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归来》第2/44页


  但此时魔鬼真的站在了门口――他们自己的魔鬼――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棕色的眼眸中泪光闪动,混杂着喜悦和突如其来的宽慰,毕竟这个孩子已经和父母分离了这么久,周围只有一群陌生人……唉,露西尔从昏厥中清醒过来之后,看到调查局这位干净利落、衣着精良的官员站在面前,她又像烧融的蜡烛一样瘫软下去。不过那位官员倒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脸上反而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可以肯定,跟现在一模一样的情景他在这几个星期内已经见过不少。
  “我们有一些互助小组,”调查局官员说,“为复生者提供必要的帮助,同时也帮助迎接复生者的家庭。”他又笑了笑。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接着说道――他已经向夫妻俩做了自我介绍,但是哈罗德和露西尔现在这个年纪已经不太记得住人名了,就算是让他们和死而复生的儿子团聚了的人也不行,所以他们干脆直接叫他调查局官员――“他在中国北京城外一个小渔村,正跪在一条河边,据说是想抓条鱼还是什么的。当地人的英语都不行,他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用普通话问他叫什么名字,怎么到那里的,家在哪里,等等,总之就是见到迷路的孩子后通常会问的那些话。
  “大家发现语言完全不通之后,一些女人试着安慰他。他就开始哭起来――这也很自然,对吧?”官员又笑了,“毕竟他不是在堪萨斯。但她们还是让他平静了下来,然后找了个会说英语的干部来,然后嘛……”他耸了耸深色西装下的双肩,意思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显而易见了。接着,他又补充道,“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露西尔,笑得颇为真诚。露西尔盯着这个突然死而复生的儿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她一把将他拉到胸前,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然后双手捧着他的小脸,不停地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雅各布咯咯笑个不停,但是并没有去擦妈妈亲她的地方,其实他这个年龄的很多孩子,都是妈妈亲一下就要擦一下的。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调查局官员说。
  山本神威
  他走进便利店的时候,门上挂的铃铛轻轻响了一下。门外有个人正开车从加油站出来,没有看见他。柜台后面一个胖墩墩、红脸膛的人原本正在和一个瘦高个儿聊天,此刻两人都不说话了,一起盯着他看。店里只有冰柜发出低低的嗡嗡声。神威深深鞠了一躬,便利店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小铃铛又响了一下。
  柜台后面的两个人仍然没说话。
  他又鞠了一躬,面露微笑。“请原谅,”他说,“我投降。”说着,他举起了双手。
  那两个男的都跳了起来。
  红脸膛的人说了一句神威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看了看另外那个瘦高个儿,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很久,目光左顾右盼。然后红脸膛的人指了指大门,神威转过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街道和冉冉升起的太阳。“我投降。”他又说了一遍。
  跟其他人一样,几个小时前,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树林里。他随即把手枪埋在树林边的一棵树旁,甚至把军装外套和帽子也脱了下来,和手枪埋在一起。他担心美国人会杀了他,所以当天光初亮,他来到这座小小的加油站的时候,身上只穿着背心、长裤和锃光发亮的长靴。“我叫山本,”他用日语说道,然后还是那句,“我投降。”
  红脸膛的人又开口了,这次声音大了一些。然后另外一个也接上话茬,两个人都指着门的方向,大声嚷嚷着什么。“我投降。”神威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人升高的调门令他感到害怕。瘦高个儿从柜台上抓起一罐苏打水,向他扔过去,结果没打中。他又嚷嚷起来,还是指着店门,并且继续寻找其他可以扔过去的东西。
  “谢谢。”神威挤出这么一句,虽然他知道自己并不想这么说――他只会寥寥几个英语单词。他退到大门边,红脸男子伸手从柜台下面摸到一罐什么东西,咕哝着扔了过去。罐子砸到神威左边太阳穴的上方,他向后倒在店门上,铃铛响了。
  红脸男子又扔出了各种罐子,瘦高个儿大喊大叫,也在找有什么能扔的东西。神威跌跌撞撞地逃出加油站,一边跑一边高举双手,想证明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只是想要主动投降。他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
  外面,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整座城市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橙色光芒,看起来一片安宁。
  他的头部一侧有一道细细的血流淌下来,他高举胳膊,在街上走着。“我投降!”他的喊声几乎把整座城镇叫醒,希望这样的喊声可以让碰到的人放过他。
  二
  当然,就算是死而复生的人,也得存档备案。国际复生者调查局源源不断地收到捐款,已经到了来不及消耗的地步。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尽其所能,甚至不惜举债也要为调查局投资,为的是维护与调查局的关系,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掌握了所有复生者以及相关人物事件的组织。
  讽刺的是,调查局内部的人对这个机构的情况所知甚少。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清点人数,然后告诉复生者们回家的路。仅此而已。
  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哈格雷夫家小屋前廊上的澎湃感情才渐渐平复,拥抱和亲吻暂告一段落。哈格雷夫夫妇带着雅各布进了厨房,此时他已经坐下来,安心享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吃不上的各种好吃的。调查局官员与哈罗德和露西尔一起坐在客厅,他从一个棕色的皮箱里掏出一摞文件,开始进入正题。
  “该复生者最初的死亡时间是?”他问道,同时又向夫妇俩介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马丁?贝拉米探员。
  “我们非得用那个词吗?”露西尔问。她深吸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背。突然间,她看上去那么气派而高傲。刚才盯着儿子看的时候,她的一头银发还有点乱,现在都已经梳理顺直。
  “哪个词?”哈罗德不解。
  “她指的是‘死亡’这个词。”贝拉米探员说。
  露西尔点点头。
  “说他死了,这有问题吗?”哈罗德的嗓门比他自己预期的要大一些。雅各布就算听不见他说话,至少也看得到他此时的样子。
  “嘘!”
  “他就是死了,假装他还活着也没用。”哈罗德放低了声音,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马丁?贝拉米明白我的意思。”露西尔说。她两手放在大腿上,不停扭绞着,每隔几秒钟就要用目光搜寻一下雅各布的身影,就好像他是风中的一根蜡烛。
  贝拉米探员微微一笑。“没关系,”他说,“其实这很正常,我确实欠考虑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他低头看着调查问卷,“该复生者是什么时间……”
  “你是哪里人?”
  “您说什么?”
  “你是哪里人?”哈罗德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蓝天问道。
  “你说话的口音像是纽约人。”哈罗德说。
  “这算优点还是缺点呢?”贝拉米探员看似随意地问。其实,自从他被分配来负责北卡罗来纳州南部地区的复生者以来,他的口音问题已经被人问过十几遍了。
  “很讨厌,”哈罗德说,“不过我这个人不太计较。”
  “雅各布,”露西尔插话说,“请叫他雅各布好吗?这是他的名字。”
  “好的,夫人,”贝拉米探员说,“不好意思,现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谢谢,马丁?贝拉米。”露西尔说。她的双手不由得再次握成拳头,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慢慢放开手指。“谢谢,马丁?贝拉米。”她又说一遍。
  “雅各布是什么时间离开的?”贝拉米探员柔声问道。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哈罗德回答。他走到门口,神色不安。他舔舔嘴唇,两只手一会儿摸摸穿旧了的休闲裤的口袋,一会儿又摸摸同样苍老灰白的嘴唇,没有发现任何能让人平静的东西――也就是香烟――上上下下都没有。
  贝拉米一边记录一边又问。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搜索人员寻找雅各布的那天,这个名字仿佛变成一个符咒。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大声喊道:“雅各布!雅各布?哈格雷夫!”接着这个名字会被大家依次传递下去:“雅各布!雅各布!”
  一开始,他们你一声我一声地喊,声音尖厉刺耳,充满恐惧和绝望。可是搜了很久,男孩依旧不见踪影。为了省点嗓子,搜索队的队员们开始轮流呼唤。太阳渐渐变成金红色,一点点滑到地平线之下,被高大的树林吞没,终于消失在了灌木丛中。
  大家高抬着腿跨过沿路的荆棘丛,脚步开始踉跄起来。他们都累坏了,焦急的心情也让人疲惫不堪。弗雷德?格林一直陪着哈罗德。“我们会找到他的,”弗雷德不停地说,“他拆我送他的那把玩具枪的包装时,你看到他的眼神没有?这个小家伙肯定激动得要命。”弗雷德气喘吁吁地说道,此时他的两条腿几乎要累断了。“我们会找到他的,”他点点头说,“我们会找到他的。”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阿卡迪亚地区茂密的松树林中,到处有手电筒的光在闪烁。
  搜索者一路找到河边,哈罗德很庆幸自己已经说服露西尔留在家里等。“他说不定会自己回来呢,”他劝她,“到时候他肯定要找妈妈。”其实,他心里有数,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只能在河水中找到儿子了。
  哈罗德走进河里,即使是河岸浅滩处的水也有膝盖那么深。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叫一声孩子的名字,然后停顿片刻,听听附近是否有答应的声音,然后再走一步,再叫一声,往复不停。
  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孩子的尸体。月光洒在河面上,将孩子的身体映照成美丽的银白色,跟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样让人难忘。
  “上帝啊。”哈罗德轻呼。从那以后,他的口中再没有喊出过这个词。
  哈罗德一边讲述事情的经过,一边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岁月的流逝。他说话已俨然像一个老人,坚硬而沙哑。说着说着,他就会伸出满是皱纹的厚实手掌,拨一拨脑袋上所剩不多的几根白头发。他的手上布满老人斑,骨节因为患了关节炎而变得肿胀。跟同龄人相比,他的关节炎还不算厉害,但那种疼痛还是让他经常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年轻人的资本了。甚至连他说话的时候,都能感到尾椎上传来一阵阵刺痛。
  他的头也快秃了,无论是圆圆的大脑袋,还是皱巴巴的大耳朵上,都斑斑点点。露西尔尽量给他找合适的衣服穿,但所有衣服到他身上仍然像是要把他的身体吞没一般。毋庸置疑,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老头了。
  雅各布的归来――依然那么年幼,充满活力――说不清为什么,突然让哈罗德?哈格雷夫意识到了自己的年迈。
  露西尔也跟她的丈夫一样老了,一头白发。他说话的时候,她移开目光,始终注视着八岁的儿子。此时,那孩子正坐在饭桌边,吃着一块胡桃派。时光仿佛倒流到一九六六年,一切平静如常,而且再也不会发生不幸。有时,她抬手拨开额边的一绺白发,不经意间也会看见自己满是老人斑的枯瘦双手,不过她倒是没有因此烦心。
  哈罗德和露西尔夫妇都身材瘦长。这几年两人老了,露西尔看上去甚至比哈罗德还要高一些,或者,不如说是哈罗德萎缩的速度比她更快。结果现在两人争论的时候,他不得不抬头看她。露西尔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没有像哈罗德那样日渐消瘦――她把丈夫消瘦的原因归罪于他总是抽烟。她的裙子依然合体,瘦长的胳膊还是那么灵活地指挥这指挥那;而哈罗德的胳膊在宽大的衬衫中晃晃荡荡,衬得他比以前更没底气了,这也让露西尔这些日子越发占得先机。
  露西尔对此很骄傲,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妥,尽管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应该有些不好意思才对。
  贝拉米探员不停地做着记录,手都抽筋了。他放松了一下,接着记下去。他原来也想过把谈话录下来,但还是觉得用笔做记录更好。当人们与政府官员见面谈话,却发现官员什么也不记时,他们会感觉不舒服。而且这也正适合贝拉米探员的工作方式。他的大脑更容易处理视觉信息,而不善于听觉信息。就算他现在不做记录,过后也得整理出一份纸质文件。
  贝拉米从一九六六年孩子的生日派对开始写起。露西尔一边抽泣,一边诉说当天发生的一切,语气中充满愧疚。她是雅各布还活着时,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她只依稀记得儿子冲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去追另一个孩子,挥动着一条苍白的胳膊。葬礼那天去参加的人太多,教堂里面几乎坐不下。贝拉米把这些都记下了。
  但是有些谈话内容他没有记。出于尊重,有些细节他只是自己记在心里,而没有记在官方文件中。
  哈罗德和露西尔虽然从失去孩子的悲伤中熬了过来,但也仅限于此。在接下来的五十几年中,他们的生活中一直充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这种孤独常常不期而至,在周日的晚餐时分不管不顾地涌上心头,令两人的话题陷入尴尬。那种感受他们无法描述,也很少谈及。他们只能屏住呼吸,在孤独中如坐针毡。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感觉虽然规模日渐减小,却始终令人捉摸不透、无法忽视,就仿佛卧室里凭空出现了一台核粒子加速器,坚定不移地预测着宇宙真理中最不祥、最不着边际的一面。
  或许事实本来就是如此。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于逃避这种孤独感,甚至已经轻车熟路。这就像一场游戏:不要提及采草莓节,因为雅各布最喜欢这个日子;不要一直盯着那些漂亮的楼房看,因为这会让你想起自己曾说过,雅各布将来能成为建筑师;对那些与雅各布有几分相似的孩子,则完全视而不见。
  每年雅各布生日前后那几天,他们总是过得很压抑,相对无言。露西尔会毫无缘由地抽泣起来,哈罗德的烟瘾会比平常要大一些。
  但这只是在开始的那段时间,只是在悲哀的头几年里。
  他们慢慢老去。
  他们阖上了记忆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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