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雪中来》第56/70页


  裴嘉鱼并不肯听,向来开朗的眉眼压着极端的怒火,她抬起手便想要向那小和尚一掌拍去, 被裴贞握住了,就见他以一种极为少见的冷然瞧过了那小和尚,缓缓道,“前头带路,再多说一字,便拔了你的舌头。”
  那小和尚收了声,一言不发地引路走在前头。
  裴家人跟在后面,每靠近不远处那禅房一些,裴嘉鱼的面色便苍白几分。
  裴贺走在二人的前头,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浑身僵硬的步伐。
  裴世子失踪了这些时日,耗费了裴贞许多神思,以至于他如今瞧起来比起从前更加瘦削了许多,从前风流的月白色衣衫,如今更多的是瘦骨嶙峋之感。
  他跟在后头,忽然间停了停,回头瞧了瞧寒云山顶的几处禅房一眼,重新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前头的脚步。
  赵绪立在窗前,淡淡瞧着山下一路走过的身影,低声道,“还是晚了一步。”
  晏初七已在外头搜寻了多日,始终未有线索,谁能料到裴世子竟是在寒云寺中,近在眼前。
  那背后的人,让裴贤死在这里,是想把寒云寺也一道推向风口浪尖。
  “怎么会。”
  沈羡低声道,她几乎还是不能相信这个消息,裴世子之死,来的这样突然,却又令人不得不正视他失踪多日,凶多吉少的事实。
  “裴氏之难,已无力回天。”
  “那嘉鱼她该如何?”
  赵绪低低叹息了一声,“裴氏功高多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未尝不是赵缨心头之刺。”
  “是陛下动的手?”
  赵绪摇了摇头,“南疆之乱不是赵缨想看到的局面,只是裴家,该寻一个退路了。”
  “赵绪,”沈羡低声道,“我想去瞧一瞧嘉鱼。”
  他应道,“裴贺知你在此,也好,去罢。”
  妙慧的禅房外头还围了好些人群,寒云寺中的人皆知妙慧师叔与裴家有渊源,如今听闻裴家的世子死在了此处,不由起了许多的窃窃之声。
  “妙慧师叔,人带到了。”
  引路的小和尚面对禅房,双手合十行过礼,又道,“来的是裴家的三公子,五公子和郡主。”
  就听得里头响起了一声平淡的应声,“把东西送出去罢。”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眉眼尚幼的小和尚捧着一个漆黑的罐子走了出来,打量过外头立着的几人,走到裴贺的面前,垂首道,“裴家公子。”
  “这是裴世子的骨灰,请裴家公子收好了。”
  裴贺几乎是浑身一震,他艰难问道,“骨灰?”
  他向着禅房里头问道,声音都梗在齿间,“你怎么能……”
  连最后一面都不曾留给我们。
  捧着罐子的小和尚低声回道,“裴世子的尸身已坏了多日,妙慧师叔怕裴家人瞧着伤心,便做主焚了,炽火消业,望裴世子得大安宁。”
  裴贺捏着手指,发出了许多咯咯的声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嘉鱼一把抢过那个漆黑的罐子,作势便要往地上摔去,被裴贺拦住了,心痛地喊了一声鱼儿。
  “我不信!你凭什么给了我一个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黑罐子,就说我大哥已经死了!”
  “你们在骗我!我大哥定然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是不是!”她无助地瞧了裴贺的面色,又转而仓皇地瞧向禅房里头,凄然喊道,“二哥!”
  禅房的门只开了微微一条缝隙,里头晦暗的厉害,似乎是妙慧没有点灯,是以外头看起来,竟是一眼望不到头,也一眼望不到光。
  见里面没有人应声,裴嘉鱼抱着那个罐子,跪在地上,又是凄怆喊了一声,“二哥。”
  裴贺嘴唇动了动,半晌方才问了一句,“你不打算出来,见一见我们?”
  里头终于传来了一点声音,却冷淡的令人不愿意再多听上一回,“寒云寺只有妙慧,裴家的施主,请回罢。”
  面目尚幼的小和尚闻言便回到了禅房之内,缓缓要将房门阖上。
  “二哥……”裴嘉鱼面上都是泪水,她伸手抠住了房门的木缘,怆然问道,“你也不要鱼儿了吗?”
  那里头安静得毫无声息,围在禅房外头的人群窃窃之声渐渐响了起来。
  原来妙慧师叔是裴家的二公子。
  “鱼儿,起来。”自后头伸过来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撑了起来,裴贞削瘦,手掌中却皆是力量,他将裴嘉鱼与那小小的漆黑罐子一道握住了,方才冷冷瞧了一眼禅房紧闭的房门一眼,“裴贽,从今往后,你便好生做你的妙慧罢。”
  裴贺颌线紧绷,本想斥一句裴五,终究也没有开口。
  倒是裴贞一眼便洞穿他的神情,冷笑道,“三哥还想着裴二能重回裴氏不成?”
  不是裴贞洞明,而是裴贺心底里也大约知道,从镇南王将他舍出去那一天起,裴贽便已经不会再回头了。
  约摸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先帝年间,二皇子缨生了一场大病,太医院左瞧右瞧也不见好转,那时候玄深已经是大盛最有德望的高僧,曾进言道,二皇子之疾,需入佛门消业方可去之。
  裴贵妃膝下仅有一子,如何舍得下,便去求了镇南王,裴贽行二,又与赵缨有血脉之系,她求镇南王让裴贽捧了赵缨的长生命牌入寒云寺,替她唯一的儿子续命。
  镇南王与裴贵妃二人枯坐了一夜,第二日便带着裴贽进宫见了先帝,再后来,赵缨的病果然便有了好转。
  裴家从此少了一个行二的公子,寒云寺却多了一个叫妙慧的修行人。
  仿佛是眨眼间,已是这许多年过去,赵缨一朝登位,命数贵极天子,裴贵妃亦成了裴太后。
  而镇南王府上,依然是满门荣宠,长盛不衰至此。
  只有妙慧,独自在佛寺的清寒中度过了这样长久的岁月。
  对于外头繁华处的人群来说,几十年也不过是须臾,却不知道对妙慧来说,这些岁月长久,在心底是如何模样。
  他也不过是在还年少的时候,自繁华前路,一步间,踏入了一场寂静无声处。
  禅房内始终悄无声息,裴贺转过身,瞧着裴嘉鱼满面的泪水一路滚落到她手中的漆黑小罐子之上,心底里翻滚起许多的绞痛,他看向裴贞,问道,“究竟是谁!”
  裴贞面色依然苍白,眼底却淬出寒芒之光,他神色间似乎是漠然,又似乎是平静,“无论是谁,我都要他的命。”
  “我们走。”裴贺缓缓道,“带大哥回家。”
  “为什么?”裴嘉鱼忽然问道,“为什么要杀了大哥,因为他姓裴吗?”
  她的神情间已然生出了一些冷静的模样,面目间仍然是掩不去的凄色,即使她竭力想要让自己看起来长大一些,那些眼泪还在不停地落下来。
  让人只是看着便觉得心里头发酸。
  裴贺这样冷峻的人,闻言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的这个幼妹,从出生起便封号明珠,成为了裴氏荣宠的一道象征。
  而如今,她却这样无助地站在他的面前,捧着他们裴氏世子的骨灰,要向他问一句,因为他姓裴吗?
  裴贺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就听得裴贞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漆黑的小罐子,如同是郑重接过了什么一般,缓缓说道,“别怕,还有三哥与五哥在。”
  裴贺与裴嘉鱼俱是一言不发,三人彼此靠的紧了一些,相互照看着便一路往外头走去。
  原先围在妙慧禅房外头的人群,已经寂静了许多时候,他们出家之人,本也是常怀悲悯,如今瞧着这样一场死别与生离,竟然也觉得难以出口一句佛偈。
  他们低头合十了双手,静静为他们送行。
  沈羡立在靠近山门口的几株碧木之下,候了一些时候,裴嘉鱼与她的兄长从禅房方向过来的时候,天色又开始阴沉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要起山间的阵雨。
  她向前走了两步,待见到裴贞手中捧着的那个漆黑小罐时,神色不由错愕了两分,怎么会连尸身都不曾留下。
  “沈姑娘。”
  裴贺见到她,缓慢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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