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宏图》第2/319页


  然而如三当家许远举说的那样,现在拿着用命赚到的钱散伙,也没那么容易。首先山寨里除了几位当家之外,还有大小头目外加喽啰一百多位。这么大一波子人,不可能如露珠般悄无声息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不见。
  其次,大当家吴若甫数日前带着一批腌制好的契丹狗头,去跟上家交割,至今迟迟未归。如果他不回来,就有一大笔赏金落实不到位。并且大伙对于整个山寨的去留,也很难做出最后决定。
  所以大伙此刻与其说是在商议,不如说是在发泄。发泄心中对未知命运的恐慌,还有对眼前时局的无奈。然而越是发泄,肚子里郁郁之气却越浓郁。到最后,简直像一团滚油般憋在了嗓子眼处,只要一点火星,就立刻喷发出来。
  “轰隆隆隆——!”就这个时候,窗外忽然传来数道亮光。紧跟着,一阵闷雷从头顶滚滚而过,将大雄宝殿屋顶,劈得瑟瑟土落。
  “直娘贼老天,有种你就往老子头上劈!”五当家李铁拐撑着铁杖,一跃而起。满脸的皱纹根根竖起,显得格外狰狞。“老子就在这里站着,你要是劈不死老子,小心老子把你给捅出个窟窿来!”
  “行了,老五,你还是省省吧,别一语成谶!谁叫你刚才在佛祖面前没完没了的杀生来?”二当家宁采臣赶紧站起身,一边快速跑去关四周的窗子,一边开玩笑调节气氛。
  当家的嘴里不能说难,如果连他们几个都撑不下去了,手底下的喽啰则更会绝望。无需赵延寿派兵来剿,大伙自己在窝里就得先乱了起来。
  “老子才不怕,老子先把这镀金的烂木头劈了当柴禾烧!”三当家许远举却丝毫不理解宁采臣的良苦用心,背靠柱子站起来,半截铁脊蛇矛遥指佛像面孔。“你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孬货!老子把话撂到这儿,有种你去劈了那为虎作伥的赵延寿,老子立刻给你重塑金身。从此阪依佛门,一辈子吃素念经……”
  “喀嚓嚓!”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闪电。将佛祖烟熏火燎的面孔,照得金光萦绕。瓢泼般的大雨,被狂风卷着推开大雄宝殿西侧几个未来及拴紧的窗子,将窗下数尺内的金砖地面洗了个光可鉴人。紧跟着,有一道幽蓝色的滚地雷飘忽而至,半空中,绕着大殿内几个绿林当家的脑门儿缓缓旋转。
  “啊呀——!”饶是许远举等人胆大包天,也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得亡魂大冒。头顶上的黑发,一根接一根竖了起来,就像火焰般,朝着滚地雷飘飘而动。
  “呯!”就在大伙以为真的遭了天谴,闭目等死之时。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一把铁斧凌空而至。把个滚地雷如捶丸般击飞了数尺远。“轰隆!”一下砸在了佛像肚皮上,将其炸了个青烟乱冒。
  “哪个愣头青?你想杀了老子啊?!”五当家李铁拐披头散发,手中铁杖迅速转向门口。刚才那一斧子几乎贴着他的头皮掠过,稍低一点半寸,就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五叔,是我,小肥!”门口处,传来一个充满善意的声音,丝毫未因为许远举的“恩将仇报”而波动。
  “原来是他!怪不得如此愣头愣脑!”众人苦笑着纷纷侧头,透过凌乱的电光,看到一个铁塔般的影子。一手持盾,一手持短斧,身后还背着另外一把,挡住门外漫天风雨。
  “我是想救你们才扔的斧子!放心,我手上有准儿!”来人张开嘴,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刚才那是什么鬼东西?怎么飘在你们头顶上动也不动?哎呀!佛祖着火了,快救火,快救火。再晚了,咱们今天就没地方住了!”
  注1:赵延寿,五代时著名汉奸。多次引契丹兵马入寇,只为做儿皇帝。然而契丹国主耶律德光灭掉后晋之后,却又反悔,不肯立他为帝。只赐给了他一件黄袍,让他穿着招摇过市。
  注2:石重贵,石敬瑭之养子。即位后深以当年石敬瑭认贼作父为耻,不肯继续做孙皇帝。结果惹怒契丹国主耶律德光,率部大举入寇。石重贵奋起反抗,多次击败契丹兵马。却不料自己的姑父杜重威带领大军临阵投敌,最后汴梁陷落,国破家亡。
  注3:皇甫遇,后晋猛将,被主帅杜重威劫持投降契丹。契丹国主耶律德光佩服他勇武,想命令他为先锋攻打汴梁。皇甫遇自觉没脸当这个先锋,绝食而死。
  注4:刘知远高行周,符彦卿,后晋时三个著名军阀。契丹入寇期间都曾经向耶律德光表示过效忠。


第一章 磨剑(二)
  “啊呀呀!苦也,苦也!”众人齐齐回头,恰看见佛像被劈开的肚皮处青烟缭绕。再也顾不上来人先前那一斧子来得愣不愣,抄起身边所有能用的家伙,奋力救火。
  大雄宝殿内的佛像乃硬木所制,只是在表面上涂了一层金漆。常年受烟熏火燎,早就被烘得无法再干。今日猛然间被滚地雷给点燃了,仓促间,哪里容易扑得灭?偏偏众人手里又没有水桶、水囊等物,只能脱了衣服跑到雨地里汲水。结果足足忙碌了小半个时辰,才在闻讯赶来的喽啰兵的帮助下,终于把火势给扑了下去。再看那金装的佛像,已经被烟熏得如同只黑瞎子般,再也不见半点庄严。连同头顶的天花板,也全都给燎成了锅底,乌漆漆说不出的腌臜。(注1)
  在场众山寨当家,也都累成了狗。强撑到喽啰们退下之后,一个个蹲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待喘息够了,才想起这场火灾的“罪魁祸首”来,把头转向同样蹲在地上狂喘的某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小肥,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大当家和老四呢?他们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
  “钱换到了么?上家肯不肯认账?他们不会见了咱们拿的人头多,就改口了吧?!”
  “路上顺利么?有没有遇到赵延寿的爪牙?早就说过,叫你不要跟着。一点儿忙都帮不上,还只会添乱!”
  “……”
  这年头,说一个胖,通常会说富态,福相。肥则与痴同列,明显带着贬义。名字或者绰号里带上一个肥字,通常也意味着歧视。而被众人唤作小肥的少年,却对此毫不介意。先左顾右盼,找了个相对干燥之处把盾牌铺在上面。然后一屁股重重坐了下去,喘着粗气回应,“大当家,大当家和四叔都在后面。他们遇上了熟人,所以要在路上耽搁两天。让我,让我先回来给几位叔叔报个平安!”
  “熟人?谁,对方说名字了么?”二当家宁采臣愣了愣,本能地就将手按在了佩剑上。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乡遇故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况且大伙最近几个月来所行皆为非常之事。万一被“故知”拿去契丹人那边邀功,等待着瓦岗寨的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我,我没记住。好像,好像有一个姓韩,脸,脸儿有点黑,跟五叔似得。个子,个子大概能到我鼻梁!”小肥伸手对着李铁拐比了比,迟疑着回应。
  李铁拐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说自己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呵斥,“黑又怎么了,还黑得跟我似的,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少年被他问得微微一愣,本能地向后缩了下肩膀,不知该如何作答。二当家宁采臣见了,立刻出言劝解道:“老五,算了。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咱们先说正事儿!”
  “正事儿,正事你还指望他?!”五当家李铁拐今天看什么都不顺眼,紧皱着眉头咆哮,“让他回来报信儿!他就连对方是谁都说不清楚,只记得姓韩!全天下姓韩的海了去了,连名字没有大伙怎么知道是哪个?让他回来报平安,大当家就忘了他是个傻子么?他回来了,老子反而更不安心了!”
  “我不是傻子!我,我只是头上受过,受过一点儿小伤!”少年小肥虽然对李铁拐心存畏惧,却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傻。涨红了脸,大声辩解,“况且,况且大,大当家当时也没,也没跟我说他叫什么。就说,就让我喊他韩四叔。对了,他,他还有个儿子,也姓韩。也是黑黑壮壮的。差不多跟我一样高,年龄也跟我差不多!”
  五当家李铁拐见他居然还敢顶嘴,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抬起铁拐杖,指着对方鼻子咆哮,“大当家没告诉你,你自己鼻子下就没长着嘴巴?还他儿子,他儿子不姓韩,难道还跟你一样,长得人模狗样,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可就有点儿太伤人了。小肥的原本已经涨红的眼眶里,立刻见了泪光。然而嘴巴却有些跟不上趟,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只是原本张开的手,却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紧。
  五当家李铁拐看在眼里,顿时怒不可遏,将手中铁拐高高举起,“咋?你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握拳头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打老子么?来吧,看老子今天打不打得断你的腿!”
  “老五,够了!”眼看着李铁拐的兵器就要往下落,二当家宁采臣迅速上前半步,挡在了小肥面前。“他当时伤成什么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能记得对方姓韩,长得很黑,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别对他要求太多?!”
  “是啊,老五,你别老针对他!大当家肯定没什么事情,要不然,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让小肥自己回来报信!”
  “可不是么?你不信小肥,还不信老大?”
  “你不会找喽啰们问一下么?小肥又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你死揪着他干什么?以大当家的谨慎,怎么会不派人一路护着他!”
  ……
  其他几名当家人,也纷纷走过来,出言劝解。少年小肥是他们去年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当时后脑处有一道碗口大的伤口,深可见骨。一看,就知道是被契丹武士用铁锏所伤。众人都认为救不活,只有二当家宁采臣抱着替大伙积阴德的想法,才坚持替这孩子找了个郎中。
  结果小肥的命最后是给救回来了,但是身上却落下了一样甚为麻烦的隐疾。非但平素说话做事楞头愣脑,不见半点儿少年人特有的机灵劲头。记忆力也变得极差,动辄丢三落四。甚至连他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至今都未能想起来。一被人问到就满脸茫然。
  五当家李铁拐今天肚子里的火气,当然也不完全是因小肥那一飞斧而起。只是见众人都替少年说话,顿时有点儿下不了台。皱了皱眉头,咬牙切齿地道:“又护着他,你们又护着他!你们就护着吧!早晚有一天,你们都得死在他手里!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那模样,是真的想不起来么?分明是故意装傻充愣,然后好让大伙不要继续问他的来历!”
  众人被他说得心中一惊,忍不住迅速回头。然而看到小肥那略显稚嫩的面孔和通红的眼睛,心中的怀疑顿时又飞得无影无踪。“行了,老五,你又疑神疑鬼。小肥跟着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即便再能装,怎么可能不露出丝毫破绽?况且你看他的年纪,也就是十五六上下的样子。谁家孩子,十五六就能把四五十岁的人骗得团团转!”
  “是啊,他们骗咱们有啥好处?咱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好值得骗的?”
  “老五,你又不是没试过他!他刚醒来那阵子,你天天换着法子试探他!即便他真的有什么隐藏的,也早被你给挖出来了!”
  ……
  “人小鬼大!谁知道他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花花肠子?”五当家李铁拐说众人不过,却不肯善罢甘休,“纵使他真的得了失魂症,你看他长得这模样,可能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么?还有他脖子上的那块玉牌,万一跟被契丹人抓去的那位有什么瓜葛,你说,咱们这些人能落什么好下场?”
  这句话,可真的说到了关键处。众人顿时全都哑口无言。
  小肥长得太白净,太细嫩,半年来在山中跟着大伙风吹日晒,居然无法让他的肤色稍微变黑上半分。跟山寨里的喽啰们站在一起,就像鸡群里站立的一只白鹤。不用仔细看,也可以断定彼此绝非同类。
  在这兵荒马乱年月,能在十五六岁就长到八尺开外,并且又白又嫩的,肯定出自大富大贵之家。而去年契丹人入寇,奉命带兵抵御外辱的杜重威倒戈投敌,马军都排阵使张彦泽甘为契丹人的先锋,掉头反噬,率部攻入汴梁。一夜间,不知道多少王侯之家从云端跌落尘埃。
  假如大伙不小心从尸体堆里捡到一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其实也不算件坏事。等有机会联系上了小肥在世的亲人,少不得能给山寨换回几百贯谢礼。然而真正令大伙无法想明白的是,那么多遭了灾的大户豪门里头,居然就没有一家姓氏,与小肥脖子上那块玉牌上的“郑”字相符。并且从汴梁被攻破到现在,也没听闻任何显赫之家,公开或者私下寻找一个走失的公子。
  哪怕是小肥命苦到了极点,所有嫡系长辈,都已经死在乱兵的刀下。但天王老子还难免有个穷亲戚呢。中原人又素来重视血脉,小肥的父母的亲朋故旧,在汴梁城那场大混乱结束之后,又怎么可能对故人可能遗留在世上的骨血不闻不问?!
  当种种疑点都解释不清楚的时候,答案可能就剩下了唯一的一个。这是五当家李铁拐最怀疑的,也是大伙最惧怕的。那片玉牌不是姓氏,而是另有其意。据说,被契丹人抓走的哪位皇帝陛下,登基前就受封郑王。假若这个猜测不小心变成了现实,恐怕天下虽大,等着众人的,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条!(注2)
  “我,我没故意骗你们!”正当众人忐忑不安的时候,被唤作小肥的少年又在大伙身后委委屈屈解释,“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大当家这次之所以带上我,就是为了让我看看山外那些地方,看看能不能让我记起什么来。可,可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成天拼了命地想,拼了命地想,但是对看到的东西偏偏根本没一点儿印象!我,我发誓。我可以对着大殿里的佛祖发誓!如果我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就让我,就让我天打雷劈!”
  “唉!可怜的孩子!”除了李铁拐依旧冷着脸,其他几位当家人都都叹息着摇头。虽然大伙平素经常呵佛骂祖,事实上,对冥冥中的怪力乱神,心里却始终存有一些敬畏。特别是刚刚被那个破窗而入滚地雷吓了半死之后,更是觉得,大殿内那个开肠破肚的佛像,也许真有几分莫测威能!
  而小肥既然敢在佛前发下重誓,无疑证明了他的病情决不是伪装。大伙不能因为对他的出身有所怀疑,就起了灭口之心。况且无论如何,小肥都还是一个孩子。大伙刀头打滚儿小半辈子,偶尔行一次善,总得有始有终。
  “既然想不起来,就不用再想了!”二当家宁采臣心肠最软,转过身,蹲在少年面前,大声安慰,“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姓宁算了。叫,叫……”
  搜肠刮肚,他也想不出个恰当名字来。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猛然间看到三当家许远举手里的半截铁脊蛇矛,“叫宁彦章,当年有个大豪杰叫铁枪王彦章,来历也不清不楚,但照样建下了赫赫功业。你想不起自己是谁不要紧,原来姓什么,是谁的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别忘了自己要努力好好活着,努力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就行了!”(注3)
  “嗯!”被唤作小肥的少年点点头,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认真,“从今往后,我就跟着二叔姓宁。我一定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不辜负了二叔您的希望!”
  “其实,你不做英雄好汉也无所谓,这辈子只要活的开心就好。反正,无论如何,我都是你二叔!”看到小肥赤诚的模样,宁采臣脸上瞬间涌起了一缕舔犊之情,摸了摸少年的头,微笑着补充。
  “咔嚓!”有道紫色的闪电撕裂乌云,照在佛像烟熏火燎的脸上。刹那间,佛祖的眼睛似乎亮了亮,望着脚下的芸芸众生,满目慈悲。
  注1:滚地雷,即球状闪电。有蓝色、绿色或者紫色,破坏力极大。
  注2:石重贵是石敬瑭的养子,年青时骁勇善战。石敬瑭先封他为郑王,后又封为齐王。后晋灭亡后,石重贵的两个儿子不知所踪。
  注3:王彦章,即传说中的王铁枪。五代名将,评书中武艺仅次于李存孝。传说其被朱温挖掘之前,是放羊为生的孤儿。却无师自通一身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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