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归来》第43/44页


  雅各布还有些不想走。
  房子盖得很好,虽然哈罗德嘴上不愿承认。尽管现在还只是一副骨架,但已经能看出厨房、客厅和楼梯上面的卧室。木头都是新的,但地基还是一如既往地老。
  一切都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他跟雅各布说过,但它们的意义永远都不会变。
  他让孩子一个人待在露西尔的墓前,自己来到了房子后面的一片废墟中。大火肆虐过后,那里只剩下石头地基和一堆残骸碎片。建筑队的人曾经提出帮他把这些垃圾清理掉,但是他制止了他们。他几乎每天都要到这儿来,在灰烬和碎片中细细地筛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觉得等看到就会认出来了。
  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他仍旧什么都没找到,但至少他已经不抽烟了。
  细细搜寻了一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雅各布还待在露西尔的墓前,他坐在草地上,两条腿蜷到胸前,下巴搁在两膝之间。贝拉米探员开车过来的时候,他一动不动;贝拉米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反应。贝拉米没有停下脚步,径直从雅各布身边走了过去——他知道这孩子不会回应的。他每次来见哈罗德的时候,雅各布的反应都是这样。
  “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贝拉米说。
  哈罗德站起身来,摇摇头。
  “需要帮忙吗?”
  “我想知道我到底在找什么。”哈罗德咕哝一句。
  “我知道那种感受,”贝拉米说,“我当时要找的是照片,我童年时代的照片。”
  哈罗德哼了一声。
  “他们至今也没弄清这次是怎么回事,也找不到原因。”
  “那是当然的。”哈罗德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湛蓝、广阔、澄澈。
  他把满是灰尘的两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
  “我听说是肺炎。”哈罗德说。
  “是的,”贝拉米回答,“跟第一次同样的病。她最后走得很平静,也跟第一次一样。”
  “全都一样吗?”
  “也不是。”贝拉米答道,一边还整了整领带。贝拉米又像以前一样西装笔挺了,这让哈罗德很高兴。他还是没明白,贝拉米是怎么穿着这严严实实的一身,还能若无其事地度过一夏天的。但他发现,贝拉米后来也开始变得衣冠不整了。现在,贝拉米的领带又紧紧地扎在了脖子下面,一身挺括的西装纤尘不染。这让哈罗德觉得,一切终于回到了原有的样子。
  “这次我的心情比较平静。”贝拉米说。
  “哦。”哈罗德咕哝一句。
  “教堂怎么样了?”贝拉米绕着那堆废墟转了一圈。
  “还不错。”哈罗德又蹲下去,在灰烬中仔细翻找起来。
  “我听说牧师回来了。”
  “是的,他们夫妻俩好像准备领养几个孩子,好事多磨吧,这才像个真正的家。”哈罗德感慨道。他的腿有些酸痛,于是干脆跪在地上,也不在乎弄脏膝盖,反正昨天、前天、大前天,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贝拉米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雅各布,他还坐在母亲的墓前。“很抱歉发生了这些事。”他说。
  “不是你的错。”
  “但我还是感到抱歉。”
  “这么说的话,我也应该道歉才对。”
  “为什么?”
  “管它呢。”
  贝拉米点点头。“他很快就要走了。”
  “我知道。”哈罗德说。
  “他们都会那样变得越来越冷漠,至少调查局的观察结果是这样。当然也有例外,有的时候,他们会突然消失不见。不过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在消失之前都有征兆,会变得离群、沉默。”
  “电视上也是这么说的。”
  哈罗德把整只手都伸到了碎片废墟中,一直没到胳膊肘,前臂上满是煤灰。“不过,有一点还算让人欣慰,”贝拉米又说道,“你会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坟墓里,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哈罗德没有作声,他的两只手还在不停地翻找,好像已经很接近他疯狂搜寻的目标了。废墟中的钉子和木头碎片扎破了他的手,但是他还在继续,贝拉米一直注视着他。
  这样的景象持续了很久。
  最后,贝拉米脱掉西装外套跪下来,也把手伸到了废墟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翻着挖着,搜寻一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哈罗德一看到它,马上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刻不停地在找它。这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被火焰熏得焦黑,上面沾满了房子遗骸的灰烬。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太阳已经西斜,空气中有了些许凉意,今年的冬天恐怕会来得很早。
  哈罗德打开盒子,伸手进去拿出了一封露西尔的信,同时,一枚小小的银十字架掉在了灰土中。哈罗德叹了口气,尽量稳住自己的双手,打开了那封信。信已经被火烧毁了一部分,不过大部分的内容还在,仍然是露西尔那细长优雅的笔迹。
  ……世界一片疯狂?做母亲的应该怎么办?父亲又该如何面对?哈罗德,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太沉重了。有时,连我也觉得承受不了,我甚至想过把他撵出去,让他回到那条带走我们孩子的河里去。
  很久以前,我总是害怕会忘记一切,后来,我又希望能把所有事都忘掉。但无论是铭记还是遗忘,都比孤独的感觉要好一些。上帝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主自有安排,主掌控一切。我知道,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哈罗德,我知道这对你也一样。
  你的感觉更糟,我其实都明白。这个十字架,你老是到处乱放,这次我是在前廊的地板上发现的,就在你那把椅子旁边。可能你刚睡着的时候还把它握在手里,你一直都这样,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觉得你在害怕它,但你其实不必怕的。
  这不是你的错,哈罗德。
  你对这个十字架一直有个心结,但不管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这都不是你的错。自从雅各布回到主的怀抱之后,你就一直带着这个十字架,就像耶稣背负着他的十字架一样。但是最后,连耶稣都把十字架放下了。
  放下吧,哈罗德。让他走吧。
  他不是我们的儿子,其实我知道。我们的儿子已经在那条河里溺死了,他当时是想找一件跟这个十字架差不多的小玩意儿。那是他爸爸教给他的一个游戏,这让你一直耿耿于怀。有一天,你和他到河里去玩,回来的时候就带来了这个,那真神奇,你们当时开心极了。你和他一块儿坐在前廊,你告诉他,这个世界充满了神秘的事物,就像这个十字架一样;你还告诉他,只要我们去寻找,就一定会有所发现。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哈罗德,那时你才二十多岁。他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你一定想不到,他竟然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当了真。你更不会料到,他自己又一个人去了河里,希望发现奇迹,结果却再也没有上来。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这第二个雅各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不过实话说,我并不在乎。有些东西,我们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但是他又重新带给了我们:他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再次找回爱,让我们原谅自己,让我们反省自己是否还有当年那颗初心——那时的我们是一对年轻的父母,真诚地祈祷我们的宝贝永远平安。他让我们毫无畏惧地去爱,让我们宽恕自己。
  放下吧,哈罗德。
  爱他,然后放他走吧。
  眼前一片模糊。哈罗德把这枚小小的银十字架紧紧攥在手心,大笑起来。
  “你还好吧?”贝拉米问。
  哈罗德笑得更厉害了,他把这封已经揉成一团的信放在胸口,转头看向露西尔的墓地。雅各布不见了。哈罗德站起来,又看了看远处的院子,孩子也不在那里。他不在翻盖的房子那边,也不在卡车边。
  哈罗德擦了擦眼睛,转向南方,那是森林的方向,往那里一直走下去,就到河边了。或许那只是个偶然,又或许那是早已注定的宿命。有一瞬间,他在落日的余晖中,瞥见了那个孩子的身影。
  好几个月以前,就在复生者开始被禁止外出的时候,哈罗德曾经对妻子说过,以后伤心的日子会越来越多。当时他说对了。现在,他知道自己依旧不会好受。自始至终,露西尔都不相信雅各布是她儿子,但是自始至终,哈罗德都坚信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当我们失去了所爱的人之后,有些人自此永久地锁上了心门;有些人则不仅要敞开门,还要打开窗户,让所有的爱与记忆都自由出入。也许这才是世界应有的样子,哈罗德想道。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上演着这样的故事。
  后 记
  母亲去世十二年了,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声音;父亲去世六年了,我只能记得他缠绵病榻最后几个月的样子,我真希望能忘掉那段时光。
  当我们失去一些人的时候,总有些事情会被永远记住,而有些则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是记忆特有的规则。
  但是小说则不同。
  二〇一〇年七月,在母亲忌日的几周之后,我梦到了她。那是个很简单的梦:我下班回家,看到她正坐在餐桌旁等着我。整个梦里,我们一直在聊天。我向她汇报了她走之后,我在研究生院的学习和生活;她则问我怎么还没有安顿下来,还没有成家。妈妈即使已经离开人世,也还惦记着让我赶快结婚。
  我们分享了很多事,可对我来说,儿子和母亲之间这样的对话,都只能在梦中实现了。
  这个梦在我的脑海中逗留数月。有几个晚上,我在睡梦中总希望能重现那一幕,但是再也没有成功过。不久后的一天,我在吃午饭时逮住一位朋友,向他倾诉了我的纠结。老朋友说话常常免不了一番贫嘴调侃,不过最终,总能让你重新振作起来。饭吃到最后,我们也聊得差不多了,朋友问我:“想象一下,如果你妈妈真的回来了,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会怎么样?如果回来的不光是你妈妈呢?如果其他人都死而复生呢?”
  《亡者归来》就在那天诞生了。
  《亡者归来》对我的意义是很难用语言解释的。写作的时候,我每天都面临着一些问题:关于普通物理学的问题,某些细枝末节最终可能导致的某些结果,甚至一些最基本的问题都让我思虑再三:复生者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们是真的吗?有些问题比较容易回答,还有些则十分含糊,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我甚至曾经一度想要放弃,再也写不下去了。
  但是,贝拉米探员这个人物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原因,我渐渐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他母亲病逝的经历——疾病导致的中风——和我母亲的病逝如出一辙。他在故事中一直想和母亲保持距离,其实是我感情的投射,是我一直在回避母亲生命最后几天的记忆。而他的释怀,最终也成就了我的释怀。
  对我而言,《亡者归来》不仅仅只是一部书稿,它还是一个机遇,让我能够重新和妈妈坐在一起,再次看到她的微笑,听到她的声音,重温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光,而不是像现实生活中那样逃避她。
  最后我意识到,我对这本书的期许,正是希望它能呈现出这样的初衷。我希望《亡者归来》这本书也能给读者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同样感受到我在2010年的梦境中经历的一切,从这本书中发现他们自己的故事。我希望,读者们能够进入书中的世界——那神奇的方法和魔力我自己也难以描述——忘掉现实生活中艰难而冷酷的生死规律,再度和他们曾经心爱的人在一起。母亲再度拥抱孩子;阴阳两隔的恋人再度聚首;孩子终于能跟妈妈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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