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未完:张爱玲》第11/16页


因此现实生活中的陈思珍,“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还得是一个安于寂寞的人。没有可交谈的人,而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朋友。她的顾忌太多了,对人难得有一句真心话。不大出去,可是出去的时候也很像样;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红脂白地笑着,替丈夫吹嘘,替娘家撑场面,替不及格的孩子遮盖……”在剧中陈思珍忙着团团转地敷衍周围的每一个人,瞒哄婆婆,好让她不为儿子操心;扯谎哄了父亲,借钱帮助丈夫的事业,贴上私房钱安抚佣人……简直长袖善舞,面面俱到,而又绝无私心。她费尽一切心机,不过是要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好太太的角色,以赢得家里及外头,上上下下的夸奖。

然而可笑的是,她善意的谎言全都弄巧成拙,无一不露出破绽,无一不被误解,谁也不领她的情,谁也不说她的好;更可气的是那位不识好歹的丈夫居然移情别恋,迷上了交际花。此时她苦心周旋于其中的世界似乎要塌了天了。对于离婚她有着清醒和理智:她帮丈夫最后一个忙——虽然他无情,但她还要有义(这不禁令我们想起张爱玲对胡兰成);她把家里的钥匙都交还给丈夫——持家操劳不是那么容易的;她拿出空别针盒,里面有电影票的票根——你在外面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从容而镇定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一切真的无法挽回了……

然而张爱玲最后还是让思珍妥协了,因为如此既符合喜剧大团圆的结局,又暗合了张爱玲处理笔下人物的原则——虽然相当具有“主见”,但却又都是“不彻底”的人物。在张爱玲的眼中,思珍毕竟不是“英雄”,也不会是“娜拉”因为“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张爱玲索性不让思珍走了。“娜拉”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剧中女主人翁的名字。她在真相大白、危机解除后,以及丈夫百般挽留的情形下,仍然毅然决然出走,不顾一切走出家门,她只能是“太太”。于是最后张爱玲安排了别针的失而复得,代表丈夫情感的失而复得,思珍的婚约也就离不成了——她如同张爱玲笔下所有的女性一样,张爱玲给思珍一个没有出路的出路,一个“得到了快乐的结局也并不怎么快乐”的结局。

影片最后是交际花对着镜头狡黠的眨眼,丈夫虽然回到太太的身边,但谁知他在时来运转后,是否会重新陷入诱惑中?而思珍将在平淡琐碎的家务中耗尽心智,她又能否获得真正的幸福与安逸呢?影片一如张爱玲的小说一样,留下了开放性的结尾,给人意味幽长的想像空间。至于一九四八年由桑弧编导的《哀乐中年》,学者郑树森根据张爱玲的香港好友宋淇先生的说法,认为“剧本虽是桑弧的构思,却由张爱玲执笔”。也因此《联合报》副刊在一九九年重刊《哀乐中年》时,署名张爱玲。一九九五年九月张爱玲在美国逝世后,《联合报》于九月十日发表了张爱玲生前写给该刊编辑苏伟贞的九封信,其中写于一九九年十一月六日的信云:伟贞小姐:

今年春天您来信说要刊载我的电影剧本《哀乐中年》。这部四十年前的影片我记不清楚了,见信以为您手中的剧本封面上标明作者是我。我对它特别印象模糊,就也归之于故事题材来自导演桑弧,而且始终是我的成分最少的一部片子。“联副”刊出后您寄给我看,又值贱忙,搁到今天刚拆阅,看到篇首郑树森教授的评介,这才想起来这片子是桑弧编导,我虽然参与写作过程,不过是顾问,拿了些剧本费,不具名。事隔多年完全忘了,以致有过误会。稿费谨辞。如已发下也当璧还。希望这封信能在贵刊发表,好让我向读者道歉。而无独有偶的,在五十多年前的《电影周报》第二期时间是一九四八年。也曾称《哀乐中年》的编剧是张爱玲。但随后出版的一期《电影周报》又做了更正:“文华公司导演桑弧继《太太万岁》后,新作已定《哀乐中年》。上期本刊说《哀乐中年》系张爱玲所编,这是一个小错误,《哀乐中年》实际是桑弧自己所编,而且已写好三分之一,这一个月中想把它杀青,开拍之期则排定在石挥导演的《母亲》之后,大概要在中秋左右了。”而龚之方也说:“有报上说,张爱玲为文华影片公司写了第三个剧本《哀乐中年》,这不确。《哀乐中年》是文华公司中后期的出品,是桑弧自编自导的,演员有石挥、朱嘉琛、韩非、李浣青等,与张爱玲无丝毫关系。”

其实这期间与张爱玲有关系的,倒是曾被傅雷誉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的《金锁记》曾一度可能被拍成电影。据一九四八年元旦《电影杂志》第七期,曾刊出一则小消息:“张爱玲继《太太万岁》之后,新作为《金锁记》,该片将仍由桑弧导演,女主角可能为张瑞芳,张爱玲为编写是剧,曾与张瑞芳商讨是剧之内容。”

可惜的是《金锁记》终没有被搬上银幕。但此时张爱玲和桑弧却被上海的小报传的沸沸扬扬的,深知内情的龚之方就说:“张爱玲为文华公司写电影剧本《不了情》,桑弧是导演,要讨论和探讨的事情很多,不免常常碰面,加上不多时张爱玲又为文华写了第二个剧本《太太万岁》,桑弧和她的接触就更频繁了。此时,桑弧年轻,人又忠厚老实,自从与朱石麟合作多年,也显出他对电影这门艺术是有才能的,尚未结婚。在旁人看来,张爱玲与桑弧不是天生的一对吗?实际上,从他们本人来说,张爱玲的心田里还凝结着与胡兰成这段恋情,没有散失(这点在当时我们是理会不到的);桑弧则性格内向,拘谨得很,和张爱玲只谈公事,绝不会斗胆提及什么私事来的。可是,桑弧的朋友‘瞎起哄’的事情还在发展,我不知道别人做过什么,我则有一次与张爱玲见面,婉转地向她提过此类的想法,她的回答不是语言,只对我摇头、再摇头和三摇头,意思是叫我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就此碰了个硬钉子。因之,我可以在此做证,所有关于张爱玲与桑弧谈恋爱的事,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还有一点,当时上海的小报很多,他们谈话较随意,有的出于猜测,有的有些戏谑,这却是十足地冤枉了桑弧了。”上海解放初期,主管文艺的夏衍极为看重张爱玲的才华,他很想安排她到自己兼任所长的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担任编剧。然而因为有些人认为张爱玲在上海沦陷期间涉嫌“文化汉奸”的背景而持否定态度。夏衍一时未能如愿。而张爱玲当时虽然出席了上海第一届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并在龚之方奉夏衍之命所办的《亦报》上发表了长篇小说《十八春》和中篇小说《小艾》,但她还是深感不合时宜,于是在一九五二年的夏天,她以恢复在香港大学的学业为由,永远离开了她的上海,到了香港。虽然经一位朋友的努力,港大给了她一笔助学金,她也在港大住了两个月,但这笔为数不多的助学金并不能解决她的长期读书和生活费,原以为她十年前所获的奖学金还能拿到,此时,看情形也已经无望了。在香港她又无亲可投,于是她只好与当时在日本的密友炎樱联系,她决定放弃港大的学籍,在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八日她乘船去了日本。

这段过程张爱玲后来写成小说《浮花浪蕊》,她写女主人公洛贞从上海出来,经罗湖到香港。后来她又上了一艘货船,去日本东京投靠老同学谋职。有一天这艘船到了一个小岛,“她站在圆窗旁边,看见甲板一角。只见一群日本女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一拥而上,多数戴眼镜,清一色都是和服棉袄,花布棉裤,裤脚窄得像华北的扎脚裤,而大腿上松肥,整个像只火腿。也有男的,年轻得多,也不戴眼镜——年纪大些的大概都战死了——穿着垢腻的白地黑花布对襟棉袄,胸前一边一个菜碗口大的狂草汉字,龙飞凤舞,铁画铁钩,可惜草得不认识。显然这岛屿偏僻得连美军剩余物资都来不了,不然这些传统的服装早就被淘汰了。”

这些细节的描述,如果不是亲身目睹,恐怕是想像不出来的。而经过上海学者宋明炜通过香港学者黄德伟,在香港大学的存档中找到了张爱玲的一批信件,证实张爱玲在这期间确实曾去过日本一趟。曾有人为文道张爱玲在香港时,胡兰成也逃难至此,他们两人还有过接触,但此时风流多情的胡兰成身边已有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他也无意与张爱玲破镜重圆,两人从此就不再往来。所以此次张爱玲到日本应不曾和胡兰成有过任何接触,否则以胡与日本池田等人的关系,要为张爱玲谋职,当非难事。三个月后,张爱玲谋事未成,又重回香港。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靠给美国新闻处做翻译工作维持生活。这期间她结识了被誉为世界著名三大戏剧藏书家之一的“褐木庐”主人宋春舫的哲嗣——宋淇先生,宋淇不仅是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其夫人邝文美,后来在一九五六年还任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简称“电懋”公司。制片部主任,编写电影剧本《南北和》等。宋淇在《私语张爱玲》文中说:当年我们在上海时和爱玲并不相识,只不过是她的忠实读者。那时,像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我们都迷上了她的《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听说她脾气很怪,不喜欢与人往来,根本无缘识荆。想不到后来在香港邂逅相遇,晤谈之下一见如故,终于成为莫逆之交,二十余年如一日。他们的交情一直持续到张爱玲去世为止。

在香港期间,张爱玲翻译了陈纪滢的中篇小说《荻村传》为英文,书名为Fool in the Reeds,由美新处支持的霓虹出版社印行。此外她还翻译美国作家的作品,有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玛乔丽劳林斯获得一九三九年普立兹奖的《鹿苑长春》、马克范道伦编选的《爱默森文选》、华盛顿欧文的《无头骑士》等。其中有些译作是张爱玲移居美国时才完成的。后来她还参与宋淇主持的《美国诗选》、《美国现代七大小说家》两书的翻译工作。

当然这期间她更多的精力是用来写第一本英文小说The Rice Sprout Song,也就是后来的《秧歌》。《秧歌》的中文本先在以美新处为后台的《今日世界》杂志上连载,一九五四年七月出了单行本。一九五五年春天,《秧歌》的英文本为美国Charles Scribnerr’s所出版。在这之后她又写了《赤地之恋》,她首先用中文写出,并曾在《今日世界》连载过。后来她又自译成英文,美国出版界表示没有兴趣。

在写作《赤地之恋》期间,宋淇夫妇经常去张爱玲的陋室小坐,以解她形单影只的寂寞。有时只有邝文美一人去,她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但每到晚上七点多钟,张爱玲就催邝文美回家,以免丈夫担忧。后来她还给邝文美取了个“My eight o’clock cinderella”中文意即“我八点的灰姑娘”的雅号。

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还提到李丽华要请张爱玲编写剧本的事,他说:那时候我在电影界从事剧本审查工作。李丽华和我认识颇久,知道爱玲在香港,而且同我们相熟,再三要我代约爱玲一见。她当年在上海大卖其座的《假凤虚凰》桑弧导演,一九四八年文华出品。等片,与爱玲所编的电影剧本属同一公司出品,慕名已久,此刻刚组织了丽华影业公司,打算自资拍片,恨不得快些请到第一流人材为她编剧以壮大声势。她听说爱玲性情孤僻,绝不见生客,因此托我想办法安排。这明明是出难题给我做,叫人伤透脑筋。一方面,李丽华的水磨功夫是出名的,而且她又是红得发紫的天王巨星,肯亲自出马,等于纡尊降贵,实在难以推辞;另一方面,这话却不能和爱玲直言相谈,否则强其所难,可能为她断然拒绝。只好多费时间用文火炖、慢火熬,终于获得爱玲首肯,约定了一个日期。

“记得那天下午,李丽华特地从九龙过海来我家,打扮得非常漂亮,说话也特别斯文,等了相当久,爱玲才迤迤然而来。她患深度近视,又不肯戴眼镜,相信李丽华在她眼中只不过是一片华丽的光影。坐了没多久爱玲托词有事,连我们特备的茶点都没吃就先行告退了。爱玲那时把全副精神放在《赤地之恋》上,同时在申请移居美国,根本没有心思写剧本。日后虽然写了几出电影剧本,也没有一部由李丽华主演。两人的缘分仅止于这惊鸿一瞥似的短聚。”此后张爱玲赴美,并结识了曾为好莱坞编写过十二年电影剧本的德裔作家赖雅,不久两人就结婚了。等到她再度和香港电影界合作,那又是十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张爱玲在美国生活窘迫,加上赖雅又年老体衰,整个生活重担完全落在张爱玲身上。

宋淇当时任五六十年代香港电影界最有实力的电懋影业公司的制片人,这使他有机会帮助处在窘境中的张爱玲。从一九五六年起至一九六四年止,张爱玲一共为电懋编写了八个电影剧本,分别是:一九五七年的《情场如战场》、一九五八年的《人财两得》、一九五九年的《桃花运》、一九六年的《六月新娘》、一九六二年的《南北一家亲》、一九六三年的《小儿女》、一九六四年的《一曲难忘》和《南北喜相逢》。另外《魂归离恨天》剧本虽写好,但没有拍摄成影片。

电懋时期编写的八个剧本,和文华时期的两个剧本,构成了“张爱玲的电影”的两种不同意涵。论者戴莹莹就指出,“‘文华时期’是在张爱玲对电影本性及定位的认识的基础之上,通过对电影的利用而完成的,由她极具电影化思维的文学领域通向电影的;而‘电懋时期’除了其对女性情感以及家庭等女性生存终极目标的意义的理解还在做孜孜地探讨之外,此时的‘张爱玲电影’则更多地显现出淹没在其影片公司‘片厂制度’之下的产品。”

而香港作家也斯在《张爱玲电影的都市想像》中说:“张爱玲为电懋编剧的《情场》电影是典型的片厂爱情喜剧,却渗进了女性的自觉意识;《南北》系列纾解了省籍的对立,以年轻一代的西化空间见证乡土观念的消失;《小儿女》在危险的都市空间中让上下两代调整偏执,寻求新的伦理关系。把它们放回五六十年代在粵语片中发展出来的都市想像中看,饶有趣味。”

在这八个剧本中,采取的都是好莱坞的模式,有些还难免有点急就章,其中较为成功的,当推《小儿女》。它似乎还可以延续张爱玲在“文华时期”的作品。尤其是张爱玲从文学中沿续而来的最具“张爱玲风格”式的细节化描写,如在《太太万岁》中的碗、别针、留声机、票根,甚至陈思珍的蒲扇和交际花的檀香扇的描写,到了《小儿女》中则变成了三次的气球的描写。

头一次是景慧替弟弟吹气球,力乏吹不胀,孙川帮忙,见上面留下唇膏印,想到这是间接的接吻,以目视慧,景慧大窘,孙川郑重将气球吹好扎起,好似许下心愿,是为两人灵犀已通;第二次气球的出现,是孙川发誓为景慧可做任何牺牲之后,她回到家中沉吟着取来气球慢慢吹气,渐渐胀大的气球象征她对美满姻缘的幻想,而当她手一松,气球泄气,又正合人物内心的顿挫;第三次出现,景慧无奈地应付不懂事的弟弟,许诺永不结婚,这时手一松气球飞出去,仿佛是彻底放弃了婚姻的幻想。

这时期的剧本除了《小儿女》还保有以细节化道具来对生活形态的展示外,其余影片可说是消失殆尽;代之的是正如论者戴莹莹所言的,“爱人之间的争吵与和解、夫妇间混战、夸张的炫耀与虚荣、诡计欺骗与乔装打扮;以及脸谱化的人物性格:易怒的父亲、不讲道理的丈夫、机智的仆人、自高自大的花花公子,以及多情的妻子;他们都说着来自于传统的口头化的幽默的格言警句、俏皮话,以及荒唐的错误用词;它们多发生于客厅(室内),以众多诙谐和被复杂化的对话为特征。”张爱玲从小爱看电影,后来更靠写影评为生,因此她大量地观摩影片(其中大部分是好莱坞的电影),然后从颇有心得的电影中汲取灵感,她以“电影语言”来为她的小说增添华彩。她的作品里那些屡被激赏的“蒙太奇”式的文字段落,看似信手拈来,但又运用得恰如其分,出神入化。她在《金锁记》这么写着: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豫地“Long Long 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声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那最心爱的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种电影化的描写方式,使得张爱玲小说中的心理刻画段落往往是融合了动作、景物、声音、心理于一体,带给读者浑然一体的视听通觉感受。通过她的描写,使读者领悟到其中造形美的动人,更能感受到层层推衍的心理变化以及细腻的情感波动。

而“风从窗子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和一幅金山绿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了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已经褪色了。金绿山水换了一张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这段描写曾被傅雷指出:“这是电影的手法:空间与时间,模模糊糊淡下去,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巧妙的转调技术。”

张爱玲借电影中“淡出”与“淡入”的手法,在过去、现在、未来间自由地跳跃;在人物、景物、情境与心理感觉之间随意地抽取。论者指出,张爱玲用她的笔(开麦拉)打碎了叙述的规范,各种元素在她手中灵活调度,并信步穿梭于远景、特写与正拍、反拍之间,而这种电影化的“自由”,使淡薄雾幛里神秘莫测之中的张爱玲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其深刻更显彻底。她不同于新感觉派的电影感是捕捉外在的感官,她有的更是来自内心情感的刻画。她游走于文字与光影之间,撷取了两者之长,以宛如摄影机之笔,剥尽世间男女的华丽外衣,得窥世俗的雾散苍凉。她以她“苍凉”的“启示”描绣了历史,无论是沉寂或是喧哗……她令天下无数的“张迷”为之倾慕不已!

而张爱玲在散文《私语》中描写她和后母及父亲发生冲突的真实景象——我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自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而这真实情景到小说《心经》时,张爱玲以电影镜头似的近焦扫描,慢慢地横摇家中室内的零乱景象,尤其是满地的玻璃屑,象征着父亲镜像的碎裂,这碎片刺痛着小寒的身体、双眼和心中的记忆。张爱玲的镜头是这样拍的——“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曲!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文字与影像在此时做出最完美的渗透!尤有甚者,张爱玲有许多小说完全是用电影上的布局和架构写成的,因此她的小说被认为最具有电影感。所以《倾城之恋》、《怨女》、《红玫瑰与白玫瑰》、《半生缘》相继搬上银幕,大概是新文学作家中被改编成电影最多的一个。而她写于五十年代,发表于八十年代的短篇小说《色,戒》,其电影感之丰富,则更可视为张爱玲的分镜头脚本了。我们看其中暗杀的一场戏——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魆魆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冬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们形迹可疑,只好坐着不动,只别过身去看楼下。漆布砖上哒哒哒一阵皮鞋声,他已经冲入视线内,一推门,炮弹似地直射出去。店员紧张跟在后面出现,她正担心这保镖身坯的印度人会拉拉扯扯,问是怎么回事,耽搁几秒钟也会误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车份上,并没拦阻,只站在门口观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门。只听见汽车吱的一声尖叫,仿佛直耸起来,呯!关上车门——还是枪声?——横冲直撞开走了。

放枪似乎不会只放一枪。

她定了定神。没听见枪声。

一松了口气,她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支撑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来,点点头笑道:“明天。”又低声喃喃说道:“他忘了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了。”

店主倒已经扣上独目显微镜,旋准了度数,看过这只戒指没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这整个暗杀过程及布局,只因女主角的一念之仁放走老谋深算的特工男主角,其间危机四伏、间不容发。张爱玲以精准无误的场面调度、细节的特写,心理的刻画,利落的剪辑,完成一场悬疑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精彩好戏,是那么地游刃有余。在文字与光影中,我们看到张爱玲自由地游走,出神而入化!

第十六章 《色,戒》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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