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未完:张爱玲》第15/16页


关永吉(一九一六~二八),原名张守谦,笔名张岛。为华北沦陷区有影响的小说家、乡土文学的提倡者。一九四四年秋,去南京觅职未果,十一月初赴汉口任《大楚报》编辑部长。当时《大楚报》社,是武汉地区沦陷时期文艺书籍的重要出版单位,从一则“大楚报社新书”的预告,我们看到有“新评论丛刊”:《中日问题与日本问题》(胡兰成著)、《文明的传统》(胡兰成著)、《我所见到的中国》(傅天行著)。“快读文库”:《苗是怎样长成的》(关永吉著)、《倾城之恋》(张爱玲著)、《怒吼吧!中国》(王陵改编,俄国同名剧本)、《组织就是力量》(大楚报社论集)、《与武汉市民同在》(大楚报社论集)。“南北丛书”:《思念集》(开元著)、《怀狐集》(吴公汗著)、《镇长及其他》(关永吉著)、《牛》(关永吉著)、《奴隶之爱》(袁犀著)、《某小说家手记》(高深著)等书的预告。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在一九四五年五月在汉口大楚报社以“大楚报快读文库”之一出版。

张爱玲与路易士

张爱玲与路易士的关系,也是因胡兰成而起的。胡兰成在《路易士》(收入一九四四年一月上海中华日报社初版的《文坛史料》)文中说:“我和路易士相识,已有六年之久。”据王宇平的考证,一九三八年下半年路易士回昆明去接了家眷来,在香港学士台下面的一层桃李台找到了房子,先住十号,后来搬到二号。同年冬天,胡兰成也搬到了学士台,他在上海沦陷后被调到香港的《南华日报》担任主笔,同时在蔚蓝书店兼职。路易士经杜衡介绍结识胡兰成。王宇平《学士台风云——抗战初中期内地作家在香港的聚合与分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二七年第二期。

《小团圆》中提到邵之雍资助一个画家和一位诗人,诗人即路易士。路易士在《纪弦回忆录》中也说过胡兰成对他的帮助:“他知道我很穷,家累又重,离港返沪,已身无分文了,于是使用适当方法,给我以经济上的支援,而且,尽可能地不使我丢面子——例如暗中通知各报刊给我以特高的稿费;逢年过节,和我夫妇的生日,他都会派人送来一份厚礼,除了蛋糕,还有个红包哩。”一九四二年秋天,路易士到南京看望胡兰成,希望能给他解决生活问题,胡兰成便安排他任伪“法制局”秘书一职,但为时不久。路易士曾组织南京、上海、北京等地青年诗人成立“诗领土社”,出版《诗领土》杂志。我们看后来胡兰成办的《苦竹》第一期,除了胡兰成和他用化名写的大量文章外,就只剩下张爱玲的《谈音乐》和炎樱的《死歌》及路易士的“诗四首”——《大世界前》、《不唱的歌》、《真理》、《看云篇》。在《苦竹》这可说是胡兰成个人的杂志中,路易士还是被看重的。

张爱玲在一九四四年八月十日发表在《杂志》的《诗与胡说》中说:“我想起路易士。第一次看见他的诗,是在杂志的‘每月文摘’里的《散步的鱼》,那倒不是胡话,不过太做作了一点。小报上逐日笑他的时候,我也跟着笑,笑了许多天,在这些事上,我比小报还要全无心肝……”张爱玲又说后来读到了路易士的好诗,也就容忍了他“一切幼稚恶劣的做作”。她认为“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一日,上海《东方日报》有一则小方块,标题是《张爱玲赞美路易士》,云路易士的诗既蒙当红女作家赞美,必定是好的,可惜自己看不懂:“近代新诗的进步,大概就是在令人难懂上面出颜色,张女士能懂得而加以赞美,此所以能成就女作家也夫?”

张爱玲与唐大郎、胡梯维、桑弧

小报界的“江南第一枝笔”唐大郎与实业家文化名人胡梯维及电影导演桑弧三人亲密无间,人称“三剑客”。唐大郎是唐云旌(一九八~一九八)的笔名,他还用过高唐、刘郎等笔名。唐大郎原在中国银行工作,一九三二年因雅爱写作,遂脱离银行,任小型报《东方日报》编辑,也因此认识了也在该报编电影版的龚之方。后来他俩一直合作,形影不离,成为老搭档了。一九四五年四月龚之方和唐大郎创办《光化日报》,虽沿袭小报的一向传统,偏重趣味和娱乐,但品格、情调不失正派,故在污浊的沦陷上海报坛,不失为一枝玉立青莲。前不久发现的张爱玲佚文《天地人》,便是发表在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的《光化日报》第二号上,全文由六则互不相干的杂感组成,共六百余字。学者陈子善认为此文的亮相,只是张爱玲与龚、唐两人八年愉快合作的序幕。后来张爱玲在《大家》发表《多少恨》和《华丽缘》,在《亦报》发表《十八春》和《小艾》等,也都是龚、唐两人慧眼识宝,一手促成的。陈子善《张爱玲与小报——从〈天地人〉“出土”说起》,《书城》第十六期,二七年九月号。在张爱玲的文学生涯中,龚、唐两人所扮演的角色实在是太重要了。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张爱玲的《传奇》出了增订本,是由龚之方与唐大郎虚设的山河图书公司出版的,据龚之方说,当时出书必须有堂堂正正的刊行者和总经销,山河图书公司实际上是一块空招牌而已,所刊出的地址、电话是他和唐大郎写稿的地方。据沈鹏年《行云流水记往》书中说,唐大郎不但请上海著名的书法家邓散木为此书题写封面;还怂恿张爱玲写了《有几句话同读者说》刊于卷首,公开辟谣。唐大郎在一九四六、四七年间,曾为上海小报《铁报》写专栏《高唐散记》,在《序与跋》文中:“去年,《传奇》增订本出版,张爱玲送我一本,新近我翻出来又看了一遍,作者在封面的背页,给我写上了下面这几行字……我忽然想着,张小姐这几句话可以用作《唐诗三百首》(案:唐诗,唐大郎之诗)的短跋,同时请桑弧写一篇序文。他们在电影上,一个是编剧,一个是导演,在这本诗册上,再让他们做一次搭档。”张爱玲给唐大郎的题字是——“读到的唐先生的诗文,如同元宵节,将花灯影里一瞥即逝的许多乱世人评头论足。于世故中能够有那样的天真;过眼繁华,却有那样深厚的意境……我虽然懂得很少,看见了也知道尊敬与珍贵。您自己也许倒不呢!——有些稿子没留下真可惜,因为在我看来已经是传统的一部分。”这段文字倒是张爱玲的佚文。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日唐大郎以“唐人”笔名在《文汇报》发表《浮世新咏·读张爱玲著〈传奇增订本〉后》云:“传奇本是重增订,金凤君当着意描。”注曰:“张有《描金凤》小说,至今尚未杀青。”其实早在一九四五年七月《杂志》的“文化报导”,就说:“张爱玲近顷甚少文章发表,现正埋头写作一中型长篇或长型中篇,约十万字之小说:《描金凤》。将收在其将于不日出版之小说集中。”但据方型周刊《海风》说:“据与她相熟的人说起,这部书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杀青,奇怪的是她在全部脱稿以后,忽然嫌她起头的一部分,并不满意,所以截下来焚毁了,而现在只剩了下半部。”

胡梯维原名治藩(一九二~一九六六),是中国第一家民营银行浙江实业银行的掌权者,业余却办《司的克报》小报,以“梯公”、“鹈鹕”、“不饮冰生”、“拂云生”之名在《金钢钻报》、《社会日报》等小报上写短文,混迹于中下市民的文化圈子,是剧评家、京剧名票。抗战胜利后,胡梯维以浙江实业家身分接手并执掌了由大光明、国泰、美琪等影戏院组成的上海国光影院公司。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在胡梯维任大光明电影院总经理期间,做过胡的机要秘书达十年之久。据张茂渊的同事朱曼华说:“张爱玲有时随她姑姑一道看试片,和在座的人见面,也只微笑点头而已。”朱曼华《张爱玲和她的姑姑》,载《张爱玲研究资料》,于青编,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海峡文艺出版。胡梯维的夫人金素雯是“江南四大坤旦”之一,长期与周信芳(麒麟童)同台搭档,也能演话剧。一九四年在卡尔登演出《雷雨》,周信芳饰周朴园,金素雯饰繁漪,胡梯维饰周萍。后来和桑弧一道,干脆成立了业余话剧团“孤鹰”,该剧团排演过洪深的《寄生草》等。

桑弧原名李培林(一九一六~二四),一九三三年肄业于沪江大学新闻系,曾任中国实业银行职员。后来因得识著名导演朱石麟,在朱的鼓励下从事剧本写作。他起初写的三个剧本《灵与肉》、《洞房花烛夜》、《人约黄昏后》,均由朱石麟先后搬上银幕。一九四四年夏到一九四五年初,在朱石麟及陆洁的支持下,桑弧自编自导了《教师万岁》与《人海双姝》。文华影片公司成立后,桑弧成为该公司第一位基本导演。桑弧是经柯灵介绍认识张爱玲的。《不了情》、《太太万岁》,四十年代两人合作的影片曾在上海滩名噪一时。一编一导珠联璧合的搭配,轰动一时。桑弧与张爱玲之间的情事,一度充斥上海各大小报。绯闻并非空穴来风,《小团圆》最后一个出场的重要人物叫燕山,明眼人一看即知,此人乃桑弧无疑。《小团圆》细写两人的情事,更坐实了传说。曾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离休老干部的沈鹏年也说“龚之方曾主动想使桑弧与张爱玲缔结秦晋之好。解放后,前辈夏衍同志是上海市的文化主管,把桑弧吸收入上海电影制片厂任导演;把张爱玲吸收入剧本创作所任编剧,我亲眼看到‘桑弧与张爱玲合影’的彩色照片——这在当时,市场上没有彩色照片,只有电影厂有此条件。”一九九五年一月我们在拍张爱玲的纪录片时曾访问过桑弧,他看着我们递给他的张爱玲的照片时,他说“因为几十年没通音信了,我很难发表意见,我不准备谈”,几句话轻轻带过,个中消息,令人难以索解。

一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十八春》在《亦报》连载的前一天,桑弧就以“叔红”的笔名发表《推荐梁京的小说》,他倾情礼赞:“我读梁京新近所写的《十八春》,仿佛觉得他是在变了。我觉得他的文章比从前来得疏朗,也来得醇厚,但在基本上仍保持原有的明艳的色调。同时,在思想感情上,他也显出比从前沉着而安稳,这是他的可喜的进步。”十天之后,有笔名“传奇”的发表《梁京何人?》。此人故做神秘地猜测“梁京”是何人,要引起读者的好奇,是深知宣传的高手,从文中提到他夫人亦是艺文圈内人,娘家在杭州来判断这对夫妻就是胡梯维、金素雯夫妇了。据魏绍昌文章说:“一九四六年七月,桑弧约我去石门一路旭东里他的家里宴会,同座的有柯灵、张爱玲、炎樱、胡梯维、金素雯、管敏莉、唐大郎、龚之方等。”可见他们彼此早就熟识了。《十八春》在连载期间,曾有“闹了归齐”一句,编者不懂去问唐大郎,唐大郎平常自诩多能听得懂北方土话,却也弄不清楚“归齐”两个字,只得把小样送去给张爱玲,问她看有没有错,张爱玲在小样上批道:“归齐”是北方话,没有错。(案:是“终了”的意思)为此学者陈子善说:“殊不知张爱玲虽然生在上海,长在香港,其祖籍乃河北丰润,祖父张佩纶是满清大臣,祖母是李鸿章之女,因此她对北方话也很熟悉,写作时能够信手拈来,恰到好处,难怪自诩懂得北方土语的唐大郎先生要自愧弗如。”《十八春》连载完后的第二天,唐大郎就去看张爱玲,之后马上登出《访梁京》一文,告知读者俟《十八春》修订好后,《亦报》马上出单行本,而梁京也将再有新作刊登《亦报》。这“三剑客”一路护驾着“祖师奶奶”,可谓“有情有义”了。

张爱玲与李君维

李君维(笔名东方蝃),上世纪四十年代就有“男张爱玲”的称号,一直被认为是张派传人,其实他只比张爱玲小两岁。李君维和炎樱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同学,李君维说:“一时心血来潮,就请炎樱作介前往访张。某日我与现在的翻译家董乐山一起如约登上这座公寓六楼,在她家的小客厅作客。这也是一间雅致脱俗的小客厅。张爱玲设茶招待,亏得炎樱出口风趣,冲淡了初次见面的陌生、窘迫感。张爱玲那天穿一件民初时行的大圆角缎袄,就像《秋海棠》剧中罗湘绮所穿的,就是下面没有系百褶裙。”尽管后来李君维想办一刊物,拟请张爱玲写稿,张爱玲当时正忙于写《多少恨》,是否应允写稿,未置可否。数日后,张爱玲请炎樱转交给他一便条,婉言相拒了。但他对张爱玲还是倾佩的,在同年十二月电影《太太万岁》上演特刊上,李君维写了《张爱玲的风气》说:“她的风气是一股潜流,在你生活里澌澌地流着,流着,流过了手掌心成了一酌温暖的泉水,而你手掌里一直感到它的暖湿。”

结语

张爱玲的“上海十年”的写作生涯,前两年可说是全盛时期,她一出手就风华绝代,才情喷涌。同时在多份杂志上发表作品,甚至在作品还没登完,就急着要出小说集了,这正应证了她的话——“出名要早”。因此她会要求周瘦鹃一期把长文刊完,会找平襟亚急于出单行本,她急于求成的心态可见一斑。当然这最后也导致了双方不再合作的主因。而《杂志》除了答应张爱玲的出书条件外,还举办新书集评会、座谈会等等,全力打造明星作家。张爱玲一时红遍上海滩跟《杂志》及《新中国报》的大力宣传有关,使原来“文坛美丽的收获”,更是锦上添花。但由于张爱玲较为孤僻的个性,使她与这些编辑作家的交往,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密切。正如她在《我看苏青》一文的描述:“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

抗战胜利到一九四七年四月,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张爱玲遭受舆论与感情的双重打击,她放下手中的笔完全没有一篇作品发表。而在一九四六年七月,桑弧委托柯灵请张爱玲编剧,并策划了一次文艺性的聚会。张爱玲和炎樱一同参加聚会,大家劝她从事剧本的创作,张爱玲最终同意了。在当时舆论“严相逼”的情况下,无疑地是桑弧等人给她机会,对此张爱玲始终怀着感激之情。在《小团圆》中她说:“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幸亏有他。”确实是桑弧开启了张爱玲的编剧之路,使得从小喜欢看电影,继而写影评的张爱玲,更接近电影一步了——创作起电影来了。由于桑弧也是编剧出身,进而为导演,因此他对于张爱玲的剧本极为尊重,我们虽然看不到《不了情》的剧本,但由其改写的小说《多少恨》与电影相较,其实差异不大。

桑弧甚至唐大郎、龚之方等人,带给张爱玲的无疑的是温暖的。尤其唐、龚二人,可说是头号的“张迷”,张爱玲《传奇增订本》的出版,在《大家》杂志、《光化日报》、《亦报》的发表作品,都要归功于他们两人。一九五二年七月,张爱玲离开她心系的上海、她的朋友、她的小报,她预感到将“时移世变”,果真不久连小报也没有了。张爱玲的“上海十年”就此画下句点。

一篇散佚半世纪的《郁金香》再度飘香

二五年,学者李楠在研究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上海小报时,无意间发现上海《小日报》于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至三十一日连载了署名张爱玲的小说《郁金香》,由于当年的上海小报,有许多冒名的作品,因此经研究“海派文学”的学者吴福辉及“张学”专家陈子善等之考证,一致认为确是张爱玲的作品无误。李楠在文中指出: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小日报》上同时出现包天笑、刘云若、还珠楼主、姚苏凤、张爱玲、苏青的名字,品位不低;而《郁金香》与包天笑的小说《劫后》同时连载于《小日报》的第二版,也属正常。李楠《发现与发现的背后》,《上海文学》,二五年十期。陈子善在文中则解释了为什么以前没有人知道《郁金香》是张爱玲的小说。他认为主要是《小日报》发行量不大,存在时间也不长。张爱玲为什么愿意把《郁金香》交给这样一份并不起眼的《小日报》发表?“这还是个谜。但有一个大背景无论如何不可忽视,那就是当时除了《大家》,没有别的刊物愿意刊登她的作品,而《大家》又将停刊,选择《小日报》极有可能是不得已之举。”陈子善《〈郁金香〉发表始末初探》,《上海文学》,二五年十期。陈子善还说,《小日报》连载《郁金香》一年半之后,上海《海光》文艺周刊复刊第一期又重新发表《郁金香》,但仅两期就寿终正寝了,《郁金香》也只连载了一半而已。《海光》的“社长兼编辑”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停刊的《小日报》编者之一的黄转陶,黄转陶应该很清楚《小日报》销路不佳,影响甚微,而复刊后的《海光》又需要名家大作为之增色,所以重刊《郁金香》以广流传。这也可作为《郁金香》确是张爱玲作品的旁证。

而吴福辉更从文本结构上做判断,他说:“我们看《郁金香》里的人物,女仆、少爷、太太,新旧混杂的富裕家庭,庶出、过继的明争暗斗,是张爱玲惯写的。结构也是张爱玲的,起初远远兜过来,细节饱满,琐碎地叙写二少爷宝余挑逗、调戏金香诸事,其实只是铺垫。半部小说过去了,‘金香钉被’一场可称天上人间,方露出大少爷与金香真实相爱的情景。这两人,宝初是庶出,又与如今经济上依靠的姐姐并非一母所生,在这家‘是个静悄悄的人’;金香是这家前房太太的丫头,自从主人娶了填房,遂‘成为阮公馆里的遗少了’。这是没有希望的爱,两人心里透底明白。于是,悲剧的气息开始上升。抒情的场面出现了,电影节奏般一明一暗的场面出现了,悲味一阵阵袭来。‘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一语提升了整个故事,人事的苍凉感将张爱玲式的感悟发挥到了极致。结尾处,‘街上过路的一个盲人的磬声,一声一声’似与《倾城之恋》咿咿哑哑的胡琴声混成一片;‘一枝花的黑影斜贯一轮明月’仿佛与《金锁记》那铜钱大的红黄湿晕的月色一泻如水地交织着。这纯是张爱玲的。至于文学语言的张爱玲化,简直俯拾即是。写金香容颜‘前浏海与浓睫毛有侵入眼睛的趋势’,写衣饰‘淡蓝布上乱堆着绿心的小白素馨花’,写她的声音‘澄沙’般带磁性,写金香钉的被面‘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荷花,像个五尺见方的红艳的池塘,微微有些红浪’,都是又像纯文学又像鸳蝴的笔法。此篇不仅处处是张爱玲已成的笔意韵味,且有独特创造,如与各色古典小说《王熙凤大闹宁国府》(《红楼梦》)、《聊斋》、《儿女英雄传》,什么武侠飞檐走壁建立‘互文’关系。最意料不到的是拉来《雷雨》写阮太太,‘面色苍白,长长的脸,上面剖开两只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个无戏可演的繁漪,仿佛《雷雨》里的雨始终没有下来’。借用新文学的曹禺这样将人物写得透骨显肉,在小报上除了张爱玲还能是哪一个?”

而学者毛尖更直接地说:“我一看到主人公名字,就断定了这是真品。怎么说呢?大家都还记得《倾城之恋》吧,记得白流苏抢的是谁的场面?相亲回来,是谁‘沉着脸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全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是七小姐宝络,庶出的宝络。这个宝络,她的命运虽然没有在小说中交待,但是张爱玲在小说中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她的性格,已经就是她的命运,她最后一定是,一点一点被吸收到辉煌的背景里,只留下怯怯的眼睛。七小姐宝络,几乎是还没出场就消失了,但是,她的性格,却是张爱玲笔下多数人的性格。我想张爱玲大约一直也没忘记这个失踪了的宝络,后来再写到庶出的主人公,自然地和宝络排了行,叫宝初,也就是《郁金香》的主人公。而宝络在《倾城之恋》中没有展开的命运,完完全全在宝初身上完成了。”

张爱玲曾说她一直就是小报的忠实读者,她并不排斥小报。她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给《力报》的编者黄也白的信就说:“我对于小报向来并没有一般人的偏见。只有中国有小报;只有小抱有这种特殊的,得人心的机智风趣,——实在是可珍贵的。我从小就喜欢看小报,看了这些年,更有一种亲切感。”因此在所有刊物都因胡兰成“汉奸”的身分而封杀她时,仅剩的只有唐大郎的《大家》支持她,在一九四七年四月的创刊号刊登她的小说《华丽缘》,而紧接着第二、三期刊登她的小说《多少恨》(根据电影《不了情》剧本改写),而《大家》就在第三期后停刊了,因此《郁金香》转投《小日报》是可以理解的。

杜忠全在读完《郁金香》后表示:“《郁金香》当然很张爱玲——那样的世俗人物在那般的氛围中搬演着那样的离合情事,而每一笔都描绘得那么的细致那么的神态毕露,这‘不是“祖师奶奶”,还有哪一位呢?’(郑树森语)而这‘破土重现’的中篇与后来的长篇《半生缘》、宝初与世钧、金香与曼桢等等的相似与不似,张学专家与‘张迷’,应该都自有一番的体会与看法的。然而,在郁金香的袅袅余香里,人们或许还应该想到的是:一九四六年三月底,老上海小报《海派》周刊在一篇文章里预告并讨论的,说张爱玲正在赶写一部长篇小说《描金凤》云云;那么,她后来是否完成了这一部预告中的长篇呢?那完稿后的作品,后来到底又藏身到哪一份小报去发表了呢?要是没有发表,那么,那残稿究竟又在何处等待挖掘,或者,就永远留下一份悬想了呢……老上海小报的天地似乎无限宽广,寻找张爱玲乃至悬想张爱玲,从此也就多了一片伸展的空间了,是这样的吧?”

《郁金香》说的仍是没落家族的故事,宝初、宝余这对同父母的两兄弟,都是姨太太所生的,宝初的母亲死得早,那时宝余的母亲还是个少女,她先抚养宝初,而后才有宝余的。他们来到姐姐家住一个暑假,这姐姐——阮太太,虽然终日在家不过躺躺靠靠,总想把普天下的人支使得溜转。而宝初本来就是个静悄悄的人,他对于人世的艰难知道得更深些,因此他不像宝余敢对女仆金香调情。金香是阮老爷前妻遗留的丫头,自从老爷取了填房阮太太,她便成为阮公馆里的遗少了。在这方面,金香的处境跟宝初有几分相似,都是双重的“被遗弃者”。小说虽然没有交代宝初与金香两个人爱情的萌生过程,但不难想像,宝初与金香的爱情是建立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基础上。小说花了相当多的篇幅在宝余与金香的调情上,而其实宝初和金香才是存在着“真情”的。我们看当金香得知宝初从外面回来后,赶紧化妆:“她操作了一天,满脸油汗,见不得人,偷空便去拿一块冷毛巾擦了把脸,又把她的棉花胭脂打潮一角,揉了些在手掌心上,正待拍到脸上去。”“女为悦己者容”,可见金香的心里是有宝初的。宝初与金香是有真情的,但却不是刻骨铭心的,他们对这份爱情都感到是无望的。小说在“金香钉被”一节,有甚多着墨。当金香听说宝初要到徐州的银行里做事,她先是愣住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淡淡地一笑道:“啊,怪不得呢,太太叫我给你钉被,我想这热天要棉被干吗?”其后,宝初跟着她跪在被子上,握住了她的手,金香的眼泪流出来了,她让宝初起来,“宝初到底听了她的话,起来了,只在一边徘徊着,半晌方道:‘我想……将来等我……事情做得好一点的时候,我我……我想法子……那时候……’金香哭道:‘那怎么行呢?’其实宝初话一说出了口听着便也觉得不像会是真的,可是仍旧嘴硬,道:‘有什么不行呢?我是说,等我能自主了……你等着我,好么?你答应我。’金香摇摇头,极力的收了泪,脸色在两块胭脂底下青得像个青苹果。她又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答应你,我知道不成呀!——’”由于宝初的不够坚决,由于命运的播弄,两人终究无法在一起。

但在宝初临行前,金香为他的市民证用白缎子精心制作一个套子,这是他们两人爱情的一件证物。“那市民证套子隔一个时期便又在那乱七八糟的抽屉中出现一次,被他无意中翻了出来,一看见,心里就是一阵凄惨。然而怎么着也不忍心丢掉它。这样总有两三年,后来还是想了一个很曲折的办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在图书馆里借了本小说看,非常厚的一本,因为不大通俗,有两页都没剪开。他把那市民证套子夹在后半本感伤的高潮那一页,把书还到架子上。如果有人喜欢这本书,想必总是比较能够懂得的人。看到这一页的时候的心境,应当是很多怅触的。看见有这样的一个小物件夹在书里,或者会推想到里面的情由也说不定。至少……让人家去摔掉它罢!当时他认为自己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过后便觉得十分无聊可笑了。”宝初丢掉这个小物件仿佛爱情已成往事,终无结局。而后哀乐中年的他,坐着电梯,一群娘姨小大姐涌进来;听见“金香”二字,对照往事,即使人面相对也不堪回首:“再上一层楼,黑暗中又现出一个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贯一轮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电梯在三楼停了,又在四楼停了,里面的人陆续出空,剩下的看来看去没有一个可以是金香的。”“可见如果是她,也已经变了许多了,沉到茫茫的人海里去,不可辨认了。”后来宝初更听到“金香爱上宝余”的流言,这话还真真切切出自主要当事人——宝余——的太太之口,变成了是宝余的一段艳史,就连这样绮丽美好的往事,竟也被冲淡殆尽,完全没有自己的份儿。“宝初只听到这一句为止,他心里一阵难过——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他去站在窗户跟前,背灯立着,背后那里女人的笑语啁啾一时都显得朦胧了,倒是街上过路的一个盲人的磬声,一声一声,听得非常清楚。听着,仿佛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小说以《郁金香》命名,但却与“郁金香花”无关,倒是女主角名叫“金香”,这“郁”字似指心情的“郁郁寡欢”,是金香之“郁”,又何尝不是宝初之“郁”!

学者丁俊玲更从张爱玲刚出道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薇龙之对于乔琪,来和宝初之对于金香,看张爱玲在场景上的制造“明、暗”“黑、白”的对比,是何其相似!张爱玲一贯强调的写作意图,就是要临摹小人物那种“不明不白,猥琐,难看,失面子的屈服”。而为了如此,她常用“参差的对照”的创作手法。令人不由想起当年傅雷曾说:“无论哪一部门的艺术家,等到技巧成熟过渡,成了格式,就不免要重复他自己。”这固然可说是张爱玲有些过度依恃于技巧,然而,却又从另一方面表明张爱玲对于某类细节细致而持久的兴趣。而张爱玲精心设置、着力营造的色彩的“对照”,渗透着她自己的创作理念,也于不经意间闪现了些许内心的风景,所以谭正璧就说过:“在张爱玲的小说里,题材尽管不同,气氛总是相似。”丁俊玲更指出,《郁金香》中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却让所有人打从心底惧怕的“姐夫”,以及想把天下人支使得的溜转的姐姐的家;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薇龙所投靠的那个就像小型慈禧太后的姑母的家,他们给人的,都是“奇异”的感觉。“奇异”的地方,“奇异”的感觉,缘自人所处的“奇异”的时代。张爱玲说:“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而相对于两三年前饱尝辉煌成功的张爱玲而言,她在写《郁金香》的此时此刻而言,岂是“沉重”二字了得!

我们知道一九四七年五月,张爱玲在写《郁金香》时,她正处于内外交困之际,因为就在距离《郁金香》连载完毕的十天,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信,张爱玲在信上写道:“我已不喜欢你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张爱玲在写这信时,几乎与写《郁金香》同时。而尤有甚者,张爱玲因胡兰成的关系,被视为“文化汉奸”而遭打压,她最后仅剩的唯一的发表园地也告结束。文名一度显赫的张爱玲,就此悄然沉寂了,正如好友柯灵的描述:“感情上的悲剧,创作的繁荣陡地萎缩,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现,就像放电影断了片。”尽管张爱玲在这之后,又在大陆生活了五年,却再没有用本名发表过一篇文章,因此它不同于后来用笔名梁京发表的《十八春》和《小艾》。如果说《金锁记》是没落家族男女苍凉之情的集大成者,那么《郁金香》就是这袅袅的余音。一篇散佚五十八年的《郁金香》,让我们重见旧时的花容,也让我们遥想当年刚经历感情创痛的张爱玲和她的“时代”。“影子”似的沉没的时代背景里,有着“阴暗而明亮”的苍郁的悲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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