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刀锋(出书版)》第2/109页


  皮鞭抽在朱温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朱温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敢对自己东家下手,他只能夸张地惨叫着,四处躲避着刘崇的追打。
  这时候,一位老妇人从内堂疾步而出,一把挽过朱温,指着刘崇喝道:“住手!”
  刘崇一看,竟然是自己母亲,高高挥起的鞭子顿时软了。
  刘老夫人用怜爱的目光看着衣衫褴褛的朱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朱家老三不是等闲之辈,今后必是成大器之人,你们为何不能善待他呢?”
  刘崇一时怔住,默然不语。
  刘老夫人径直把朱温带进内室,让他坐在铜镜旁,拿出随身的小梳,为他轻轻梳理着头上的乱发。
  在这位慈祥的老妇人怀中,朱温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愤怒、焦躁和不安,都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个年少丧父,从小缺乏亲情的年轻人,那颗狂乱的心在母性的温暖和抚慰中,找到了获得安宁的方式。
  对母性的渴望和憧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根植到朱温无情狡诈的性格中,令他变成了一个怪异的混合体。
  这样的性格深刻地影响了朱温的一生。十多年之后,在刀口舔血之余,朱温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母性般的慰藉。而当他终究失去她的时候,这个男人性格中扭曲和黑暗的一面将会像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埋葬他,也埋葬他曾经拥有的那片天下。
  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穷奢极欲的唐懿宗李?y撒手归西,唐僖宗李儇即位。李儇年仅十二岁,朝政被掌握军权的神策军中尉、宦官田令孜把持,朝政更加混乱。翰林学士刘允章曾在《直谏书》中用“国有九破”形容当时的局势:“终年聚兵,一破也。蛮夷炽兴,二破也。权豪奢僭,三破也。大将不朝,四破也。广造佛寺,五破也。赂贿公行,六破也。长吏残暴,七破也。赋役不等,八破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也。”在刘允章的描述中,此时的唐王朝早已乱象丛生,病入膏肓。国家如此破败,仅仅需要一个导火索就会引发一场大爆炸。
  天灾往往都充当着这个导火索。不久,关东地区出现了罕见的大旱,庄稼绝收,饥民遍地。但早已习惯了奢华生活的官吏们却依然横征暴敛,没了活路的老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揭竿而起。盐贩首领王仙芝首先在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率众起义,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曹州冤句(今山东曹县西北)人黄巢随即聚众响应。起义军很快发展到数万人,先后攻占曹州、濮州。各路大小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战火遍及关东,唐末农民大起义全面爆发。
  战火逐渐向徐州一带逼近,萧县也开始人心惶惶。朱温就像狼一样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他感觉到莫名的狂躁和兴奋。乱世,他需要的难道不正是这样一个乱世吗?只有在弱肉强食的时代,他那一身力气才会有真正的用武之地。一直渴望改变命运的朱温发现梦寐以求的机会正在向他招手。
  不久,黄巢的军队攻入徐州,朝廷地方政权土崩瓦解。得到消息的朱温欣喜若狂,赶紧奔回家中,找到两个大哥,要求他们跟自己一起参加农民军。
  大哥朱全昱是个诚实厚道的老实人,一听此言,吓得面无人色。他战战兢兢地对两兄弟说:“反叛朝廷,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不能做,万万不能做!”
  朱温一听,哈哈大笑:“大哥说话怎么像一个妇人!大丈夫岂能苟活于世!凭自己的力气干出一番大事,搏得一身荣华富贵,那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我宁愿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要去搏一搏。你们难道愿意一辈子在这个穷村子里,给别人当一辈子牛马?要是那样,我还不如不要这颗头!”
  朱温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地高喊着,他挥动的左手在空中剧烈颤抖。
  二哥朱存虽然不像朱温那样胆大包天,但也算个有胆量有想法的人,被弟弟一鼓噪,顿时热血沸腾地表示要一起投军。
  两人如此闹腾,朱全昱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呆立当堂,无言以对。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过了很久,一个充满了怨恨、贪婪和狠毒的声音突然响起:“不用再言,我一定要去。我命由我不由天!”
  朱全昱觉得后背一阵发麻,他转过头,看着朱温那张扭曲变形,神情可怖的脸,惊得目瞪口呆,面前的弟弟就像一头急于捕食的饿狼,不顾一切地要挣脱束缚他的锁链。
  第二天一大早,兄弟二人便辞别家人,径直往农民军的大营奔去。
  初升的朝阳照亮了村口的那条小路。当朱温挺着胸脯,大踏步走向他梦想的军营,义无反顾地冲向他期待已久的乱世时,肯定感受到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那种狂放和豪情。
  2.蜕变
  朱氏兄弟如愿以偿成为黄巢军中的一员。
  进入军营这个全新世界的朱温发现,自己找到了属于他一生的归宿。
  身边的人都是跟他一样,曾经被轻视被侮辱的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梦想和原则,有自己的尊严和思想,但却被人轻视,被人践踏。他们对权贵有着天然的敌视,火焰正在他们胸口熊熊燃烧,每个人都在幻想凭借一双手杀出属于自己的世界。
  激情、青春、叛逆和对命运的藐视,这个地方完全不同于那个困住了自己十余年的乡村。那里禁锢了他的灵魂太久太久,现在他终于解放了。
  激动不已的朱温拉住朱存的衣袖,哈哈大笑:“哥!看来我们当兵这条路是走对了!以后吃香喝辣不说,再也不会受人欺负!”
  朱存却显然没有这么乐观。他欣赏和相信三弟的胆识和斗志,但他知道,走这条路意味着什么。
  “仗还没打一场,你瞎乐个啥!等上了战场,你才知道当兵打仗是什么意思!”
  “切!”朱温不屑地哼了一声。看看身边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再看看密密麻麻的刀枪和战旗,难道还会有什么比我们更强大?难道还有谁能击败我们?
  农民军在徐州并没停留多久,他们很快向西进发。黄巢的目标是豫西重镇汝州(今河南临汝),他希望乘势进逼洛阳,威胁关中。
  朱温、朱存跟着大军的滚滚洪流一路向西。朱温的话少了起来,他背着一把大刀低头走在朱存旁边,一言不发。离开了老家,两个人都莫名地感受到一丝恐惧。未知的目的地,未知的前程,未知的战斗,没有人知道前方就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单调而疲乏的行军持续了好多天,当汝州的界碑映入这些农民军士兵眼帘的时候,整支队伍忽然骚动起来。
  数匹快马扬尘而来,为首一人厉声大喝:“将军有令!立即整队,我部为先锋,即刻进攻郓州城!”
  人流就像爆炸一般轰然散开,人们在四处乱跑,急急忙忙去排成战斗队形。
  朱温的头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朱存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急忙向队伍中央跑去。
  战斗就要开始了!朱温觉得血液从脚底“轰”地一声直冲到头顶,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全身肌肉一下子绷紧。
  这不是街头田间的谩骂斗殴,这将是真实的杀戮,是面对面的生死搏杀。
  朱温从背后摘下那把沉重的大刀,他注意到自己的左手又开始剧烈地抖动。不能让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朱温把颤抖的左手藏进怀里。
  “你没事吧?”朱存不安地看了弟弟一眼。
  朱温摇摇头。朱存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就像血的颜色。
  朱存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安慰,叮嘱,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是第一次打仗,他只希望当这场战斗结束的时候,还能再见到弟弟。
  面前站着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他们紧张得就像一群小孩。不知道几个时辰之后,他们还能不能在同一个世界见面。
  朱存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他不该这么冲动跟着朱温一起来参军,他应该和大哥一样阻止自己的弟弟。战斗还没有开始,但他已经尝到了残酷的味道。
  战鼓擂响了,沉重而有节奏的鼓点声就像催促死亡的咒语。这支军队缓缓前行,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只有天知道。
  朱温提着刀,挤在拥挤的方阵中,一步步向前迈进,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二哥,朱存正举着一支长枪,表情严肃,神色凝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战之前的气氛完全不像朱温想象的那样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而是充满了悲伤和压抑。
  前方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轰鸣,像是人们的喊叫,又像是擂响的战鼓。整个方阵加快了前进速度,士兵们开始小跑,然后变成了狂奔。
  朱温就像被人扯着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他努力想弄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看不见,双眼所及,全是密密麻麻的背影。
  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前方有兵器的碰撞,有战马的嘶叫,有人们的喊杀,还有铁箭划破长空尖利的呼啸。
  朱温突然听见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这叫声撕心裂肺,令人心悸,他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叫声,他想不到,一个人竟然可以发出那样凄惨的声音。
  朱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举起手中那柄大刀,然后拼命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感觉到了疼痛,还有随之而来的鲜血流入口中咸咸的味道。
  这不是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朱温扯起嗓子吼了一声,试图让自己振奋起来。但他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一切。
  他只能拼命往前跑。
  无数人扭曲着倒在箭雨中,更多的人冲了上去,扭打、搏杀,一片混乱。
  朱温的双眼模糊了,这片巨大的混乱场景,狠狠地轰击着他的视线。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到自己腰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朱温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农民军士兵,血肉模糊,瞬间已丧命。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身影已扑到他面前。朱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已经嗅到了即将刺进他咽喉的枪尖上那浓烈的血腥味。
  没有任何犹豫,他下意识地挥刀一格,用尽全身力气,朝那个身影猛劈下去。
  “嚓――”那是刀撕裂肌体的声音,一股炽热的液体扑到脸上,巨大的血腥味令他几乎窒息。
  朱温用手一抹,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而那个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无力地瘫倒在他面前。
  朱温觉得全身虚脱。他重重地喘着粗气,以刀驻地半跪着。现在他看清了被自己斩杀的那个人,穿着黑色的皮甲,年轻的脸上一片苍白和惊恐,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已经了无生气。
  原来这就是战争。他甚至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已经把素不相识的人劈成了两半。
  他抬起头,一道白芒正对准他的面门袭来,那道炫目的寒光让他几乎无法睁眼。
  要死了!
  朱温下意识地闪过这个念头,自己刚刚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却就要倒在进入这个世界的门口。
  “啪!”一杆长枪从身后递出,格开了那把直斩他面门的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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