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雪》第72/73页


她抱膝蜷缩在角落里,身上还穿着单衣,手脚已经冰冷到麻木了。

不一会儿,有人重重的打开了铁门。军靴停在她面前,“阮寻安,出来!”接下来的每一样流程她都清清楚楚的,那些曾是白纸黑字她自己写下来的,有一天竟全都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被粗鲁的拖出了囚室,根本不容有反抗的余地。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极大的屋子,升了四个大火盆,阴森森的照着墙上的刑具。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多的痛苦,先是被挂在通了电轮盘上,不停的旋转,她几乎把胃都吐了出来。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偏偏有一盆冷水倒下,顺着衣服渗进皮肉里,逼迫她再次清醒过来。

又被压在刑台上,用竹签钉手指。十根纤纤的手指早已血肉模糊,很不清楚了。血还在顺着竹签往下滴落,生生不息。

那种寒彻刺骨又痛心的滋味,简直痛不欲生。竹签毫不留情的扎进肉里,再慢慢的旋转数圈,然后拔出。她几乎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昏厥,被盐水疼醒,如此反复,离死还有多远呢?
可她没有死,又被扔进了囚室里。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的进行着。执行交换任务的秦思邦受到电报纸,按照要求调出第五仓库的所有军火,与向俊琪,屈子建和易楚臣一起往码头行进。谈判途中却陡生变故,海面上突然生起了大股熏人的浓烟,肖雍护送易楚臣先行离开,又朝秦思邦使了一个眼色,秦思邦会意,暗中调节的军火的引爆时间,坐下来和日本人继续谈判,待到汇江码头到手后,又安排了一轮饭局,由屈子建作陪,秦思邦和向俊琪前脚离开,码头上就传来了剧烈的连环轰鸣声。
派电报的人是屈子建,又是他定的时间和地点,日本人只以为是自己的间谍卧底存了谋逆之心,殊不知一切早有安排。

待到肖雍急匆匆的赶去三组囚室的时候,竟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不禁放慢了脚步,能随意出入三组囚室的人几乎屈指可数,易楚臣正跟向俊琪谈判,自是不可能,秦思邦负责封锁消息,自然也不可能。他放慢了脚步,一点一点靠近。细细的听着里面些微的动静。囚室里面有两个声音,一个是有气无力的阮寻安,一个则是已经做了十年易太太的向德珠。

“夫人。”肖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德珠身后。德珠一惊,一面把手里的瓷瓶悄悄的藏入氅中,一面笑说:“这么巧,你也在这儿,我不过是来找旧日姐妹叙叙旧罢了。”肖雍不卑不亢道:“阮小姐已经昏迷在地,应该没有这个力气与夫人聊天,不如等阮小姐稍稍好些,夫人再前往叙旧。”
德珠看着肖雍,道:“怎么,易先生不会徇私枉法吧。”
肖雍笑说:“夫人大可以亲自去问易先生。”
德珠冷笑道:“你少在面前打官腔,难道连你我也指使不了了?!”
“肖雍不敢。”
德珠道:“不敢就好,她已经昏迷了有一阵子了,你好生照料,请易先生务必给向家一个交待。”
“是。”

天晴了。
这个冬天这样寒冷,连有太阳的日子都这样寒冷。
她想起许久以前,他曾带她去山上看花,拜佛。山间阴寒,他小心翼翼的为她添衣,问她:“冷不冷?”
她并不说话,垂头看地。他那时也是讨好着她的,生怕有一点委屈了。
她筋疲力尽的醒过来,疼痛已经夺取了她大半的意识,她看见易楚臣守在她床边,紧紧的盯着她,眼里有着莫名的惊恐。
“寻安……”他的声音简直在颤抖,倾身过去抱住她,她浑身的身体几乎都散架了,轻飘飘的,也没有几许温度。他说:“寻安,看看我好吗?”
她用最后一份力睁大眼睛,只说了一个字,“疼!”
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了,那种无休无止的折磨,从现实到梦境,再从梦境跟回现实。
她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道何时醒来,疼得满头大汗,她紧紧的抓着床单,手上的伤口都裂开,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易楚臣血红着眼睛看着她,数个护士一拥而上,奋力的按住她,有医师来为她打针,疼痛逐渐散去,思绪变得飘渺起来,她舒适而安宁的叹了口气,渐渐睡去。伤好的时候已经离不开这种针剂了。
他为了目的让她下狱,又因为舍不得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她却成了一个会呼吸的活死人。
药瘾发作的时候,她什么都肯,肯笑,肯温柔的说话,肯任由他搂着,他也放纵她无节制的用药,只为了求那一刻的感觉。她并不能安静下来,像小猫似得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轻声说:“兰卿,药呢?”他将小小的药瓶递给她,看着她欢天喜地的在手臂上注射,他从后面搂住她,眼泪顺着她的发丝而下。
药瘾不发作的时候,她就静静的坐在阳台上,不说话也不叫闹,他怕她跳楼,下令将所有窗子装上雕花铁栏,她也只不过一笑置之。
有一天她依旧坐在阳台上,身上只披了一件开司米。他小心翼翼的上来看她,顺手给她披了大氅,她笑了笑,说:“兰卿,你把言哥哥找来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若不是他站的近,几乎听不见。有一只灰黑色的麻雀在树上停留了片刻,看着他们,又飞走了。
言亦若把翰唯和敏言安置在卧房内,自己上了小楼来,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看着。
他还记得,与寻安结婚的时候是夏天,他特意请教国学师傅,亲手做了一把团扇,素净的白扇面,绚丽飞舞的花蝴蝶,栖息在树枝上。花蝴蝶身上绣了无数颗爱心,看起来倒也没有不伦不类。那一整个夏天,他都把时间花费在这把扇子上,不知道画坏了多少扇面,那上面的每一颗心都是他的心。
易楚臣隔了好久没有去看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或许是怕看到她的眼睛,也怕看见那小男孩的眼睛。只知道她的药瘾越来越重,神志也越来越恍惚了。
他终于出了门,看见言亦若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碰亮了灯,轻轻的说:“你怎么不开灯?”言亦若也道:“你怎么不去看看翰唯?”易楚臣也不说话,面无表情。
言亦若轻轻的吹了一个烟圈,说:“她与我,还是最初的那一眼最缠绵。我做了一个梦,一梦就梦了这么多年,梦境实在缱绻,我都不舍得醒来了。如今,她已经不认得我了,还是你去看看她吧,我就不去了。”说完,站起来朝着外面走去,易楚臣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如此的形单影只,如此的萧瑟。
她是深冬的时候死的,那一日,下了这个冬天的最后的一场大雪,她房里花瓶里插着几枝“晚香玉”,香气幽远。她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目无焦点的看着天,床边坐着忍冬,红着眼眶,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他挥了挥手,让她下去。
他抱着她,不敢动弹。她的呼吸微弱,他怕自己一动,她的气息就会彻底消失,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听着心里那段美好的花影记忆逐渐的轰然倒塌。
他轻声叫了她两声,她没有动静,一只手垂在床边,没有血色的苍白,瘦弱的像小孩子的手。他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光线是那样刺眼,床对面是红木雕花的梳妆台,安详的大玻璃镜子,照着他们。
易楚臣二十余年未曾生过什么大病,这一两个月之间却是两次重病,急的秘书室里的人团团转,肖雍自是有很多事要处理,只挑最重要的事情汇报,易楚臣的脾气却是出奇的安静,简直静的叫人害怕。到了最后,肖雍才说:“易先生,言先生要来见你一面。”易楚臣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这本是肖雍自作主张,见易楚臣如此颓沉,想请言亦若来劝一劝,谁料,同言亦若一提,他竟然答应了。言亦若当天晚上到了易楚臣的房间,见他也不打招呼,直接把一方檀木盒搁在了床头柜上,淡淡的说:“这是寻安的一点东西,我想,她还是愿意留给你的吧。”
四下安静的很,易楚臣推开窗子,天上却是一轮皓月,莹白色的给万物洒上了幽蓝色的边。
月色如水般照进房间里,却是清清冷冷的。他站了一会儿,才听到楼下花丛传来一两声的虫鸣,原来春天真的快要来了。他顺手把檀木盒拿到了书桌上,只两边简单精致的花纹,边角圆润,想来主人是常常抚摸的。
盒上设有小小的机关,易楚臣不怎么费力的把暗匙扣好了便弹开来。里头是一张云朵轩信笺,移开信笺便是一方小巧玲珑的鼻烟壶了。那信笺上面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寥寥几句,他却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里有如千山万水翻腾,生生不息。
“我曾经爱上一个人,后来他走了,我去了他在的地方,以为他在那里等我,但我找不到他,我很想知道他对我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但我始终找不到答案。我也试过寻找另一个梦,可我失败了,我开始知道,我的梦和爱情只属于那个离开的人,我也知道了,原来有梦也是这么一件痛苦的事情。他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鼻烟壶是西洋的款式,那时候还是顶时髦的东西,父亲从国外托人捎来,也唯独他只有这一个。
他拿着鼻烟壶,突然觉得有千万般沉重,隔了这么多年,那味道竟然还是那样呛人。
他仿佛看到自己八九岁的样子,一个贪玩的小男孩,与姐姐和妈妈住在卢野郊区,经常到城里转转,打点小闹,顽皮一阵子。
有一天,母亲病重,姐姐让他赶到城里去,把父亲找来,他到了平野官邸,却被守门的将士揽在私道外面,大声呵斥,他气不过,爬起来就说:“我爹是易凡圣!”那将士笑说:“你爹要是易凡圣,我爹还是大总统呢。”他实在没法子,又没带什么信物,到了傍晚时分只能作罢,一面在心底暗暗的诅咒父亲,一面气哼哼的回卢野。
回到卢野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在小道上走着,忽的听闻草丛那边传来嘤嘤啼哭,跑到那边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女孩坐在了地上,前面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大狼狗,正得意洋洋的摇尾巴。他当即拿起石头旋风般的砸过去,一面拉起小女孩的手赶紧跑,小女孩脚背受伤了,他只好把她背回家。小女孩家里并没有人,他毛手毛脚的给她上了药。
小女孩洗干净了脸,才露出了一张素净底下掩不住俏丽的面容,她说:“小哥哥,谢谢你。”他赶着回家,便只能匆匆告辞,却记住了小女孩家的住址。
后来他们就常常在一起玩了,卢野地方虽不大,找个安静的地方还是很容易的,他跟她说了,他讨厌他父亲,因为母亲病重,他竟然都不来。小女孩说:“也许他在忙些别的?”他愤恨的说:“他能忙些什么,还不是一个姨太太一个姨太太的娶回大宅去,把我们丢在这里。”
小女孩一时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拍拍他的手背,让他不要再生气了。她感冒,声音嘟囔的,软绵绵的,听在人心里倒是很舒服,可她并不好过。他便从口袋里把鼻烟壶拿了出来,说:“这是我那死鬼老爹一年前从远洋给我带来的,挺好用的。”小女孩接过去吸了两口,鼻子一下子通了,还呛得咳嗽了一阵。他嘿嘿一笑,说:“管用吧,就先放你那儿吧。”
最后他母亲死了,父亲把他和姐姐接回了平野官邸,就再也没回过卢野去。再后来,他便彻底忘了小时候还有这么一件事情。
现在想起来,他倒是问过她的名字,她回答他,“可以叫我小安,我妈妈希望我平平安安。”
他歪着头,说:“我不喜欢我爹,所以也不喜欢他给我起的名字,我喜欢我娘给我起的字,你就叫我兰卿吧。”
她点点头,有些凄然的说:“你别恨你爹了,我都没有爹,只有一个叔叔经常来。”
他说:“你别伤心了,你没有爹也不要紧,以后,我来娶你,你做我媳妇,保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好不好?”
她当时看了他一眼,只是笑,没有说话。
原来是这样一件小事,他竟然忘了。
天气暖一些的时候,翰唯便行了认祖归宗的礼节,言亦若带着敏言留下了。德珠也才从软禁中被放出来,易楚臣还特意为她邀约了一场牌局,都是相熟的太太小姐作陪,个个都夸赞她聪明漂亮,看见易楚臣,又说他们贤伉俪夫妻情深。
易楚臣中途寻了一个机会出来了一趟,肖雍报告了部署的事情,他心潮起伏,便坐回了寻安的小楼里歇了歇。
他命人包围了向公馆以及在座打牌的那些太太的家,对于反派间谍来说,手段越厉害越好。他想,若是寻安在的话,也许会说他残忍,可是无毒不丈夫,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也不会爱他。
天下尚未稳妥,而他的将来会怎么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陪伴他,安慰他,一直依傍他到老死。就像是那种最原始的猎人和猎物的关系,最原始的占有,那种深刻的如同火烧的情感,将会一直围绕着他。
“易先生,易先生,德珠赢了牌,要请客了。”座上的一位太太又嚷了起来,另一位也附和道:“易先生,其他地方我们可不去,要么是玫瑰俱乐部,要么是月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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