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有过人之处》第94/216页


  外面还是那般灰茫茫的天地,一边是隐约的蓟州城头, 另一边是连绵的高山峻岭,都远如笔墨点画在天边。
  “不找了?”神容自认判断的方位没错。山宗将缰绳递给她,眼微垂:“不找了。”
  神容抓在手里,上马前又看了看他,忍不住问:“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山宗抬眼笑一下,又是那般漫不经心的模样:“已不重要,本也没指望一定能找到,这张图给的也不过就是个线索罢了。”
  话音一落, 他食指迅速在唇边竖了一下, 脸色已经凛然。
  神容没做声,眼往左右瞄了瞄, 接着腰被他手一搂,松开马缰, 跟着他往前走去。
  前方是往蓟州城的方向,离开了镇口一大截,所见皆是茫茫尘烟弥漫的荒野,连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
  土道边坐着一个人,背后是镇子,面朝着蓟州城。
  山宗刚才看到了这人,才停住了话。
  神容没有留心到,此刻走近才看清这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花白的乱发披散着,蓬头垢面,脚边一只缺口沾泥的破碗,嘴里在哼哼唧唧像唱歌谣,声音嘶哑沧桑:“旧一年,新一年……”
  原来是个老乞丐。
  神容看一眼山宗,见他正在盯着那人看,便没说什么。
  忽然那人一动,脸转过来:“谁?外来的!”
  声音沙哑得像有把粗沙子碾过,有些含糊不清,但说的是汉话。
  那张被头发遮挡的脸也露出了一些,脸上伤疤遍布,下唇斜着,分明已毁了容。
  神容微微扭过头,蹙着眉,没有再看。
  山宗接话,刻意压低了声:“是,外来的。”
  那人往他跟前凑了凑,嘶哑道:“中原来的?你声音耳熟。”
  “没错,中原来的。”山宗又说:“我看你也眼熟。”
  那人似激动了,两手在地上摸着,像是要摸到他一般。
  神容这才发现他眼睛已瞎,甚至连腿也断了,不是坐在这里,是瘫在这里的,根本不知他是如何挪到这地方来的。
  “我知道你是谁!”他声音嘶嘶的,花白头发一缕一缕打了结,一下抓到了山宗的衣摆,摸着那如水的绸面锦衣,兴奋道:“阿爹!是你,你来找我了!”
  神容错愕地看山宗,这人都已满头花白,竟然张口就叫人爹?
  忽而那人朝她这边嗅了嗅,哑声嘀咕:“好香……”冷不丁就朝她扑过来,“婆娘!你是我婆娘!”
  神容吓一跳,山宗搂着她一侧身,挡在了她前面,那人没碰到她。
  “我婆娘呢!”他竟还在找。
  神容贴在山宗身前,低声说:“原来是个疯子。”
  山宗看着那人,嗯一声:“不疯就不会一个人跑来这里了,更不敢哼这歌谣。”
  那人没摸到,一双脏兮兮的手在地上拍了又拍,像是悔恨,又像是懊恼,接着又不动了,像是怔住了。
  神容怕他又出什么疯病,牢牢盯着他。
  山宗搂她又紧了些,宽袖里的手臂收在她腰上,紧实有力。
  那人忽又开口,声更嘶哑了:“我刚才说到哪了?对,中原来的,中原终于来人了,你是谁?”
  他像是完全不记得中间发疯的事了。
  山宗低沉说:“一个崇姓商人。”
  “商人……”那人一手去摸自己身上,摸出一块脏兮兮的破皮,抖索着递过来:“那我给你钱,你帮我捎个信回中原,就说……就说……”
  神容看了眼那破皮,已破得不成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拽下来的一块,上面好似绣着字,但太脏了看不清。
  山宗竟然接了:“带什么话?带给谁?”
  “带给……就说……”那人还在想,脑中糊住了一般,就这么坐着,迷迷糊糊的,竟又哼起歌谣来:“旧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师何时至,年年复年年……”
  神容这才听出来,这是蓟州被占后流传出来的歌谣,十几年了,连她在长安都听到过几回。
  大概是个盼望回归故国的人,在战乱里疯了,时好时坏。
  她又看山宗,他还没有走的意思,一直在看那疯子。
  下一刻,却见这疯子一下以耳贴到了地上,抬头时嘶哑声音里竟有了丝警觉:“快走,你们快走!”
  山宗将那破皮揣入怀中,一把揽过神容就走。
  神容被他带着走出去时,那个疯子坐在那里,又开始哼唱那首大胆的歌谣了:“旧一年,新一年……”
  到了马旁,山宗扶着神容的腰,送她上去:“快。”
  神容踩镫坐上马背,他便紧跟翻身而上,自后搂住她,策马出去。
  尘烟在身后弥漫,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夹杂着胡语喝骂声,疯子的哭叫声,许多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一定是关外兵马又来了。
  山宗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直奔往前。
  神容在他身前问:“他们追来了?”声音瞬间被身下马疾驰的蹄声盖过。
  “放心,可以甩开。”山宗声沉沉的,像是刚才和那疯子说话刻意压低还没转回来。
  马跑得太快,她只能低下头避过直扑而来的风,不能看前,只能往后看。
  余光里,那座蓟州城的城墙在往后倒退,就像陷入了混沌沙尘里,渐渐再也不见。
  沙尘里的确有几个骑马追来的身影,但一直没能跟上来。
  如果不是有这几个人追着,那个镇子和那个疯子,都要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
  山宗策马走的是偏道,虽然来时是神容指路,但他已记住方向。
  冲入道旁一片枯林时,天光都已昏沉。
  “他们没追来了?”神容微微喘着气问。
  “甩开了。”山宗低头她看一眼,他们到现在一直在赶路,水米未进,她竟也一个字没提过。
  明明连在官舍里,都是由长孙家随从精心伺候着的。
  他也没说,但身下的马行得又快了许多。
  出了枯林,已经绕开了他们之前会合的土台处,前方的山岭已然可见。
  神容认了出来,一片连绵的山脉里就有望蓟山在关外的那片山岭。
  他们此时恰从东来他们的反向赶来,就快到关城了。
  刚心中一松,山宗忽然急急勒马。
  神容随马抬蹄整个人往后,几乎挤在他胸膛里。
  山宗一只手臂始终牢牢搂着她,眼盯着前方:“有敌兵。”
  她往前看,只看到一片树影。
  山宗松开她,翻身下了马,一手从马腹下面抽出裹满布条的直刀,迅速拆去,露出细长的刀鞘。
  他将刀别在腰侧束带处,衣摆也掖在腰侧,遮挡了刀身,对神容说:“侧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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