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越往事》第9/161页


  其实越潜早就醒来了,他化作青蛇时见到凤鸟,知道应该会来找他。
  感觉到臂弯里的鸟儿睡去,越潜才睁开眼,将手臂往怀里揽,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鸟毛。
  这是只通人性的凤鸟,说是鸟儿,举动很像人类,还晓得自己救过它。这只鸟能识路,能认人,夜间还会飞来找他玩。
  只差不会说人话。
  小胖鸟把脑袋埋羽毛里,羽毛松蓬,像颗球,只露出头顶彩色斑斓的羽冠。
  越潜抬起手,放在凤鸟身上,抚摸一把鸟毛,他余光瞥见枕边似乎有东西,拿过来一看,竟是一支挂满桑葚的小桑枝。
  原来这只胖鸟带食飞得那么辛苦,是为了给他送桑葚。
  越潜从桑枝上摘下一颗桑葚,放进嘴中咀嚼,甜甜的,很好吃。
  没有浪费一颗桑葚,越潜把枝上的桑葚全都吃完,只剩枝干。
  小桑枝被薅光桑葚,只带着两片绿叶,光溜溜躺在枕边,离它不远处,是正在臂弯安睡的凤鸟,和闭目正欲入睡的越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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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床两日,越潜身上的鞭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他有异于常人的体质。
  常父帮越潜换过两回药,就再用不上药,两天前才被打得皮开肉绽,两天后伤口已经结痂。
  夏日如此炎热,卫生条件还糟糕,使用的草药也很普通,就长在河畔,一摘一大把。换做是别人,一身好皮肉被鞭出数条血口子,总要淌着数日血水,而后慢慢愈合。
  常父帮越潜拆下包扎伤臂的草叶子与草绳,边忙活边絮叨:“我曾听人说,你才出生,国君就将你献给青王,有这样的事吗?”
  束缚住左臂的草叶和草绳已经拆除,贴敷在手臂上的草药也被揭掉。
  越潜举起左臂,看了看手臂上留下的疤痕,声音很平淡:“我未满月时,曾被放在青王石像旁,和神庙里豢养的蛇群过夜,说得是这件事吧?”
  幼儿没有反抗能力,神庙里养的蛇又都是大蛇,在这种情况下,能活下来属实是奇迹。
  “看来是。”常父点了下头,又问:“你那么小,你母亲怎么忍心?”
  越潜回道:“我父亲让这么做,她也只得照做。”
  他是庶出,母亲不是正室,母亲即便反对也没用。
  谈及两个已经故去的人,越潜语调里听不出有感伤,或者怨意。他年纪不大,遭受巨大的变故,经历过生死,从不自怜自艾。
  常父忙完事,坐在火塘边搓手指沾附的草药,喃喃道:“你小子看来真是得了青王神力,皮糙肉厚,命比谁都硬。”
  当年融国令尹(丞相)率军攻打云越,融兵攻入云水城,将俘虏的一众云越国王族、官员押往祭坛杀祭,一连杀了十数人,场面血腥恐怖。杀至越潜,正巧融国国君的口谕传来,勒令令尹停止这般疯狂的举动。
  常父便是在血迹斑斑的祭坛下见到越潜,那时越潜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已经麻木了。
  常父是被俘的云越国官员,所以也在待杀的俘虏里头,和越潜一同被融国国君赦免死罪。
  逃过一劫的两人,随后又被一同装上船,运往融国,一起成为融王苑囿里的奴隶。
  火塘的火即将燃灭,屋中昏暗,常父没听见越潜说话,抬起头看,见越潜从草篓里抓出一把野果,放在枕边,这样的举动,常父不是第一次见到。
  常父训道:“放在枕边又不吃,明早起来,又得压坏了。”
  食物珍贵,就是几颗采摘来的野杏、桑葚,常父也不舍得浪费。
  越潜不听劝,还是把野果放在枕边,他这么做是为犒劳夜晚的来客。
  那只凤鸟已经不见好几日,不知何时才会再过来。
  劳累一天,常父躺在角落里睡去,越潜卧在土床上,望向窗户,火塘的火燃灭了,他在黑暗中等待。
  夏日的阳光炙热,越潜光着上身,下身围着一条遮挡前后的破布,类似遮羞的蔽膝,光着两条腿。
  越潜就这么一副模样,弯腰在水畔拔草,开垦田地。
  伸出的双臂上有数道长条状的疤痕,触目惊心,越潜没去在意,日后疤痕会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他有经验。
  在越潜的身后,常父手执木耒,膝地而行,正在吃力地刨土。
  水畔的土地肥沃,但是杂草的根茎也多,开荒不是件易事。
  所有在浍水北岸居住的奴人,今日都在水畔干活,他们被允许开垦一块小小的田地,种植水稻。
  下达这个命令的人,是融国太子。
  融国太子绝非是同情苑囿奴人,只是将他们视作财产,减少奴人的死亡,减少财产损失。
  毕竟给王宫捕鱼的奴隶要是死光了,再去云水城调一批云越国的俘虏过来苑囿补充,路途遥远不说,也挺误事。
  这个时节适合种植水稻,得抓紧,再过几日就会错过农时,奴人都在拼命开荒。小小的一块田地,寄托着他们储粮过冬的期望,也是活命的希望。
  去年冬日饥寒交迫,险些活不下来,前年的冬日也是,越潜都记得。
  他们活得很卑贱,甚至不如附近军营里的一条狗,一匹马。狗尚且有饭吃,马尚且能在下雪天里,披件厚毯御寒。
  “常父,我这边有些豆子。”
  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越潜回过头,看到姜刖塞给常父一把黄豆。
  姜刖年轻的时候受过刖刑,左手的手掌被齐整砍掉,他是融人,因为触犯法律沦为奴隶。姜刖带着老妻,一起住在苑囿里,专门为国君捕鸟。
  常父赶紧收下,小声问:“老姜啊,你哪来的黄豆?”
  两人对话时,说的都是融语,常父以前当过官,能说融语。
  “我不是要给国君捕鸟嘛,做饵的谷物,我平日里偷偷攒下。你点种在野草丛里,冒充野豆,别教士兵发现。”姜刖小声叮嘱。
  “好好,可得怎么感谢你。”常父压低声音。
  姜刖摆动左手,示意不用,他缺失左手手掌,挥手像挥动根木棍。
  两人说话间,越潜走了过来,姜刖见他光溜溜,只在腰间围条破布,像赤贫户光身围蔽膝,实在贫贱。
  越潜的手臂和背部遭受鞭打的痕迹清晰可见,这已经是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不像刚遭受鞭打时那么可怖,姜刖喟然:“真是畜生,对半大的孩子下这么重手!”
  常父无奈叹气,自然是心疼的。
  身为当事人,越潜反而很平静,没说什么。
  姜刖见越潜那副淡定的模样,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才挨过鞭责,丝毫没有懊悔,姜刖问: “阿潜,往后还敢去林子里设陷阱,抓蛇鼠吗?”
  越潜扬起脸,回道:“还敢。”
  他不会坐以待毙,守着满山林的动物被饿死。反正横竖是死,至少饱食一顿再死。
  “不亏是蛇种!够胆!”姜刖猛拍越潜的肩,很看好这小子。
  苑囿里那些听话又胆小的奴隶,什么也不敢做,基本熬不过冬天,早早就死了。
  姜刖离去,越潜和常父继续垦田,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必须将田地开垦好,可千万不能误了农时。
  黄昏时分,一块四四方方不大的田终于开垦出来,一老一少坐在田埂旁歇息,越潜问常父:“接下要如何耕种?”
  越潜以前没干过农活,甚至没见过别人干农活。
  常父说:“要先把水稻的种子浸泡,等发芽了再播种。”
  越潜问:“播种后呢?”
  “播种后,等抽苗了还要再移栽。”常父疲惫地躺在地上,手边就是一把沾满泥土的木耒,他缓缓说道:“我以前也没当过农夫,只见过别人种田。”
  越潜摁死一只爬上大腿的蚂蚁,看着衣不蔽体,露在外头的两条腿,淡定地抬起头,眺望不远处水光潋滟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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