。”
吩咐宫人端了铜盆上来,罗嬷嬷亲手绞了丝帕替慕容薇净面,又取香脂替她匀开。
瞧着慕容薇鬓发有些蓬松,取犀角篦子小心地替她抿了上去,又将珠花重新插回她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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