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智慧录》第12/21页



从这一方面看,一个普通的社会就好像完全由俄国管号组成的乐队所奏出的音乐。每一支管号只有一个音符;每一个音符在适当时候出现,就奏出音乐来。由单一管号所奏出的单调声音中,你能充分地看出大多数人的心理状态如何。我们的脑海似乎只有那么一忽思想,不能容纳别的什么。我们很容易看出,为什么人们都那么烦闷无聊;为什么喜爱社交,为什么喜欢在人群中走动――为什么人类是群居的。是各人自己的『性』格的单调,让人们觉得独处是无法忍受的。“愚蠢诚然是自己的重负”(塞尼加,《书文集》,9)。让很多人聚在一起,我们才得出一点结果――由我们的单音管号所奏出的一些音乐。

明智人好像是独奏一件乐器(例如,本身就是小乐团的钢琴)的音乐家,他没有其他人帮助而举行演奏会。这样的人,自身就构成了一个小世界,他心智专一、独力奏出的音乐,具有各种乐器共同演奏的效果。像钢琴一样,他在乐队中没有地位:他是一位独奏者,也许可能由他个人担任演出;或是,如果是跟其他乐器在一起,只能担任玉奏;要不然,他是合唱中的主唱。但是,有些不时喜欢交际的人,也许能从这个比喻得到好处,而订出一条常规:我们所交往的人要是缺乏高素质,可以从增加数量上作某些补赏。如果对方聪慧,有一个人作伴就足够了;但如果你所交往的尽是普通人,不妨多认为几位,因为让他们一起合作――根据演奏俄国管号的类推,就能产生一些好处;愿上天给你耐心,完成任务!

我所指出的精神空虚,以及心灵的贫瘠,还造成另一种不幸。当一伙比较优秀的人集会结社以便提倡某一高尚或理想的目标之际,其结果几乎总是无数的大众蜂拥而来,各地方都是这样,后者的目的在于被去除烦闷寂寞,或是他们天『性』上的其他什么缺陷;什么事情能让他们生活快乐些,他们就毫不考虑地立刻去攫取。他们有些人会偷偷『摸』『摸』溜进去,有些人会拚命挤进去,然后就要完全把它摧毁,或是放肆地改变它,到最后它的目的变为跟当初的目的正好相反。

喜爱社交的冲动,还可以从别的观点加以审视。在寒冷的日子人们聚集在一起可得到一些温暖;我们能用一方式――跟他人有所接触,温暖我们的心灵。但是,一个本身在才智上具有大量温暖的人,不需要靠那种办法取暖。我写了一段小寓言说明这情况,在另处可以找到。*(*英译者注:叔本华所提到的这一段,见氏著《补苴论文集》卷2,#413。寓言说有几只豪猪在严寒的一天聚靠在一起取暖,当它们都感到被同伴的翮刺扎痛的时候,它们就得散开。但是,寒冷会把它们再驱赶在一起,相同的情况又会发生。经过多少次聚集和分散之后,它们终于发现,最好是大家彼此保持一些距离。同样的,社交的需要把人形豪猪驱集在一起――却因为他们『性』格上的许多刺人的不能相合的气质而互相排斥。他们最终发现的“适度距离”,是他们交往中仅有的可以忍受的情况,这就是“礼貌”和“高尚态度”的准则;凡是逾越这一准则的人,当地受到斥责,用中文说就是“请保持距离”。由于这一安排,彼此对于温暖的需要,只能非常一般地给以满足,但人们不会被刺伤。自己有若干温暖的人,宁愿离开人群,既不刺伤别人,也不会被人刺伤。)一般来说,一个人的社交能力,近乎跟他的才智价值成反比例:说某人非常不友善,几乎是等于说其人有大能力。

对于有才智的人来说,独处的好处是加倍的。第一,是让他能清静,第二,他不必跟其他人在一起――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跟世人打交道需要我们抑制自己、面对厌恶甚至危险。拉?布鲁那(la bruyere)说得好,所有我们的祸害都来自我们不能独处。6(6all the trouble cces trom our not being able to be alone )的确,喜欢跟人交往是危险的,甚至是致命的;因为它意味着跟人们接触,而基中极大多数是道德低劣,而且智质鲁钝或刚复。不爱社交就无须理会那些人;自身有足够条件,不需要跟那些人在一起,实在是大幸运;因为几乎所有我们的痛苦,都从需要跟别人交际花往而来;跟人交往就会破坏我们心境的平静,而心境平静,我已经说过,是幸福要素之中仅次于健康的。没有相当时间的独处,要做到心境平静是不可能的。犬儒学派的门徒抛弃所有的私产,为的是不让任何事物烦扰他们,能享清福;为了同一目的而放弃社交,是人们所能做出的最明智的事。贝尔纳丹(bernardin de saint pierre)说得最为是肯:节制饮食能获致身体的健康,节制与人交往可导致我们心灵的平静。7(7:la diete des alimens nous rend la sante du corps ,et celle des hommes la tranquillite de iame )我们若是早岁就喜欢独处,就好比赢得金矿;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社交的主要理由是彼此有所需要;彼此的需要满足之后,人们本来要分手,烦闷寂寞又把他们驱赶在一起。要不是因为这两个理由,人们就极共可能都独居自处;这是因为每个人在自己的心目中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惟一的人,这种绝对重要的感觉只有在独处时才能充分领略,而在熙熙攘攘的真实人生中,这种感觉动辄受到令人痛苦的否认,不久就会萎缩而消逝。从这一观点言之,独处是人类最原先的自然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都像亚当一样,我们的快乐是无限的。

话得说回来,难道亚当没父没母吗?这另一个意思是说独处并非自然状态;因为我们一进入这个世界,就发现自己跟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也就是说自己在社会中,不是独居的。因此不能说,爱好孤独是人『性』的原先怀格;它是我们经验和思索的结果,而这些又跟我们智力的发展息息相关,跟年岁一同增加。

一般而方,喜爱跟人交往的程度,跟自己年龄的大小 成反比例。一个小孩子只要被留下几分钟,就发出可怜的惊恐的哭声;稍后,不许他离开房间就是严重和惩罚。年轻人一会儿就能彼此亲密相处;只有少数心灵高尚的青年很高兴有时候是独自一人的――但整天都独自一人又不合适了。成年人不在乎整天都单独一个人;独处不算一回事,年事愈长愈不在乎。对于知己大多调零、感到生趣索然的老人,就具备着独处的最适当条件;从个别例子看,特别喜欢退引和幽静生活的趋势,都直接跟智力相关。

因为这种趋向,我说过,并不是完全自然的;这种趋势不是人『性』的直接需要而存在的,而是我们生活经验的结果,是我们对于真正需要加以反思的产物;特别是出于我们对大多数人的可怜的本质,不管是道德的、还是智慧上的,有了深切了解以后。最糟的情况是,有关个人把大家在道德和智慧上的缺点紧密结合、彼此利用,导致所有恶果,这就使得跟大多数人交往不但不愉快,而且简直不能忍受。因此,虽然这个世界包藏着许多坏透的事物,不良的人生关系是最糟糕的。甚至那位和蔼可亲的法国人伏尔泰也承认:到处都尽是不值得交谈的一群群的人。8(8:la terre est couverte de gens qui ne meritent pas qu on leur parle。)彼特拉克(petrarch)提出相似的理由,希望无人打扰――这位平和的人,如此强烈不移地喜爱静居:

我一直在寻找孤独的生活

(小河田野、树林可以为证)

逃离那些愚蠢而软弱的人群,

经由他们就无从选择光明。

(《十四行诗》221首)

在他那本可喜的书《独处的生活》中,他进一步有所申论,从而似乎供给了金默曼(aimmermann)撰写那本谈论独处的名著的意念。申富特在下面的尖刻的几句话提到他喜爱幽静的第二天『性』;我们有时谈到独居的人喜爱人群。这就好像是说,不愿意夜间在邦地大森林走动的人就是喜欢散步。

波斯诗人萨迪(sadi)在他的《玫瑰园》一诗中,表达了相似的情愫:自从我们离开人群后,选择幽静之途;静居才有安全。塞利休斯(angelus silesius )9(9:英译者注;塞利休斯是johnnes scheffler )的笔名,业医,是十七世纪的奥秘派诗人。

是一位温厚的信奉基督教的作家,他用奥秘的文字,说出同样的感受触:

希律王是敌;约瑟的心

在梦中得到神所透『露』的危险。

伯利恒是世界,埃及是孤独。,

逃吧,我的心灵!不然受苦等死。

布鲁诺言(biordano bruno)也宣称他喜爱静居。他说,在这世界希望预先尝试神仙生活的人,都众口同声的指称:

喏,我要漂泊到远方;

投宿在荒野间。(《诗篇》55:7)

在我刚才引述过的作品《玫瑰园》中,萨迪还说到他自己:我讨厌在大马士革的朋友,于是转往耶撒冷附近的沙漠之中,寻找荒野的走兽为伴。总之,普罗米修斯用比较优质的黏士所制造出来的一批人都说过同样的话。人与人之间的共同处,是人们的『性』格之中最低下、最不高贵,也就是那些平庸、琐屑、卑俗的部分;我们跟那些人为伍,究竟能获得什么欢乐呢?那些人不能把自己提升到更高的层次,他们要把一切拉到跟自己同样的低下,那些人的目的就是这样,我们还能要求那些人什么呢?这种喜爱与世隔绝和静居的『性』向,说到底具有某种贵族的感情。

恶棍们都是欢喜社交的――多么可悲!一个人的『性』格要是有一点点高贵,其主要的标示,就在于他不喜欢跟人交往。他愈来愈喜欢孤独,久而久之,看出这世界所能提供的,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一方面是孤独,另一方面是庸俗。这似乎是不便说出的话;但即使是充满基督教的温厚和爱的塞利休斯,也不得不承认这话的真实『性』:

孤独是必须的;切不可庸俗,

因为到处都可见到荒漠。

伟大的心灵――人『性』的真正导师,自然不愿意经常跟他人作伴,正如学校老师不愿意跟围绕着他闹轰轰的孩子群,在一起游戏那样。主些伟大心灵的使命,是指导人类渡过“错误”的海洋,安抵真理的彼岸――把人类从野蛮而庸俗的黑渊,提升到文明和教化的光明之中。具有伟大心灵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而并不真正属于这个世界;从很早的岁月,他们就感到自己与其他人之间,有着显然的不同。但只是逐渐的,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开始明白自己的地位。他们在心智方面的孤独,然后又由于实际上的退隐生活方式而获得巩固;还是在某种程度上从流行的庸俗之中解放出来的人,是无门径接近他们的。

从上面的话,爱好孤独很显然不是人『性』中之直接的、原始的冲动,而是次要的、慢慢养成的习『性』。它是高贵心灵的比较显著的特征,其发展一定要克服某此自然的欲望,而且还不时需要实际地对抗魔鬼梅某的诱哄,后者争取我们摒弃令人忧郁、摧毁心智的“独处”,换取“与人为伍”,走向社群;梅魔说,即使最坏的社交活动,也会给人们一份人类情谊的意义:

这样的痛苦生活会舍弃你,

它像一只兀鹰啄食你的脸脯!

所见最坏的社会也会显出你

你是大众之中的一个人物。

(歌德著《浮士德》,根据贝雅?泰勒的英译)

所有伟大的心灵都注定是孤独的――这一命运有时可能会令人感到遗憾,但在两害之中选择孤独,总是为祸较少。当年事渐长,我们就变得容易说出,该怎么做我就敢怎么做。在六十岁之后,愿意独自生活的意念,慢慢成为真实而自然的直觉;因为到了那把年纪,各种条件都造成这么做。我们最真实而自然的直觉;因为到了那把年纪,各种条件都赞成这么做。我们最强烈的冲动――喜爱跟异『性』在一起――对我们的影响力很小,甚至是零;年老对于『性』事索然的状态,为我们建立的具有一定自足的基础,会渐渐的占据我们寻伴的欲念。一千种幻想和愚昧都已克服;生命的活跃岁月大部分已经地去;我们已没有期望、计划或企图。自己所归属的一辈已经离开舞台,新茁长的一代基本上把我们放置于他们的活动范围之外。年岁愈高,日子过得愈快,我们就想到把余生专注于智慧上的事,而忽视人生的实务。只要我们社智健全,我们过去所取得的那些知识和经验,配合我们在发挥一己之际所获致的才能,让我们无论从事任何学科的研究,都觉得轻松和有趣。过去我们在蒙昧中所知有限的许许多多事物,现在变得明朗清晰,每有成果都使我们感到困难已经克服。从我们长时间跟他人相处的经验,我们已不再对别人有太大期望;我们发现,总的说来,跟人有交往得深入一些,并不会有所收获;还有,除了几个罕见和幸运的例外,我们所认识的人,都是在人『性』中具有缺点的样品,最好就是不加理睬。我们不再为人生中的一般幻想所牵制;就个别情况而言,我们不久都能看出他人的底细,我们不太想跟他有进一步的关系。最后是,独处――少与他人交往――已经习惯,好像已成为第二天『性』,如果我们从小已能接受独处,其情况更是如此。喜爱独处在从前需要牺牲走向社群的欲望,现在已经成为我们的自然『性』向的单纯品『性』――它是我们生命中的本有素质,如水之于鱼。具有独特个『性』的人跟一般人不同,他必然是孤立的,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人愈老愈感觉他的处境,不再是年轻时那么沉重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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